魏平奚故作愁容地从门外走出来,大宫女宁游取了木杖来施刑。
    长长的凳子摆在空地,郁枝拽着四小姐袖口:娘娘要打你?
    不妨事,你等我一会。
    她走过去在长凳趴好,宁游亲自行刑。
    三十杖,一杖不多一杖不少,魏平奚年满十八的人,叫得屋顶的瓦都震了震。
    魏夫人礼佛结束从屋里出来,得知在她闭门潜修的过程发生诸多乱事,急着往正殿赶。
    人到正殿门口,听见她的女儿叫苦不迭,脚下一软,踉踉跄跄地跑起来。
    奚奚
    郁姨娘,您不能过去,还有两杖,很快就打完了。
    郁枝挣脱她们的束缚跑过去,最后一杖打在她背上:奚奚,奚奚你怎么样?骨头有没有断?
    魏平奚有武功傍身,不伤筋断骨她人皮实地很,看着美人傻乎乎跑来替她挨打,她又气又笑:不是让你等着吗?跑过来做什么?
    她哎呦哎呦地爬起来,郁枝心仿佛也要碎了,小声道: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挨打
    福寿宫进出一趟换个人早吓瘫了,难为她胆子小,面对太后和姣容公主的强权竟没哀哭求饶,算是守住了她的颜面。
    魏平奚很满意,满意之余不乏怜惜:好了好了,咱们回外祖母家,不在这宫里呆了。
    奚奚!
    魏夫人快步走来。
    看她吓得不轻,魏平奚赶忙道:母亲,我好着呢!您别担心!
    她们回去了?
    回去了,晚膳没吃就走了。
    皇后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风景,不时,苍穹落起雪来,她叹道:瓷娃娃给她送去没?
    送去了。
    她说什么?
    四小姐说,喜欢,劳姨母费心。
    颜袖唇畔扬起一抹笑,低声喃喃:喜欢就好。
    第41章 偷心
    马车出了直阳门,魏平奚捧着手里的瓷娃娃反复欣赏。
    憨厚可掬的白瓷娃,眉毛细长,又黑又圆的眼睛,鼻子小巧,唇一点殷红,脖颈围一圈红围脖,身上穿着可自由脱去的手工刺绣披风。
    她爱不释手,一眼看出来这红围脖和刺绣披风出自姨母之手。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姨母还记得。
    当年她确实很喜欢那瓷娃娃,可惜被季青杳那个祸害摔碎。
    季青杳摔碎的仅是她的瓷娃娃吗?
    不是,摔碎的是她对表姐这词的完美幻想。
    瓷娃娃是姨母赠的,碎了它的是姨母的女儿,这笔账没处去讨。
    难为姨母记得。
    记得送她比当年更精美更有趣的玩意。
    她早过了喜欢瓷娃娃的年纪,她喜欢的是被人放在手心呵护的纯粹心意。
    就这么喜欢?郁枝一手托腮:你都看了一路了。
    魏平奚眉梢微动,眼睛眯起来:你看这白瓷娃像不像你?
    郁枝睁圆了眼睛去瞧,左看右看没看出哪点像她,她撇撇嘴:像你才对,我的脸没有那么憨。
    嘶!
    我的脸有那么憨?魏平奚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美得天怒人怨的脸。
    为让美人坦诚内心真实想法,她猝不及防凑过去,好令郁枝睁大她的媚眼看清楚。
    郁枝心虚地往后靠,没敢说四小姐激动之下差点亲着她。
    不过对着魏平奚这张脸说她憨,难度实在太大,她的良心受到谴责,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魏四小姐轻哼一声:罢了,放过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她接着把玩那对白瓷娃,手工制作的刺绣披风被她脱了穿穿了脱,跟小孩子没两样,幼稚!
    郁枝暗暗腹诽,看着难得显得两分童趣的四小姐,眼前浮现的竟是福寿宫内四小姐拔剑护她在身前的画面。
    不得不说,很让人感动。
    震撼,又感动。
    若早些时候四小姐肯对她如此,她立马收拾铺盖以身相许。
    可如今她的人早就是这人的了。
    她的身子也被她亲近过多少回。
    郁枝专注地注视四小姐,有点怕被发现,专注里藏着偷偷摸摸,像是一个人的偷.情,一个人的狂欢,她看着魏平奚,心坎流出不一样的感悟。
    她终是彻底懂了为何前世有太多的男女不肯接受这人的噩耗,彻底懂了为何会有人为她殉情。
    能被四小姐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是一种幸运,谁也不想失去这种幸运。
    她也不想。
    因为这人在喜欢你时是用心来呵护,用命来守护,天王老子都挡不住一句她是我的人。
    她太美貌,太锐利,太桀骜,白瞎了爹娘给的一副好仙颜,做的尽是无法无天的事。
    可扪心自问,谁又能拒绝柔情无情的四小姐?
    哪怕是被她真心诚意地爱上一天,一个时辰,一刻,会是怎样的幸福?
    郁枝表面平静,敏感的心悄然颤动。
    于四小姐而言喜欢就够是虚无缥缈的事,那爱该是何等的奢侈?
    奢望她的爱,不如奢望她在床榻的温言软语,耳鬓厮磨。
    四小姐是勇往无前的四小姐,沿途风景再美都会被她抛之脑后,顶多,得她一句漂亮。
    郁枝轻抚脸颊,庆幸老天给了她一副好容貌。
    面对魏平奚,她很心动,也很害怕。
    她怕自己有天控制不住地爱上她,事实却是彼时彼刻她的眼目早已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郁枝指尖颤抖,悄悄,悄悄地攥住四小姐的衣角。
    她内心的酸甜挣扎魏平奚不晓得。
    魏平奚笑着折腾那对白瓷娃,将刺绣披风和雪白大氅呼唤,扯了红围脖戴在另一只娃娃脖颈,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喜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罢。
    一则这是皇后娘娘给的,二则,这人有时的趣味确实很奇特。
    十八岁的人了,爱玩娃娃换装的游戏,郁枝唇瓣翘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在看四小姐,魏四小姐轻噫一声看两只瓷娃娃背后刻着的黄米粒大小的字。
    披着刺绣披风的娃娃后面刻着奚奚,裹着雪白大氅的娃娃背后刻着枝枝,魏平奚小脸一垮:姨母这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不知哪根弦搭错,第一反应竟是姨母也认为她憨吗?
    魏平奚摇摇头,甩去脑子不正常的臆想,神色微怔。
    白瓷娃是一对的。
    姨母是在说她和枝枝是一对。
    就那么看好她的妾?
    她心里涌起怪异的情愫,抬头见郁枝不错眼瞧她,凶道:看什么?不准乱看!
    她高兴一个样,不高兴另一个样,狗脾气,郁枝适应良好,柳叶眼弯弯。
    许是相处久了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竟觉得狗脾气的四小姐也很可爱。
    尤其这与脸蛋儿相违和的性子,给人一种久处不腻的新鲜感。
    笑,笑什么笑?魏平奚偷偷藏起那对白瓷娃,郁枝逗她,身子前倾看去。
    不准看!
    她捂着白瓷娃背后。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多的是你不能看的,本小姐准你看你才能看,不准你看,你得知趣,懂吗?
    懂。
    防贼似地收好那对瓷娃娃,盖上匣子上好锁,她心踏实不少。
    姨母真是的。
    怎么能乱点鸳鸯谱?
    郁枝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表情,不知她在为何事感到羞愤懊恼。
    马车一路朝太师府行驶,四小姐身子后仰,忍着臀部的疼勉强舒服地靠着身后软枕:过来。
    郁枝柔顺地依偎她。
    魏平奚捏起她的下巴含.弄美人娇软的唇瓣,亲得人浅哼求饶。
    在宫里住了几日,闹出来的事不小,太师府门外,老太师和太师夫人携家带口翘首盼望。
    人刚下了马车,老夫人迎上去:哎呦,老婆子的乖孙哦!娘娘打你了?
    外祖母怎么知道?!
    宫里的消息传出来的这么快?
    老夫人握着她手上看下看,看她有没有缺胳膊断腿:是呀,整个京城估计都晓得你挨娘娘打了,还是你是被娘娘赶出宫的,你说这
    魏平奚美目流转,立时猜到这是谁的手笔。
    除了皎月宫那位恨她恨得要死的姣容公主,还有谁巴不得想看她丢脸?
    满京城都听说她被娘娘赶出来,魏平奚浑不在意: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我没事,传言都是假的。
    我说呢,我说你就是犯了天大的事,娘娘也不可能打你
    颜太师清咳一声:奚奚,你做什么了?
    闯了趟太后寝宫。
    老夫人眼前发晕。
    外祖母?外祖母!
    没事,没事,别喊了老夫人睁开眼,有气无力道:你呀,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
    魏平奚笑了两声:多亏姨母还有外祖家做仰仗。
    魏夫人嗔看她:你呀,就是让人操心的性子。快进去,好好上药。
    上药!?老夫人扯着乖孙衣袖:上药又是怎么回事?真挨打了?
    她年事已高魏平奚不敢再说话没个分存,小声道:挨打了,但打的不严重,姨母毕竟向着我。
    颜老夫人隐晦瞅着乖孙屁股蛋子:走走走,快进去上药。她忽地回头:还走得了吗?让人抬你进去?
    颜太师叱咤朝野的人精,当即拍板:可不得抬进去?来人!抬表小姐进去!
    才出宫门,又入家门,魏平奚被手脚麻利的婢子兴师动众抬进太师府。
    很快,京城又有了新传闻:四小姐入宫一趟闯了大祸,出来前被打得皮开肉绽,很是可怜。
    笔墨楼,文人士子齐聚一堂,气氛低迷。
    不会真打坏了罢?知道闯了什么祸吗?
    好像、好像是顶撞太后?
    嘶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是她做得出来的。
    确切的说不是顶撞太后,是擅闯太后寝宫被皇后娘娘罚了。娘娘执掌后宫,法度严明,从不徇私,纵是舍不得,也得打。
    那她为何要擅闯太后寝宫?总不会是觉得太后宫里好玩,闯着玩罢?
    这、这兴许也有可能?
    胡说!毫无依据!魏四小姐行事虽怪诞,可绝不对无理取闹!她闯宫必有其因由!
    文人中分为三派,一派是刨根问底讲究因果的理智党,一派是捍卫礼法对四小姐所行所举又爱又恨,做梦都盼着她回头是岸的是岸党。
    还有一派,隐藏至深,轻易不显露。
    便是慕颜党。
    所谓慕颜,慕的是四小姐天生好仙颜,只要她不做穷凶极恶之事,就是掀翻皇帝老子的御案,这都能忍。
    毕竟皇帝陛下还是四小姐姨父,温和柔善的性子,御案被掀,看在娘娘的面子,也不会多做计较。
    回来也好。整日在宫里呆着,不定哪天闯更大的祸。
    众人深以为然。
    四小姐入宫这几日,找不到人,他们骂人都失了气势。
    改天还是要去太师府劝四小姐向善啊。
    是呀是呀,那么有才华的人,少画一些不正经的画,多好。
    说的在理。
    文人们立场自发达成一致,低迷的气氛一扫而空。
    且不说外面对四小姐的言论是好是坏,在老夫人的坚持下,魏平奚放弃挣扎化作不会动弹的咸鱼趴在床榻。
    她这人要脸,有伤在身,伤在尴尬的地方哪怕是亲外祖母也不给瞧。
    老夫人只能等在外屋,不放心问道:伤的怎么样?要不要紧?可要请太医?
    郁枝红着脸给四小姐上药。
    魏平奚趴在那:外祖母,您可就给孙儿留点面子罢。多大的伤,折腾出这样的阵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怎么了?
    你这孩子,外祖、外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只有你惨,太后自矜身份才不会和你多做计较,你姨母那里也不用顶着天大的压力。好乖孙,你就忍一忍。
    这道理魏平奚不懂吗?
    她沮丧叹气:好罢好罢,外祖母想去请太医就去请罢,请宋女医,她是姨母的心腹。请她来太师府走个过场。我这伤就不用她看了。
    伤不用看,能行吗?郁枝趴在她耳畔问道。
    能行,怎么不能行?太医院的院首细论起来还是药辰子师侄,他的药比宫里的药好使。
    老夫人派人去请宋女医登门,耳尖听到这话提起的心放下来:乖孙和药神仙还有来往?
    有来往,算是忘年交。
    哎呦,这好,这好。
    老夫人在那感慨乖孙交友广泛,郁枝颤着手撒下细白的粉末:疼你就喊出来。
    魏平奚恍若未闻。
    三十杖,比起在魏家老爷子打折她腿的那一棍要轻太多,可毕竟是三十杖,即便是做做样子,加起来也足够留下皮外伤。
    皮外伤,自是要受皮肉之苦,听着无碍,看起来吓人。
    郁枝忍着心疼为她上好药,再去看,四小姐竟趴在床榻睡着了。
    她笑了笑,擦去眼角泛开的泪花。
    魏平奚一觉睡到戌时二刻,过了用晚膳时辰。
    天幕亮起几点星子,冬天的风还是寒冷,白梅树凌然开出一支支冷俏的梅花,魏夫人端着刚做好的晚膳叩开女儿房门。
    母亲。魏平奚撑起身子。
    你坐好,别乱动。
    欸。四小姐乖巧地坐在床头,郁枝欲接过魏夫人手中的碗,被避开。
    我来罢,你去休息。
    郁枝呐呐不言,手足无措地看了眼四小姐。
    母亲,让她留在这罢,入夜还得指望她给女儿盖被子。
    她总算没当着夫人的面说出暖床二字,郁枝松了口气,魏夫人拗不过女儿,随她去。
    宫里的情形你也见到了,以后做事不可不管不顾,听到没有?魏夫人坐在床沿喂她喝米粥。
    咽下喂到唇边的粥,魏平奚不以为然:母亲,没必要怕,这世上总归邪不压正。
    今时不同以往,以前太后掌权肆意迫害忠臣,那时陛下羽翼未丰,不可迎其锋芒。
    现在嘛,我在乾宁宫见了陛下一面,又在御书房见他一面,母亲可知陛下给孩儿的感觉?
    魏夫人好奇她私下去见那人,也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今上,问道:你是怎样看的?
    她抿唇笑,倏尔扬起眉梢:我大炎朝的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温和有礼,他很危险。
    哪种危险?
    说不出来。她舔舔唇瓣:母亲,再喂我两口。
    粳米粥吃到肚子里,魏四小姐才有了活过来的暖融融的滋味,她沉吟道:陛下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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