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后,江殊澜便可以与那些沉痛的过往彻底断开联系,与那些虚伪阴险的仇人再无瓜葛。
    临清筠静静地在江殊澜身边待了一会儿,痴迷而沉醉地久久凝望着她的睡颜。
    直到天际最远处浮起一线白,临清筠才放轻动作起身换了件衣衫,转身走出卧房,步入即将迎来曙光的黑暗中。
    *
    江黎的命一直吊着。
    他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冷冰冰的寝殿内。
    无论他曾苦心孤诣地谋求过什么,即便他已在世间最尊贵的位置上坐了数年,如今变成这副浑身无力,口不能言的模样后便连提线木偶都不如。
    他只能任人宰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今日竟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接连几日,皇后都将那些滚烫的汤药洒在了他身上,名为喂药,实为侮辱。
    江黎身上被药汁弄得脏污的寝衣也是今日才有人为他换下。
    身为大启皇帝却卑微无力至此。
    可就在江黎的气息越发薄弱时,受皇后吩咐一直守在他身侧的内侍先后退了出去,有人提着药箱走到了他身边。
    江黎从先前的混沌意识中逐渐变得越来越清醒时,便看见守在自己身旁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他从未见过。
    但他仍然不能开口,便无法问对方到底是谁。
    江黎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他的皇后派了人来准备彻底了结他。
    察觉已经枯竭数日的力气正丝丝缕缕地回到自己身体里时,江黎早已平静无波的脸上才有了些讶然。
    难道这人竟是来救他,而非来杀他的?
    林老先生并不在意床榻上的人此时还是大启的皇帝,也并不好奇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只专注地施着针。
    寝殿内的沉寂被一个江黎并不陌生的人打破。
    林大夫,一切可还顺利?韦千砚温声问。
    林老先生垂眸瞥了一眼江黎的面色,微微颔首道:此时是清醒的。
    听清掌印太监韦公公称呼眼前这人林大夫,江黎忽然想起之前为了帮柔柔治伤,他曾派人四处搜寻过名医林岱的下落。
    莫非他便是林岱?
    陛下可还能说话?
    林老先生意有所指道:剧毒入体已深,短期内无法清除干净。
    江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如死灰般的心忽然重重地跳了几下
    这人的意思是,若时间足够,他体内的毒可解?
    难道他还有机会
    韦千砚侧身面对着榻上的皇帝,垂首道:陛下,临将军有话要带给您。
    唔!唔!江黎说不出话来,但在听他提起临清筠后面色一冷,喉间也强行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竟是临清筠的人!
    您保重龙体,切勿再动怒了,以免得不偿失。
    韦千砚语气温和地提醒着他,声音里却并无丝毫敬畏。
    临将军说,林老先生是世间唯一一个能为您解此毒的人,但您若想活下去,得先做一笔交易。
    林老先生适时停下施针的动作,江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
    韦千砚继续道:若您同意,便眨两下眼睛。
    江黎紧咬着牙,已经苍白多日的面色也被气得涨红。
    临清筠狼子野心,一直以来都把持着兵权,他想做的交易,左不过是想要皇位。
    江黎心有不甘,但即便他不同意与临清筠做交易,他也无法久留于世。皇后对他起了杀心,也已经下了毒手。
    可若他赌一把,真的活了下去
    那便还有扳回这一局的希望。
    到时无论是那个让他陷入今日境地的毒妇,胁迫他的临清筠和传话的韦千砚,或是听命于他人不愿尽心为他解毒的林岱,他都不会留。
    先活下去,才能有其他。
    江黎吧隐隐升起的那丝期待掩下,屈辱地眨了两次眼。
    韦千砚点了点头,好。
    但出乎江黎预料的是,韦千砚紧接着拿出来给他看的并非是什么传位诏书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份罪己诏。
    韦千砚十分细心地考虑到他正躺在榻上无力起身,还将那份罪己诏倾斜着,以便江黎能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甫一读到第一句话,江黎便目眦欲裂。
    临清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罪己诏上写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江黎直接或间接做过的事情。
    先帝与先皇后的死,近年来每一次杀人灭口,给江殊澜下毒未果,以病故的形式被他毒害的大臣们
    有些事江黎甚至已经忘记,却都一一写在了这份罪己诏上。
    临清筠是想让他签下这份认罪书。
    可江黎很清楚,一旦他承认这些事都出自他手,即便解了毒活了下来,他也再也无法翻身。
    而且临清筠既然如此了解当年发生过的种种,江殊澜也定不会一无所知。
    血海深仇,她不会让他活下去。
    临清筠是想骗他签下这份罪己诏,再过河拆桥,杀了他向江殊澜表心意。
    江黎知道自己险些被蒙骗,一口气堵在心口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便神色愤恨地勉力动了动脖颈,不再看那份罪己诏。
    以示他不愿接受这份交易。
    见此,韦千砚轻叹了口气,陛下糊涂了。
    竟没看出这份罪己诏上最重要的一点。
    是否要做这个交易,你说了不算。临清筠的声音忽然在寝殿内响起。
    韦千砚朝无声无息地出现的临将军俯首行了一礼。
    江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
    方才这个死太监都未曾向他行过礼,却对临清筠毕恭毕敬。
    他们是当他已经死了吗!
    临清筠居高临下地垂眸,像看一件死物一样看着江黎,声音冰冷道:
    这份罪己诏,就是你亲手写下的。
    江黎心神一震。
    他猛地意识到,这份罪己诏上是他的字迹。
    但他从未写过这种东西!
    唔!唔、可、唔!他艰难地想说些什么。
    不可能吗?
    临清筠轻笑了一声,长指捏着那份罪己诏递到江黎眼前,中了毒之后连自己的字都认不出了?
    还是说,临清筠顿了顿,你一直都这么蠢?
    江黎想奋力挣扎着抢下那份罪己诏撕碎,却只是徒劳。
    他甚至无法在榻上移动分毫。
    连牲畜都不如。
    临清筠把那张纸放回韦千砚端着的托盘里,淡声吩咐道:帮他把玉印补上。
    江黎眼神惊惧地看着韦千砚径直踩上榻越过他死尸般的身体,推开他无力的右手后,便用钥匙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了那个暗格。
    他费心藏在里面的玉玺便就这样被拿了出来。
    当初先帝传位于江黎却唯独不给他兵符,让他这几年来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处处受到掣肘。
    是以江黎自登基起,便把玉玺这个皇帝至高权力的象征藏了起来。若有需要用到玉玺的时候,也只是他一人在场才会拿出来,从未让别的人触碰过玉玺。
    但是他们怎么会有钥匙!他明明把它藏得很好!
    他死守不放的皇权,临清筠便如探囊取物般轻易地拿走了。
    韦千砚拿到玉玺后便补足了罪己诏上缺的东西帝王身份的证明。
    自江黎登基起,韦千砚便按临将军的吩咐开始模仿他的字迹。三年下来早已能以假乱真,无人能从中看出丝毫破绽。
    但盖上皇帝的玉印后,这份罪己诏才算彻底真实且完整了。
    江黎不可能会真的主动认下那些罪行,但并不影响临将军让世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让他遗臭万年。
    见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韦千砚便带着这份罪己诏退了出去。
    临清筠并不理会江黎有何反应,而是回身和林老先生说:今夜辛苦您了。
    林老先生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暗室中那些试药之人的毒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人所中之毒和他身上的有些关联,我来看过之后也有了些新的主意。
    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林老先生收拾好药箱,温声道。
    按计划,林老先生施针吊着江黎的命,好让皇后推太子顺理成章即位的计划落空。
    但他不做杀人的事。
    临清筠瞥了一眼仍在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说些什么的江黎,回首朝林老先生点了点头,待事情结束,我再带澜澜去看您和伯母。
    林老先生笑了笑,打趣道:不把人藏起来了?
    临清筠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捻了捻,没有应答。
    别让我们等太久,林老先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伯母很喜欢这姑娘,都恨不能是自己的女儿或儿媳了。若是你的
    临清筠垂眸笑了笑。
    他知道,林老先生其实还想说,若是临清筠的父母还在,肯定也会很喜欢江殊澜。
    林老先生离开后,临清筠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江黎气得眼睛渗出血丝却无能为力的模样。
    江黎胸中憋闷极了。
    他被那毒禁锢在榻上动弹不得,连做出任何反应都万分吃力,但临清筠竟和人在他身边谈笑寒暄。
    人走之后,临清筠还像是在观赏什么可笑的东西一样垂眸觑着他,淡漠的眼神中有看着死物似的冷然。
    临清筠在赤.裸裸地羞辱他。
    林谨出现时,临清筠神色淡然地瞥了他一眼。
    你来晚了。
    林谨搭了搭江黎的脉,语气随意道:承光殿的戏实在太好看,耽搁了。
    那边每个人的反应都很值得玩味。
    你把他气得不轻啊,林谨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这血气翻涌的,在毒发之前怕是会先暴毙。
    他师父施针暂时压制了毒性,但江黎也活不了多久了,至多一个时辰便会断气。
    但林谨知道,临清筠不会让江黎死得那么轻松,所以才会让他过来,用江黎试一试新研制的毒。
    为了救那些从暗室里出来的人,林谨和师父一起解了不少毒,他还一时兴起自己制了几种毒药。
    是吗?临清筠敛眉思忖片刻,这种机会,还是留给他儿子吧。
    父子相争的戏码,若再加上母子反目,应会更好看。
    临清筠改了计划。
    一名内侍急匆匆地往承光殿的方向赶去。
    皇后早已等得失去了耐心。
    她的大宫女花艾走出承光殿后便未再返回,皇后心里的不安越升越高。
    但她若亲自回江黎那边看情况,万一他正好在此时断气,皇后的处境便显而易见地会有些尴尬。
    正在这个时候,一名内侍步伐紊乱,神色慌张地冲进了承光殿中。
    皇后认出那是她安排守在江黎身边的人。
    猜出内侍会带来什么消息,她心中一喜却面色不显,连忙问: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垂着头不敢看她,颤着声诚惶诚恐道:陛下他陛下他忽然吐血了!
    皇后内心一凛。
    怎会是吐血?不应该是驾崩吗?
    把话说清楚!没如愿听到等了一夜的消息,太子急躁道。
    内侍闭了闭眼,似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拼死说:
    陛下白日里都还好好的,眼看着风寒就快要好了。但但下午喝了皇后娘娘喂的汤药之后,陛下却吐了好几次血,看着就像是像是中了毒。
    赶来的太医们一直被娘娘的大宫女命人拦着不让进,眼看着、眼看着陛下怕是
    内侍像是怕极了,不敢继续说下去。
    不可能!狗奴才,竟敢随意攀扯本宫!皇后气急,随手将桌上的酒壶砸向内侍的头。
    内侍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顺着他紧捂伤口的指缝涌出。
    承光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都以为皇后与太子如此心有成竹地把他们关押在这里,是已经有了能抹平一切事端的万全之策。
    比如今夜皇上便会病故。
    但等了一.夜后传来的消息却是
    皇后疑似有意毒害皇上,且阻挠太医为皇上诊治。
    如此一来,皇后与太子所做的种种便都可称为谋逆。即便最后如愿成事,皇位也并非来得名正言顺,免不了会受人指摘。
    除非他们把今夜这些被拘禁在此处的大臣全都处死。
    太子也愣了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痛心疾首地回身朝皇后说:母后,您糊涂了!怎可做这种傻事!
    皇后神情僵滞,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仅剩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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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皇后从未想过自己会置身于眼前的处境中。
    她亲手给皇帝下毒, 以求让太子早日即位,是因为她痛失爱女,所以要为自己唯一的儿子谋求他应得的一切, 也要把能为女儿报仇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不必再看江黎的脸色。
    太子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在她面前说一定会为柔柔报仇,也一定会让她当上最悠闲舒心的太后。
    但到了这一刻,事情还未明朗, 只是因为这一丁点儿预料之外的变故,太子便毫不犹豫地反戈相向, 把还没有任何实证的罪名都甩到了她头上。
    真不愧是她和江黎的儿子。
    如出一辙的狠心冷情。
    皇后心底悲凉一片, 但她没有说任何争辩的话,只是神情平静地看了一眼殿侧的江殊澜, 收回目光后问太子:
    仅凭这个奴才的几句话, 太子便给本宫定了罪是吗?
    太子的眼神有一瞬的闪躲,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厉声命令来传话的内侍: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孤去见父皇!
    眼下既然要做戏,姿态便要做足了。即便太子再盼着顺利即位, 也得先把孝子的模样摆出来。
    皇后紧接着在他身后问:你会让你妹妹安心离开吗?
    太子脚步微顿。
    他知道母后是在暗指杀了江殊澜为柔柔报仇的事。这是母后近来最执着的一件事。
    太子也听出来, 母后决定保全他。
    自然会。他应了下来,声音有些不稳。
    但他很快便整理好了心神。
    事情有变, 他此时不该为这些旁的事分心,理应把目光放得长远些。
    可太子匆忙的步伐还未来得及走出承光殿, 便被另一批人强行拦住了去路。
    滚开!他不耐烦道。
    但眼前的人仍死死把守着殿门,纹丝不动。
    太子以为仍是母后安排的人,立即回身, 状似无奈而痛心地说:
    母后, 切不可一错再错, 拘禁朝廷官员、阻挠太医为父皇诊治,这些可都是谋逆之举!
    皇后面带轻嘲地笑了笑,缓声说:你看清楚,这些是禁军,不由本宫调遣。
    她的儿子不仅心急,还开始犯蠢,连禁军的服制都认不出了。
    他到底是随了谁才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野心勃勃却沉不住气,稍有意外便乱了阵脚,脸上的慌乱藏都藏不住。
    若当初江黎在先帝面前也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无论她多擅长用毒,江黎也绝不会有坐上龙椅的那天。
    太子浑身一僵,心底像是有什么猛地砸下。
    禁军是父皇的人。
    在看见这些禁军出现时,皇后便已经先太子一步意识到,今日是一个局。
    只是不知设局之人究竟是不是皇帝。
    起码明面上,禁军一直以来都为皇帝所用。皇后很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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