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玛瑙低头不敢看,暗道小姐把人欺负哭的本事挺厉害,连她们都听不下去了。
    这么看我做甚?魏四小姐恶劣而不自知:有甚好哭的?
    确是没什么好哭的。
    只是感到委屈。
    郁枝忍泪,泪没忍住,倒是憋得小脸通红。
    红彤彤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小没出息的。
    魏平奚指尖轻挠她掌心,郁枝睁着一双泪眼看她,神情像极了山林迷失的小鹿。
    逗她不能逗得太狠,四小姐良心隐隐作痛:哎呀,说错了。本小姐怎会忘了呢?
    她歪头看着郁枝,一脸认真:我是去看你了,结果你睡得沉,我见了你,你没见到我。
    不仅见了,还有幸欣赏到□□的美人。
    郁枝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咬着唇不吭声。
    魏平奚缓声道:我真去看你了。
    美人摸出帕子拭泪,胸口堵着一口气,不理人。
    确实去了。
    四小姐边走边和人咬耳朵:你怎么睡觉寝衣都不穿,冻着了怎生是好?
    郁枝一瞬睁大眼:你,你
    她恍然大悟,脖颈一片粉红。
    魏四小姐勾着她的小拇指,目不斜视:这下信我了?
    怎么又成锯嘴葫芦了?
    郁枝羞得说不出话。
    令人燥热的夏季,终是在更羞红燥热里走向落幕。
    初秋,惊蛰院张灯结彩张罗起婚事。
    严格来讲只算得上纳妾,然而四小姐宠爱这妾,既是宠妾,看在魏夫人的面子也得好好办。
    大炎朝唯有正妻能赢得世人尊重,妾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连正红嫁衣都穿不得。
    郁枝试穿的是陵南府最好的绣娘花费两月半的心血绣制成的嫁衣,颜色火红,胸前绘鱼与水,衣袖点缀银丝云纹,衣摆托着大朵莲花,美不胜收。
    这不合礼制。
    惊蛰院内没人说这话,于是说这话的只能是郁枝。
    魏平奚闲坐小榻,吐出葡萄皮,唇红齿白,一笑说不尽的风流:给你穿你就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礼制还不准女子纳妾呢?
    管它呢。
    郁枝腿都是软的。
    她这辈子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还是她的嫁衣,本以为没机会再穿一身红艳喜服,结果着实出人意料。
    四小姐捡了一枚剥了壳的荔枝放入口,没一会吐出扁圆的核。
    接过翡翠递来的锦帕,潦草擦拭唇角,她站起身,眼睛含笑:大胆穿,天塌了反正砸不着你。
    她走过去和郁枝比肩,比划两道,笑得不大正经:看你,这么矮还操心旁的事呢?
    郁枝才感动了没几个呼吸,被她一句话挤兑地喉咙一噎,扭过身干脆不去看她。
    九月十八,宜嫁娶。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停在福来客栈,郁枝盖着盖头坐上花轿,心底五味陈杂。
    这是哪家在办喜事呢?
    白虎街三号宅院,郁母温声问道。
    四小姐今日纳妾,知情之人不敢坏了主子的计划,回道:夫人且稍候,奴去问问。
    半盏茶后下人回来,郁母被左右婢女搀扶着走出屋门,人站在台阶远望:当初枝枝嫁人的时候,约莫也是这动静排场了。
    回夫人,是李家在办婚事。
    李家。郁母嘟囔一声。
    她眼睛瞎,自打来了这从没出过门,一应都有下人伺候,用不着她做什么。
    说是李家,她连李家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手抚在翠玉杖,无端地念起女儿。
    枝枝说要来,怎么还没忙完?
    为人主母,总要忙些。
    郁母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从前柳家还没败时,恰逢家中事忙,阿娘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不再多想,只盼着再过几日女儿忙完了能来看看她。
    郁枝坐在喜轿心神不宁,道路两旁的议论声嘈嘈杂杂地流入耳,她小脸红了又白。
    她禁不住想,她坐在轿内尚且如此,外面坐在马背前来迎亲的四小姐又是何感受?
    万人咒骂,无人贺喜,四围尽是指指点点。
    女子纳妾无疑是踩着大炎朝纲常礼法而行,背地里偷摸摸行也就罢了,敢这么大张旗鼓纳妾的,魏四小姐堪称五百年来第一人。
    魏平奚身着喜服,雅致如仙。
    金乌西沉,金黄的光线照得一缕缕金线明明灭灭,马背上仙子褪去那份夺目的文雅,有了人世间满满的红尘喜庆。
    凡她经过处,那些咒骂指点声戛然而止。
    魏四小姐的美是九重天宫仙人般的不可攀越,不可亵渎,若她愿意,她的美亦有刀锋般的凌厉。
    目色所及,无人置喙。
    世人为四小姐的美倾倒,感叹仙子何故自甘堕落,更为四小姐的美生出诸般难以言表的感受。
    男男女女,为魏平奚心肝催折,男男女女,无一不羡慕轿子里的女人。
    四周陡然静下来,郁枝手心捏了一把汗。
    魏平奚低眸轻笑,笑容讥讽,一笑惊醒那些迷失魂魄的凡俗:敢问诸位,要阻我去路到几时?
    迎亲的队伍停下来,吹吹打打的声音也停下来。
    魏四小姐不满,侧眸一顾,停下来的吹打声继续鼓噪人间。
    挡在队伍前为首那人是景德书院的学子,一身儒袍,人模狗样,被魏平奚轻慢看上一眼,心神波动之大,霎时眉飞色舞。
    四小姐乃当世女仙,怎么就着了妖女的道?文某不才,愿做那振聋发聩敲醒四小姐之人!四小姐想要纳妾,有胆子就从文某身上踏过去,否则我等宁死也不会坐视枉顾礼法纲常一事发生!
    不错!四小姐回头是岸,切莫自污声名!魏家百年清誉,岂可毁于一旦?
    劝四小姐迷途知返!
    劝四小姐迷途知返!!
    有一个人站出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声援,知道之事,错的事喊的人多了,也会成为対的。
    来这的人固然多数不忍见仙子堕落凡尘行那污秽之举,亦有借此事扬名者踩着魏四小姐的盛名,声名鹊起,不在话下。
    所以说,你们是来闹事的?
    魏平奚语气清淡。
    怎能说是闹事,我等是为大义舍生忘死!
    好一个舍生忘死。魏平奚莞尔:那就请诸位先死一死罢。
    她眉眼漠然:踏过去。
    谨遵小姐吩咐!
    翡翠扬声一喝:启程!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四小姐当真敢如此行?如此漠视人命,岂是岂是
    不等他说完,马蹄扬起,骇得学子仓皇乱窜。
    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魏家百年清名,怎会养出你这样的人?
    骂声不绝,魏平奚权当耳旁风。
    混乱了一阵,又有人不怕死地挡在前路。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魏平奚一手按剑。
    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城巍峨,喜鹊踩在枝梢,秋风乍起。
    乾宁宫,雍容清雅的皇后娘娘宛若世外仙姝:陛下又输了。
    接连输了五局,陛下面上不露颓态:皇后技高一筹,朕自愧弗如。这次你想要什么?
    先欠着。
    好好好,依皇后便是。
    大炎朝九五之尊有人间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美了几十年世间男儿愣是无一人能在气质面容上越他分毫。
    年少惹动多少女子春心的陛下是皇室罕见的痴情种,人到中年,仍是诸多女子心头最难以释怀的牵挂。
    多年来帝后琴瑟和鸣,皇后为陛下育有公主和太子殿下,陛下为皇后一人空置后宫,爱屋及乌,才有了颜家简在帝心,长久不衰的兴盛昌隆。
    今日,是奚奚纳妾的日子罢。
    回娘娘,确是四小姐纳妾之日。
    皇后娘娘轻拾棋子丢进棋盒:她要纳妾,陛下以为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纳就纳,朕与你的贺礼已经送过去了。
    多谢陛下。
    欸?皇后再让朕一子?
    让你三子。
    乾宁宫侍候在侧的宫人捂嘴偷笑,霸占美人榜多年的皇帝陛下不怒反喜,眼角眉梢尽是柔情蜜意。
    魏平奚一剑劈下去,青石板裂开一道长约四寸的缝,当街大骂的学子瞬间噤若寒蝉,没想到她真敢出手不留情。
    我、我乃魏二公子好友,你胆子、胆子
    二哥的朋友?
    一剑接着一剑劈在学子腿边,直劈得人吓尿跪地。
    丑态观尽,魏平奚收剑入鞘:拦路者死,不服,尽管和家祖去说,又或去拆了侯府匾额,本小姐纳妾之日尔等来拦路,实在晦气!
    不晦气,不晦气,四小姐纳妾,怎能有晦气呢?
    尖锐的嗓音破空而来,御前总管踩着轻功双脚甫一落地,拂尘轻挥:陛下口谕
    人群鸦雀无声,乌泱泱跪地。
    魏平奚方要下马,宣旨太监一脸谄笑:四小姐坐着听便好。
    喜轿内传来动静,那太监又道:新娘子也无需出来,陛下和皇后娘娘恩典,特免跪,只望姑娘入门好生伺候四小姐。
    郁枝战战兢兢地住着轿子,听着一声声贺喜之词响起,惊叹四小姐得帝后宠溺,又为这泼天的荣华恩典砸得晕头转向。
    陛下口谕说完,抬着贺礼的宫廷队伍姗姗来迟。
    十六抬礼物,一半是陛下备的,一半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
    外甥女头回办喜事,中宫给足了面子。
    皇后娘娘说了,人生百年难求一高兴,纳妾而已,纳就纳了,老奴斗胆问四小姐一句:今日,可尽兴?可高兴?
    魏平奚眉目舒展:原本是不尽兴的,不仅不尽兴,还甚是添堵。
    人头攒动,俯伏跪地皆是颤巍巍,
    她居高临下扫视,忽觉和这些人算账半点趣味都无,笑道:不过姨夫姨母千里迢迢遣人来,我又怎能不尽兴?劳烦公公告诉姨母,我高兴,很高兴!
    四小姐尽兴高兴便好,当不得四小姐一声劳烦。御前总管拂尘又是一挥,横眉冷指:还不让路?
    刹那,大道通天,整片天地都为之广阔。
    魏平奚扬鞭策马:回家!
    浩浩荡荡,乘兴而归。
    郁枝掌心松开,缓缓舒出一口气,指缝都是晶莹细汗。
    魏府。
    魏老爷子在湖心中央钓鱼,下人闻讯与管家耳语一番,管家色变。
    主子,宫里来人了。
    鱼竿轻颤,魏老爷子胸中升起一腔郁气,眨眼,他眉眼带上假笑:走吧,去见天使。
    天子遣侍者远道而来,别管为何,都是魏家满门荣耀。
    惊蛰院纳妾,帝后派人前来贺喜,原本故意要给魏平奚难堪的魏家儿郎,得到消息纷纷从外面赶回。
    天使人呢?
    魏大公子忙着整敛衣冠。
    魏二公子流连花楼,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冲,来得匆忙跑丢了一只鞋,此刻正坐在圆凳要婢子为他穿鞋。
    魏三公子人在家中品酒,得知天使将至,派人从水井捞了一桶凉透井水浇在头顶,这才醒酒得以体面。
    仪阳侯携妻等候在魏府门外,乍一看去竟像是迎接轿子里的妾。
    天使怎的还没来?魏二抱怨一声惹来仪阳侯训斥。
    来了来了!
    眼尖的魏三公子一声喊,所有人重整衣冠。
    皇家队伍走在最前为四小姐开路,此等殊荣看红了魏家不知多少双眼睛。
    魏夫人笑容满面,掩在广袖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刺得掌心都忘了疼。
    见过天使!
    魏家上至老爷子,下至门子,皆俯首跪拜。
    花轿落下,魏平奚翻身下马。
    御前总管笑吟吟赶去扶老爷子:哎呦,折煞了,折煞了。
    场面话说完,他面带慈爱:先观礼罢。
    观礼?
    纳妾而已,有何礼可观?
    魏家诸人心生疑惑。
    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侧头不动声色嘱咐管家去安排可容宫里来人一观的排场礼数。
    也就是纳个妾,生是弄得阵仗比娶亲还大。
    然而这是帝后给的脸面,旁人驳不得。
    魏平奚到底是魏家人,别管合不合礼数,给她的脸面,也就是给魏家的脸面。
    既是脸面,就得好好接着,捧着。
    夜幕沉沉,秋风微凉。
    一対新人上拜天地浩渺,二拜帝后恩德,天使千里赶来,阴差阳错夺了魏夫人应得的叩拜,许是这一天荒唐太多了,竟没人察觉不対。
    纵是不対,谁又敢说出来?
    郁枝身份毕竟是妾,这第三拜,依着大炎朝纳妾之礼,合该她来拜魏平奚。
    况且天使在上,自然容不得四小姐纡尊降贵。
    魏平奚稳稳当当站在那,一身喜服,映着月色温柔。
    拜
    赞者一声喊,郁枝敛裙跪地,腰身弯折。
    起
    礼成!送入洞房
    惊险刺激的一天似是结束了。
    天使来了又走匆匆忙忙如一阵风,未在魏家过夜。
    喜宴结束,魏夫人再次步入小佛堂谁也不见。
    魏家上下提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魏二公子瘫坐在椅子:累死了,四妹纳妾,咱们受累,还不知外面都怎么说呢!
    能怎么说?谁敢说?
    今日发现的一切做梦一样离谱。
    那可是中宫啊,以贤德为世人敬畏称赞的皇后娘娘,会为了外甥女一句尽兴,高兴闹得大张旗鼓,沸沸扬扬。
    中宫如此行事陛下还纵着,实在是教人有话也不敢说啊。
    魏平奚好大的运道!
    魏大公子低声一语,竟说不清是羡慕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同是中宫外甥,怎就不见中宫待他偏爱?
    仪阳侯环顾众子,又见老爷子闭目不语,叹道:是平奚的运道,照样也是咱们的运道。不过先前老爷子打了平奚的事娘娘怕是知道了。天使不远千里亲来,是荣恩,更是敲打。
    皇后娘娘不满了。
    姨母当然不满。
    魏平奚脱下喜服,玉做的人泡在隔间的浴桶。
    颜家传承百年从来没有瘸子瘫子,姨母可疼我了,你道我为何要额外送表兄一幅自画像,多出来的那幅画是颜家要送往宫里的。
    水气蒸腾,她惬意地阖上眼:姨母母仪天下轻易不可离宫,她常年累月见不着我,自然想我。
    知我伤了残了,尤其我又不在她身边。
    颜魏两家难得有后辈得她宠,老爷子还不顾惜我,往小里说这是长辈不慈,往大里说嘛,是不敬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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