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所有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木葛生不顾尸堆上的鬼首,冲上前刨开血肉,一把抓住军徽,接着带出了一整件衣服虽然破碎不堪,但木葛生依然认了出来,这是一件军装。
    他记得这款式,这是他自己部队的军服。
    毫无疑问,这尸山血海之中,埋着不知多少他曾经的部下。
    鬼首彻底被激怒,咆哮着冲下了来。
    木葛生缓缓站起身,将军服披在身上。
    他从尸堆中抽出一把刀,反手掷出,一刀扎进了鬼眼之中。
    因为身边有柴束薪在,木葛生多年不曾诉诸暴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动干戈了。一切仿佛是下意识的举动,心里翻江倒海,眼前血花飞溅,等他真正回过神来,鬼首已经在刀下变得稀烂,他满手满脸都是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狂吼。
    不知过了多久,木葛生仰起头,发梢上滴着血,视线一片赤红。
    他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发泄,终归徒劳,固然脚下尸堆中埋着他的部下,可谁又知道吞吃他们的鬼首是什么身份?
    这些亡魂被吸入阴阳梯之前,或许只不过是城中的普通百姓,甚至生前还与他相识。
    这些年来木葛生一直没有面对这个事实,直到百年之后山鬼镇松动,他帮助乌毕有镇压阴兵,心里甚至有一丝隐隐的释然,像许久的逃避终于有了出口。
    经过百年厮杀,阴阳梯中的怨煞凶绝终于变成了阴兵,普通的孤魂野鬼和阴兵最大的区别就是:野鬼靠怨气维持形态,一旦被杀,结局便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而阴兵因为怨煞过重,可以凝结出一缕本源,即使灰飞烟灭,却还有转生的可能。
    那时他感受到的是解脱,百年积怨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亡魂终于能走上转生之路。
    可如今幻境将一切隐秘往事撕开,触目惊心地铺展在他的眼前,百年厮杀、百年积怨,阴阳梯中鲜血淋漓的一切重重砸上他的心头。
    他终究要面对这一切。
    天算一脉大多贪财,但从不逃债,欠下的终归要还。
    他朦朦胧胧地想:就算这些亡魂终有一日成为阴兵,走上转生之路,可在那之前吞噬成千上万的血肉,就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如果是他自己,为了博得一线转生之机要吃掉身边的所有人,那他更愿意从此魂魄飞散,没有什么比自相残杀更残忍。
    是苟延残喘地熬过百年岁月,还是保留人的尊严死去?
    既然这里是幻境,那么或许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去他妈的蝴蝶效应,去他妈的量子力学。
    木葛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提着刀跳下尸堆,向不远处嘶嚎的无数小鬼走去。
    十天后,松问童和乌子虚到达昆仑乘雀台。
    他们的到来似乎在朱家的意料之中,朱饮宵一早就守在山下,叼着狗尾巴草等了三四天,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人来疯似的朝两人身上扑,折腾得三人俱是一身鸡毛。
    对方不再是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少年身形舒展,几乎将要和松问童一样高,笑容明亮,连眼皮都泛着灿烂,老二老三!我想死你们啦!
    长大了。乌子虚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现在我可抱不动你了,是吧老二?
    松问童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摇了摇头,现在最大的锅也煮不下你了。
    没事没事!朱饮宵摇身一变,化作一只三尺高的朱雀,摇头摆尾道:这个样子还是能勉强装下的!老二,我想死你做的饭了!
    想我做的饭,你变身做什么?松问童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要我下锅把你煮了?
    朱饮宵抖抖羽毛,扑棱到松问童头顶,母鸡抱窝似的拱成一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想你们了嘛。
    乌子虚噗嗤一声笑了,看着松问童,你这个帽子别致得很。
    这是当年朱饮宵在银杏书斋时最爱玩的把戏,他没有木葛生的胆子,不敢在松问童做饭时瞎闹,只好老老实实蹲在人头顶,眼巴巴地等饭出锅。
    你他妈的太沉了。松问童道:赶紧滚下来。
    得嘞,那你们赶紧随我上山吧。朱饮宵扑棱着往山上飞去,祖爷爷一早就说你们要来
    松问童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几年没见,我觉得这倒霉东西又傻了不少。
    无知是福,傻点也没什么。
    乌子虚轻声道:这证明朱家把他保护得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木葛生终于把青阶扫荡干净,目之所及之处,再没有一只小鬼。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原地蹲了下来。
    他当然不可能一口气把阴阳梯上所有的怨魂全清光,天王老子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在他身前不远处,阴阳梯断裂开来,台阶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深处蔓延。
    他依然披着那件破破烂烂的军服,浑身都是血污,他翻了翻口袋,居然找到了一包烟,可惜没有火,只好干巴巴地叼着。滤嘴上凝结的血块融化,泛着苦涩的腥气,还有一股铁锈味儿。
    以他为界,背后的青阶一片死寂,而脚下的黑暗传来模糊杂音。
    木葛生俯身打量着台阶的断口,不像自然断裂,而像是被硬生生力量劈开的,他摩挲了片刻,突然想起阴兵手中那种诡异的□□。
    难道如今的阴阳梯里还有阴兵存在?
    也并非不可能,当初阴兵暴动,倾巢而出,但阴阳梯的入口毕竟大小有限,乌孽等人镇压了大部分,或许会有漏网之鱼。
    木葛生呸地吐出烟头,朝下方的黑暗大吼:三九天!
    无人应答,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木葛生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他拢了拢军服衣领,看着头顶漫漫长阶,挺胸立正,五指并拢,敬了一个军礼。
    接着转过身,跳进黑暗深处。
    第68章
    他不知坠落了多久,下方隐约开始有嘈杂传来,而后猛地变大,金戈声、撕咬声、还有意义不明的嘶吼,木葛生分辨着这些声音,下方似乎是一个战场。
    最后他啪叽一声落了地,顺势一滚,接着迅速爬了起来。按理说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必死无疑,但除了剧烈的疼痛,他似乎没有任何地方受伤。
    血槽和痛感成正比,这幻境确实蛮不讲理。
    木葛生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发现阴阳梯底部的状况比台阶上恶劣得多,也更加激化他在台阶上遇到的都是不甚棘手的小鬼,如今看来真正有攻击力的凶神恶煞都聚集在底部,如果说在上面他尚且能团灭,在这里就只有单挑的份儿。
    而且这里的凶煞显然更有智慧,纷纷拉帮结伙,木葛生看了看两侧,一边聚集着一堆凶煞,看着对面目露凶光,倒有些战场对垒的架势。
    慢着,木葛生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现在的位置正好被双方夹在中间,如果说这两边凶煞正在对垒,那他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屁股摔在了楚汉河界上。
    那些鬼哭狼嚎的凶煞不是在朝对方示威,而是在恐吓他这个胆大包天的不速之客。
    好家伙,小丑竟是我自己。
    现在逃跑必然不是个好选择,只会让原本敌对的双方团结起来围攻他这个闯入者,但虎着胆子正面刚明显也不是上策,他不可能打的过这么多凶煞,除非用山鬼花钱。
    但这里是幻境,他不敢断定使用山鬼花钱会有什么后果。
    跑不了也打不过,木葛生果断往地上一躺,把军服盖在脸上,闭眼装死。
    事隔经年,木小司令堪比城墙的脸皮再度在战场上发挥了作用只要我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困扰的就不是我。
    不过那些凶煞虽然有拉帮结派的智慧,但判断敌情的观察力还是不够,木葛生闭眼装死,他们好像就真的以为这人死了,迅速把他晾在一边,嘶吼声很快传来,双方战成一团。
    木葛生蜷缩在军服下,利用声音判断方位,缓慢地挪出了战场。
    上次他用这一招还是百多年前了,那时他第一次跟着木司令上战场,老头子托大,老马失蹄打了败仗。秉持着他还得回去嘲笑他爹,活下来就是胜利的原则,他硬是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其实这姿势挺不雅的,趴在地上一拱一扭,说不清像身残志坚的磐石还是百折不挠的蛆。
    等到四周终于稍稍静了些许,木葛生觉得自己应该离战场有段距离了,掀开军服,准备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结果远处的场景瞬间震惊了他。
    那些怨煞不是在自相残杀,恰恰相反,双方的目标完全一致他们不是在对垒,而在排队,排成两队,从两个方向进攻一处。
    那是一处泛着青光的所在,像一层透明琉璃的罩子,漾着水一般的波光。然而与外表的剔透截然相反,罩子非常坚固每一个凶煞都咆哮着冲向它,一番砍砸劈凿,甚至用嘴撕咬、用全身的力量在罩子上撞得血肉模糊,但最终全部失败,青光纹丝不动。
    接着失败者会被下一个凶煞吃掉,然后继续之前的举动。
    木葛生看着凶煞越来越少,然而越往后凶煞的力量越强,直到最后一个凶煞撞死在青光上。他完全看愣了,这是什么有纪律有组织的自杀?
    然而等他走到近前,木葛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凶煞要前赴后继地找死因为青光之中,是一枚山鬼花钱。
    这是他当年留下的山鬼镇,几乎耗尽了他的一半寿命,镇在,阴阳梯不开。
    柴束薪能打开阴阳梯是个例外,不过持有太岁乌孽血滴子之人,找遍全天下也难得。
    只要山鬼镇完好无损,怨煞凶绝永无出头之日,得以保人间太平。
    怪不得他们拼了命也要撞碎青光,木葛生心想。他们是想毁了山鬼花钱。
    但是身为天算子,木葛生明白这有多不可能。
    无天无日,木葛生也不知道自己在阴阳梯里待了多久,他一直在找柴束薪,无奈光线太暗,四周又实在太大,他几次找的自己也迷了路。最后他干脆驻扎在青光不远处,这里凶煞最为密集,估计柴束薪也迟早会来。
    他不怎么和凶煞交手,除非为了自保。一方面因为这里的凶煞明显比青阶上的强横太多,他未必打得过,另一方面这些凶煞也确实越来越接近阴兵的存在了,阴阳梯中是需要阴兵的,他们的存在意味着一种秩序。
    木葛生毕竟不可能在这个幻境里待一辈子,他走之后,阴阳梯中的平衡需要阴兵来维持,静待百年后的转生之机。
    数日观察下来,木葛生发现那天他撞见的排队找死团是个例外,阴阳梯底部的主旋律依然是弱肉强食,每天都有无数凶煞在周围厮杀。不过看多了确实会审美疲劳,到最后木葛生开始没事找事干,他把能收集到的尸骸堆积在一起,挖一个坑,勉强作为简单的坟墓。
    他还丢三落四地记起了多年前师父教过的往生咒,虽然佛祖听了可能会被气死,但总算聊胜于无。
    某天木葛生正坐在坑底念经,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地动山摇,他踮着脚探出头去,只见两名凶煞正打的天昏地暗,他眯眼旁观了一会儿,觉得或许阴兵要诞生了,双方都很强,接近了某种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一方落败,伴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地。按照凶煞们的习惯,胜利的一方会把失败者吃掉,从而变得更加强大。
    要开饭了。木葛生托着下巴心想。估计这哥们儿吃完这顿就该升级了。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听见对方发出一种奇怪的哨音,接着许多小鬼跑了出来木葛生看愣了,他以为阴阳梯底部都是大凶大煞之物,哪又来的这么多小鬼?
    更令他震惊的事还在后面,只见小鬼们一拥而上,开始分食落败的凶煞,而胜利者站在一旁无动于衷。这完全违背了阴阳梯的生存法则,就算他在饲养这群小鬼,也不可能把一整块肥肉分出去,这所有小鬼的煞气加起来都没那么多。
    与其说他是在饲养小鬼,不如说他是在养他们。不是凶煞的做法,而是符合人类认知的养育。
    妈的,没跑了。木葛生心想,这货十有八九就是柴束薪。
    他正想着怎么去接近对方看个分明,结果只听轰隆一声响,对方整个垮了下来他似乎外面穿着什么东西,结果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木葛生吓了一大跳,手脚并用爬出了坑,飞快地跑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在战场上追杀都没跑过这么快那群小鬼看见他倒下,纷纷聚了过去,看来是准备把他大卸八块然后分食。
    柴束薪这倒霉玩意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养蛇为患,到了无间地狱还想着悬壶济世。
    木葛生迅速跑上前,一脚踹飞四周的小鬼,接着看向地上的人果然是柴束薪。
    虽然满是血污,但木葛生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脸,他不知道柴束薪在这里都经历了什么,不过他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青铜盔甲这是阴兵的盔甲。
    可能是在哪里捡的,毕竟阴阳梯里曾有千军万马驻扎,不过能意识到这东西有什么用的大概也只有他这个灵枢子。凶煞们只知道这玩意儿硌牙不好吃,但诸子都明白,阴兵的盔甲绝非凡俗之物,穿上它,甚至能被同化。
    怪不得刚刚那么能打,敢情是用这玩意儿狐假虎威呢。
    木葛生不敢出声,只好试探着拍了拍柴束薪的脸,接着发现自己碰不到对方,触摸的地方变成了一团虚影。他反应过来,柴束薪还活着。
    他只好侧着脸观察柴束薪的呼吸,心说坏了。
    对方跳下阴阳梯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阴阳梯中九死一生,若非靠青铜盔强撑,可能早就消耗殆尽,但如今对方气若游丝,也已是油灯枯竭。
    他真的要死了。木葛生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三九天,柴束薪,术精岐黄的药家公子,如今却也大限将至。
    虽然明知对方在阴阳梯中死过一次,但如今亲眼目睹,他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木葛生定了定神,如今柴束薪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全凭青铜盔甲吊着,一旦去掉盔甲,这人必死无疑。
    据他所知柴束薪并没有套着这副盔甲活一辈子,那么关键问题是,这人死之后,是怎么活过来的?
    柴束薪陈述往事时,对这段经历语焉不详,他以为对方是在阴阳梯里遇到了什么奇遇可如今这人马上就要被小鬼吃了,他妈哪来的奇遇?小鬼肚子里吗?
    是不是我在这儿碍事了?木葛生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变数,打算尝试把这人放在这里不管看看。结果他刚走出去没两步远,小鬼们就一拥而上,他只好赶紧掉头回来。
    妈的,这根本走不开啊!
    木葛生简直要团团转,然而更抓马的事还在后面,一个小鬼趁他离开时咬掉了柴束薪身上的盔甲,等他再过去时,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能碰到他了。
    木葛生整个人僵在原地。
    心乱如麻,他第一反应就是把这群小鬼都杀了,然而刚迈出一步,他就想到这是柴束薪辛辛苦苦养的,至少要等这人活过来问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明辨是非后再论死活。
    死了的活不过来,活着的死不了,仿佛有什么从头顶轰然砸下,砸断了他的神经,砸碎了他的脊梁,五脏六腑全盘错位,血液从心口哗啦啦涌了出去,淹没口鼻,几欲窒息。
    等木葛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抓着柴束薪的衣领,周围的小鬼都似乎被他吓住了,退开老远。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发出了什么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嗓子哑了,整个头似乎要爆开,几欲作呕。
    木葛生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他拉着柴束薪的手,感到对方身体越来越冷。不能再等了,等那不知在哪的奇遇出现,这人就要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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