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行走其中,如观花走马,他难得沉默,缓缓饮尽了杯中酒。
    心绪纷繁,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眼里的师父,其实是个用风骨照亮寒夜的人。
    如今看来,他只是把自己的后半生活成了画不成的当年。
    无人应答,木葛生回头一看,三九天?
    四周空空荡荡,柴束薪不知何时竟消失无踪。
    他眨了眨眼,心说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突然有嗓音从幻境中传出,曼声长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木葛生动作一顿,谁?
    你应该认识我的声音。对方笑了起来,听了这么久,还不熟悉?
    一道身影从幻境深处走来,身披袈裟,一手端着瓷碗,一手五指并拢,举至胸前。
    小沙弥看着木葛生,微微一笑,不肖孽徒,还不叫一声师祖?
    木葛生愣了愣,随即扭头就走,看来我是真的喝多了。
    慢着慢着!小沙弥腿短,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追,孽徒!听为师把话说完!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木葛生拔腿狂奔,果断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以天算一脉的德行做派,接下来准没好事!
    话虽这么说,以木葛生的眼力,还不至于被眼前的幻境骗住,而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可能性对方确实是上上代天算子。
    我给你钱!对方举起一枚铜板,居然是山鬼花钱,要不要?
    木葛生脚步一顿。
    买一赠一!里面还有你要找的记忆!小沙弥在不远处蹦跶,只要你听我说两句,我就把它给你!
    木葛生扭过头,眯眼打量着对方手中的铜钱,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你死后山鬼花钱四散,其中一枚被墨子保管,最后存入蜃楼。对方蹦跶累了,喘气道:都是百岁老人,能坐下来和和气气喝杯茶吗?
    木葛生想了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他走过来蹲下身,和对方平视,您究竟有什么事?
    对方踮起脚,先将木葛生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评价道:徒孙,不是我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落魄。
    木葛生低头让对方揉了揉脑袋,您这话什么意思?
    记忆不全,肉身已毁,你如今能站在这里,应该是有人把你的魂魄强行留在人间。小沙弥偏过头,看你身上这股味儿,是药家的手笔?
    差不多吧。木葛生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话说您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幻境是您留下的?
    你可以这么想,这份记忆虽是倾杯的,但也有我一份。
    那您有何贵干?
    这是一个口信。小沙弥笑眯眯道:但落实起来可能更麻烦一些。
    咱们这样说话太累,您就别卖关子了,都是天算子,谁也骗不了谁。木葛生熟悉自家门派的套路,不吃对方这一套,直说吧,您留这么个幻境在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曝光师父当年黑历史的,到底有什么事?
    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小沙弥挠了挠头皮,道:当年我去世之前,算过一卦,算的是七家命脉。
    或者说,是诸子七家的祸根。小沙弥叹了口气,当年天下大乱,我死不安稳,想看看自家徒弟还要在乱世里熬多久,算国运太磕命了,就算了个简单点的,卜了一卦七家命运。
    木葛生眼皮一跳,怎么讲?
    小沙弥缓缓道:传承将断。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如今阴阳家衰微、墨家断代、朱家避世,你身为天算子,也不过苟延残喘。当年的诸子七家,进可定乾坤,退可守太平,如今却连无常子都要看酆都的脸色,你就没有想过,七家何以衰微至此?
    我想过,可能是因为建国之后不许成精。木葛生道:死太久了,这几年还没来得及适应时代。
    那你还真是心宽。
    您过奖,不过如今看来,事情显然不像我所想的那么简单。木葛生思索着对方所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您方才说漏了一家,虽然诸子七家有衰微之势,但药家混的还行,马上下一任灵枢子就要继位了,小丫头挺有出息。
    小沙弥沉默片刻,道:你为什么会觉得,灵枢子传承仍在继续?
    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药家的传承,已经断了。小沙弥道:永远不可能再有下一任灵枢子了。
    最后一任灵枢子柴束薪,身负天咒,即使以罗刹子之煞气,亦无法化解他做了一件逆天之事,天咒的代价,就是灵枢子传承的断绝。
    你出了幻境可以试试,盘庚甲骨不会再认主,药家早已终结。
    慢着慢着。木葛生突然抬起手,打断了对方的话。
    单凭您一人所言,我无法轻信,而且您这话里有个很大的漏洞,就算用上全部的山鬼花钱,也不可能将未来之事算的这么清楚。
    您已过世百年,这往后种种,包括三九天到底做过什么,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沙弥有点被他问住了,片刻才道:看来你的记忆是真的丢的稀碎。
    何出此言?
    众所周知,天算子死后不入轮回,但魂魄究竟去了哪里,七家里没人说得清楚。小沙弥叹了口气,不过这都是对外唬人的说法,内部我们还是提供真相的,倾杯肯定和你说过,看来你是忘得一干二净。
    四十九枚山鬼花钱,每一枚都含有浩瀚之力,你难道没有想过,这力量从何而来?
    答案是天算子死后,魂魄会被山鬼花钱吞噬,被其转化为能量,因此山鬼花钱代代相传,却不见消耗,反而愈加精深。
    至于我是个例外,我是半路出家,原来在佛门修过佛法,根脚有点不一样。小沙弥道:因此我死后没有完全被山鬼花钱吞噬,还留了一点意识,可以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一些事,比如你当年拿山鬼花钱买过糖葫芦,或者和药家家主擅闯城西关。
    木葛生:
    小沙弥将山鬼花钱塞入木葛生手中,这枚钱中有一段你死后的往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看。
    话音未落,四周的空间猛地一震,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碎声。
    我无法将你留在此处太久,罗刹子手里有舐红刀,破开这个空间对他不是难事。小沙弥望向声源处,我知道你或许一时无法接受,但不会想不通。自你死后复活种种,你早有疑问,只是不曾直说。
    我是已死之人,你才是如今的天算子,之后要怎么做,决定权在你,我无法强求。
    不过希望你记住一句忠告。
    罗刹子乃七家异类,为大乱之始。
    作者有话要说:
    1.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赠卫八处士》
    2.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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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卷 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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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随着四周空间的破碎,小沙弥身形缓缓消失,柴束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木葛生!
    木葛生低头将山鬼花钱收好,嘴里应道:哎哎哎,这儿呢这儿呢。
    哗啦一声,木葛生身畔裂开一道刀痕,一只手伸了进来,猛地抓住了他,接着一用力,空间应声而碎。
    幻境彻底消失,露出了房间原本的面貌,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弥漫着极其浓郁的药香,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篆字。房间正中有一道旋转楼梯,通往楼下。
    药香的源头来自房间顶部,藻井下盘错着无数丝线,正中维系着一只匣子,光华内敛,想必里面放着的就是盘庚甲骨。
    两人四目相对,柴束薪扔了刀,你去哪了?
    咱们不是一块在幻境里吗?木葛生装傻,我刚看到你入银杏书斋那一段,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我还到处找呢,以为你跑到了幻境别的什么地方。
    说着信口胡诌,你可以啊三九天,我看到你和当年的老二打架,居然能打成平手,还揍掉了他的牙。
    柴束薪微微皱了皱眉,看着他不说话。
    两人对视片刻,木葛生心说妈了个巴子,这家伙真是越来越难骗了。他一边思索着怎么把谎话编圆,一边问候了小沙弥祖孙三代,对方丢这么个烫手山芋给他,自己倒乐得清闲。
    不对,他祖孙三代就是师父和自己,师父不要紧,但这么想等于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木葛生思绪转的飞快,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最后他挠了挠头,心说我何必呢。
    无论小沙弥所说是否为真相,药家传承断绝、诸子七家衰微,而柴束薪身为罗刹子,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他也实在没有瞒着对方的必要。
    柴束薪并不是安平那些晚辈,需要他坑蒙拐骗来保护,他们两人之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摊开来讲,与其一个人偷偷摸摸查找真相,不如直接问对方来得省事,免得造成什么更大的误会。
    有一点木葛生可以肯定,柴束薪或许有所隐瞒,但只会不说,不会骗他。
    就算真有什么绕不开的结,那就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免得夜长梦多。都是百岁老人了,在这折腾谁呢。
    他叹了口气,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朝柴束薪招招手,坐,站着累不累啊,我腿都麻了。
    柴束薪沉默着坐到木葛生身边,木葛生整理了一下思绪,好吧,刚刚确实发生了一些事。
    我在幻境里遇到了一个人。
    他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巨细无遗,最后掏出那枚山鬼花钱,我师祖说这枚钱中有一段我死后的往事,我在考虑要不要看。
    柴束薪这次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要看吗?
    别让我做选择题,我每次考试都蒙不对。木葛生摆了摆手,你是学霸,你来选要么你把当年的事告诉我,要么你继续憋着。如果你肯说,那么这枚钱中的记忆我看与不看,其实都一样。
    你为什么愿意说了?柴束薪看着他,刚刚你本想瞒着我的。
    跟你说实话你还不乐意啊。木葛生将山鬼花钱抛上半空,又反手接住,我想了想,觉得瞒着你不划算,如果七家衰落真的与你有关,那这明明是你造的孽,为什么要我憋着难受?
    他振振有词,我把话放这儿,如果你真有什么事瞒着我,那么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要么把实话吐出来,要么赶紧想辙把谎话编圆点,至少让我听不出破绽。
    他转过头,伸出食指晃了晃,总之应该头疼的是你,我不遭这个罪。
    两人对视,柴束薪忽然轻声笑道:还真是。
    真是你的风格。
    既然你还笑的出来。木葛生道:看来也不是多大点事。
    柴束薪拍了拍额头,道:那么我得说实话了。
    哦?
    一个人头疼,太寂寥。柴束薪一本正经道:这么大的烦恼,怎么好让天算子独善其身。
    三九天,你变了。木葛生觉得不太妙,他突然就不想知道了,你那种默默扛下所有的担当呢,任重而道远,不要轻易放弃啊。
    唯吾一人负其所有,奈何半路意马心猿。
    得,我收回前言。木葛生道:能让你头疼,看来是很大的事。
    确实不是小事。柴束薪嗯了一声:要是解决不了,怎么办?
    那反而省事,死都死了,哪管它洪水滔天。木葛生耸了耸肩,管不了就不管,收拾完眼前这档子事,咱们回家吃饭去。
    柴束薪:你总能把事情变得很简单。
    过奖,化繁为简是懒癌的基本素养。
    好吧。柴束薪轻轻吁了口气,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就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你。
    现在不行吗?
    宴宴马上就要上来了。柴束薪转头看向房间正中的楼梯,有一点你师祖说的没错,灵枢子的传承,确实已经断代。
    药家本家这边好解决,但我们得想个办法拖住柴菩提。
    话音未落,四周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断裂声。
    蜃楼楼下,安平被巨响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数面镜子应声而裂,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整个地面都在震动,乌毕有显然也没见过这架势,猛地站起身。人群出现一阵骚乱。
    年久失修。朱饮宵扬声道:没事,别慌!
    乌毕有凑过去,压着嗓音道:年久失修你大爷!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朱饮宵同样小声道:但必须把这群药家人稳住,不能慌。
    蜃楼是朱饮宵看着松问童翻修的,大概懂点里面的门道。他走进来时的通道,调整了几面屏风的位置,又拔下一根头发,变成灿烂的朱羽,放在入口处。
    震动果然慢慢缓了下来。
    我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朱饮宵低声对乌毕有道:宴宴马上就能到顶楼了,现在不能出问题,等我哥他们下来,什么事都好办。
    水镜碎裂前,他们一直关注着镜子里的画面,柴宴宴马上就能抵达顶楼,柴菩提整整落后了半层,如果不出差错,灵枢子之位就是柴宴宴的。
    然而柴菩提带来的人却不这么想,发出一阵低声议论,显然想趁着这个机会搞事。朱饮宵皱了皱眉,刚要开口,他放在入口处的朱羽却突然灭了。
    一道清风徐来,我听到异动,可有人受伤?
    安平愣了,他怎么会在这儿?
    青衫拂尘,来人居然是林眷生。
    这次比试是要选出灵枢子的继承人,按照七家传统,诸子都必须在场。朱饮宵看到林眷生,明显松了口气,长生子和我哥不对付,俩人王不见王,长生子其实一直在,只是用术法隐于暗处,你察觉不到而已。
    林眷生是最维护七家稳定之人,有他在,比试必然不会出现差错。
    果然对方看向药氏集团众人,开口道:蜃楼异动,现在还不知是何原因,但比试不会因此延误,从方才的形势看,胜负基本已经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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