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垂着眼,声音平淡无波。
    漆黑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边,灯火的光亮落在雪白的脸颊上,无暇如白玉。
    正如皇帝常会在科举后莅临烧尾宴般,她赴花神节后的受印人的约,也是全一个体面。
    对于她而言是小事,可对于方羡青和荣临公府而言,却影响深远。
    尝闻安阳公主有清风明月之性,厚待学士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安阳:过奖。
    她挪了挪身边茶杯的位置,分毫没有掩饰自己不想继续攀谈的态度。
    不过想必大部分人看到她安静中透着丝丝疲态的样子,也很难不识趣的上前打扰吧。
    不同于事事争先,艳丽逼人的华阳公主,安阳完全不似向来豪放肆意的皇室公主。
    要知道,包括但不限于前朝,公主们的事迹在世家的眼里都堪称罄竹难书。
    安阳反而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异类。
    而她本人最近感觉逐渐进入了疲倦期。
    自从与褚公公厮混在一起后,她就有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味道。
    明明理智还在说不应当,身体却沉溺于这份放纵的情感之中,让人迷乱。
    为什么她来古代旅个游还像上班啊。
    她平淡的表情中竟透出了几分诡异的麻木。
    就在安阳听着下面的巨大欢呼声,猜测大概是龙舟胜者已出时,才往下瞥了眼。
    暮栎楼坐落的位置乃玉京繁盛之地,且位靠湖边。
    从最高处俯瞰,下方之景一览无余。
    殿下尝尝这相思白玉糕,是最近玉京里盛行的甜点,口感嫩而不腻。
    方羡青走过来,不动声色地瞪了眼旁边的方伯贤,带着笑容与安阳说道。
    方伯贤摸了摸鼻子。
    安阳顺势一看。
    是个白色的奶糕上放了颗红豆,小巧而精致。
    确实很符合玉京贵女们的口味。
    她拿着小勺将那本就只有一口的糕点切了一块,尝了一尝。
    而后在方羡青和方伯贤的目光中,看着楼下,突然眼神一滞,迟疑了几秒,骤然站起身来。
    宜春瞬间凛神。
    另外的人几乎宕机。
    他们原本就有几分注意力留在了此处最高位人的身上,这下更是移不开神。
    把那个灰白色头巾,浅绿色上衣和麻布色长裤,扯着一个孩子的人给本宫拿下。
    安阳指尖一指,原本平静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森严。
    只听嗖的一声,在那人挤人的众人间,那个黑影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安阳描述的那个。
    啊!干嘛?!当众打人啊,小心我去衙门告你们!
    那个贼眉鼠眼的人被倒扣着脖颈,手扯在背后,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旁边的小孩子呆住了,和两只小包子似的手无措地放在身前。
    什么人?!
    周围的人不自觉地绕出一个大圈,给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
    本就在节日期间加强防范巡视的金吾卫横眉怒目,走了过来。
    目光落在那道黑影的时候猛地一停。
    谁家暗卫如此嚣张?穿着黑衣在大街上行凶还不跑?
    这么莽?
    下一秒对上那暗卫平静无波的死寂目光,金吾卫立即感觉不对劲。
    他往旁边一扫,只见旁边如什么惯犯的男子已经开嚎,大呼小叫。
    另一侧身穿粗糙麻布的小孩皮肤却水嫩无比,目光懵懂。
    金吾卫:
    他几乎头皮发麻。
    好家伙,这是抓了个现行?
    暗卫往斜上方一瞥,对来的金吾卫使了个眼色。
    他往上一看。
    只见一名黑发的少女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边。
    她发间别着精巧的簪花,耳上垂着金色的蝴蝶耳坠,一袭墨绿色的外褙与浅色长裙。
    雅致而透着贵气,令人过目难忘。
    金吾卫那汗滋啦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们虽少近身接触皇室,却也知晓这样的人在玉京当中屈指可数。
    你们就是这样巡查的?
    安阳抬了抬手,五指一握。
    原本压着那人的暗卫当即消失在了原地。
    她问得认真,话语之下尽数是不信任。
    大抵是觉得,都能被她当场抓获,那在她没看到的时候,到底还有多少漏网之鱼?
    是臣下当值不利,请殿下责罚。
    金吾卫唰唰唰齐齐跪下,把旁边的百姓们吓了一跳,也惊奇地往上楼看。
    现下是节日,你们也不容易,本宫也不欲责罚于你们。
    而且,罚他们感觉也没用。
    安阳挪了挪视线。
    起来吧,警醒些,若是连玉京内的百姓安危都保护不好,则京兆尹首当其冲。
    安阳随手一挥,宽敞的袖摆垂下。
    这孩子?
    属下定会安排妥当,殿下放心。
    金吾卫们立即应下。
    安阳背过身去,离开了围栏边。
    下方的人也逐渐被驱散开来,防止践踏。
    殿下甚是敏锐。
    竟能察觉到下方人群之中的犯人!
    妾身佩服
    如海般的奉承随之而来。
    安阳带着浅淡而麻木的笑容,抬起手扶了扶额。
    不远处的方羡青面带犹豫。
    日后好好报答公主吧,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愿意融入宴会的人,专门为了你的前程来的。
    方伯贤看了眼,而后和旁边虽混迹于贵女圈,却仍不甚懂官僚的妹妹说道。
    倒是与我想象中的谢师之弟子挺吻合,就是不像跋扈的皇室公主。
    方伯贤想了想之前曾遇到的谢纪明。
    方羡青:殿下与谢纪明乃昔日同窗。
    方伯贤: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面露僵硬。
    方羡青:但是没有关系,我觉得你和谢纪明都配不上安阳公主,不用想了。
    她冷淡中带着无情的斩钉截铁。
    方伯贤:?
    这么严格吗?你是谁家的?
    外面是万家灯火,室内是歌舞升平。
    安阳却感受不到分毫的热闹。
    她在应付完身边的人之后,饮了几小杯温酒。
    思索着与方羡青辞别的话语时,她突然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像是脑内带了特殊的雷达般,安阳蓦然扭头,快速地看向了螺旋式的台阶之下。
    果不其然。
    只见台阶的终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或许是刚从见不得光的地方走出,将将来得及换身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捯饬得齐整温雅。
    褚卫的腰际还别着一柄剑,死死地封着口,隐约按着血戮之息。
    他外表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往上看的眉眼还带着温和,乍一看有点像世家公子,又有几分剑客的味。
    旁边路过的人视线总是零零总总落到他身上。
    安阳没再纠结,随意地去方羡青道了声别,就拎着裙摆快速往下走去。
    方羡青被她这样迅捷的动作弄得一愣。
    像是一直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坠了一块大石,一下子活了起来。
    向来走路稳如泰山,发间的步摇微颤的弧度都不超过半指,曾被认为算得上宫廷礼典范的安阳公主。
    此刻竟真的如活泼的乡间少女般,提着裙摆快步下楼,发丝飞扬。
    方羡青看了看桌面上的相思白玉糕,又看了看已经没了人影的楼梯。
    和旁边的方伯贤一起若有所思。
    脱离了上面的圈层,一袭淡色长裙的安阳就像是脱去了王冠的普通人,并不会引起过多的瞩目。
    褚卫见她动作那样快,甚至下意识伸出了手。
    怕她一个不注意从台阶上跌落下来。
    殿
    这个字在他舌尖还未吐出,就绕了个圈咽下去。
    褚卫扶着三步作两步下来,如天仙落入人间的少女,笑着轻唤了句蓁蓁。
    大堂用餐的客人们瞥了几眼,心领神会。
    小相好。
    你怎么来啦。
    安阳亮着眼,就拉着他往外走,没入了人流之中。
    殿下如此开心?
    褚卫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将两人相扣的手掩盖在宽敞的袖口之下。
    他也眉目带笑,像是也被四周的氛围感染了。
    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时你忙碌,而我在崇雅宫之中抱着鸭子与你说的话。
    褚卫一顿,立即回想起来。
    那时她说,自己是个大忙人,暗示的正是身为主君的她独自留在宫中无人解闷的状态。
    说,第一个在宫中来迎接她的竟是一只鸭子。
    那,奴这来的恰如其分。
    褚卫说着用指腹蹭了下她的手心。
    午后与殿下告辞之后,奴处理得快,又惦念着晚上人多嘴杂,殿下受到惊扰奴又不在身边,才想着前来探望一眼。
    安阳想了想,调侃道:
    像望妻石。
    褚卫眸光一闪,将她柔软的手握得更紧。
    却依然压不住心底溢出的奇妙幸福感。
    他的殿下总是在很多的小细节上,透露出她的宽容与温柔。
    哪有人真的会将一个太监当夫君啊,还是一国公主之势。
    可安阳公主总是这样,给予他从未想过的殊荣。
    近些时日,褚卫总能在深夜隐约察觉到安阳在思虑着什么。
    宫中从底层爬上去的人天生敏锐,更何况他们还在同一张床上,指尖相错,呼吸缠绕。
    时至今日,褚卫早就没有想求得什么东西了。
    在无数个安宁的夜晚之中,这美妙如同幻梦的爱恋牵扯住他的所有心神。
    安阳的认真与重视时不时依然会让褚卫感到惶恐。
    但这也只会成为他满足感的一部分。
    不过是些小事。
    褚卫勾着嘴角,眸中映出了身侧少女如珠似玉的面庞。
    为了殿下,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话不似之前在宫中,时刻要表达忠心般下跪而出说。
    相反,听起来柔如春风,带着不可思议的爱慕。
    安阳险些迷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也笑了起来,不自主地带了丝腼腆。
    好。
    她想,她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酷暑之季。
    皇帝带上部分后宫与一些世家共同前往行宫避暑。
    总是充斥着争斗的后宫难得的安静了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最能闹事的都已经被皇帝带走了。
    剩下的都是支棱不动的。
    从前总说,一山不容二虎。
    皇帝走了,连监督皇子课业的官员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阳连每个月必去的马场也不怎么去了。
    大家也怕她真的在太阳下背晒中暑晕过去,然后太医一个没治好,那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她一个顺手,把阮明樱拎到了崇雅宫来。
    安阳拿着折扇轻摇,看着阮明樱把那只鸭子放在木桌上一顿观摩。
    怎么了?
    阮明樱兴致勃勃,抬起手搓了搓鸭子的头毛。
    这可是鸭霸!我知道它,老有名了!
    安阳:?
    此话怎讲。她挑起一根眉。
    阮明樱:我和你说,不少宫斗文里总是爱写什么雪球的猫猫狗狗啦,它比较特别。
    你们是不是没给它取名?
    安阳睁大了眼:养只鸭子还要取名?
    惊。
    她老取名废了,取个名她得翻八本书来纠结。
    对吧,你和褚公公也没给它取名,偏偏它脖子上还有个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金牌牌,在宫里那是一个横行霸道,无所畏惧。
    说着,阮明樱还用手戳了戳鸭子脖上红绳挂着的小金片。
    安阳眼里浮现出疑惑。
    横行霸道?还有这事?
    它不是总是被褚卫随手扒拉开吗。
    阮明樱:读者虽然觉得虐的女主很烦,但是又觉得这只鸭子莫名喜感,所以戏称为鸭霸。
    鸭中恶霸了属于是。
    安阳:
    不说这个。她试图将注意力从那只鸭子身上扯回来。
    那个重生女主角最近如何了?
    她休息了很久,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不再那么积极的想和裴家联姻了,以至于还有裴家的人来递信问呢。
    阮明樱,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安阳摇了摇头,有些漫不经心地抬起手,往阮明樱的嘴里塞一颗新鲜的冰葡萄。
    我本来只是想监视她,反正阮家还有你在,多一个人也没什么,结果
    阮明樱的视线跟着她的指尖移动。
    结果?
    安阳露出了抱歉的笑容,虽然眼里完全没有任何歉意,还有些想笑。
    褚卫把她关起来拷问了一番呢,反正裴家要完蛋了,她自然也不敢想多了。
    阮明樱瞳孔地震。
    安阳:不是我下的令,他擅作主张的。
    听起来毫无信服力的解释。
    竟让人一时无言。
    啊。
    也是。
    阮明樱放弃挣扎一般闭上了眼。
    是褚公公能干出来的事情呢。
    你马术练得如何?
    还,还行?我没想到来一次古代还拓宽了这种贵族运动。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
    安阳笑了笑,又从一旁拿了颗荔枝。
    带着你家的女主角到秋猎的场子,还能前排欣赏一下她前世夫家的惨状。
    她说着,将唇齿间汁水四溢的果肉咽下,而后抬起了手腕,似遮未遮地放到嘴前,轻笑出了声。
    裴家不小,却也受不住这瓮中之灾。
    好像乐于看着总和自己过不去的家族轰然倒塌的样子。
    阮明樱想了想家中萎靡不振的阮明珠,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堂兄,又看了看眼前的安阳。
    想到她与褚公公之间的融洽气场。
    真的,完全不奇怪她为什么会喜任反派一职。
    诶,那明陵大长公主呢?
    安阳手一顿。
    你怎么会在意她们?
    她思索了一会儿。
    她身为皇帝在世唯一剩下的同系亲属,大抵是能幸免于难的。
    如果她不刻意作死,非要与裴家共沉沦的话。
    安阳说着说着,竟还自己补充了一句,按捺着骨子里泛起的些许恶劣。
    毕竟明陵那家伙很蠢,还对裴家归属感奇强无比。
    如果在生死面前,她还能坚持向着夫家,那真是十死无生。
    皇帝最忌皇室之人向着外家,先是太后,后有明陵。
    安阳并不觉得作为一国之主的人忍耐力会被多次挑衅之后,还依旧保持公平冷静。
    她烦这个总是把规则层层绑死到女性身上,为虎作伥的人很久了。
    指不定明陵死了,对本朝贵女才是一件好事。
    安阳琢磨了一下,视线飘到窗外的阳光,突然眼神一凝滞。
    她掐指一算。
    你该走了。
    阮明樱拿着碗和松鼠似的吃葡萄的手一顿,满脸复杂地看着她。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安阳叹了口气。
    发现在外忙碌的正宫要下班,得赶紧把暗通款曲的姘头给赶走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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