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玉站在城门外,朝高处光华长揖一礼,身后万鬼朝跪,绵延不尽。
    许久后,莲花凋零,光芒降落,酆都城重新被黑夜笼罩。
    而城西关内空空如也,阴兵尽数消失不见。
    木葛生听到了滴水声。
    起初他以为自己到了忘川河畔,但四周浓雾依旧徘徊不散,忘川水边是不会有这么重的雾气的,木葛生环视四周,发觉不知何时那些不断纠缠的鬼魂都失去了踪影。
    厉鬼怨气深重,不会轻易消退,酆都发生大乱,正是流窜的好时机。如今突然消隐,要么是酆都之乱得到解决,要么,就是它们在避讳着什么东西。
    四下俱寂,只有延续不断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水声似乎从前方传来,又似乎围绕在四面八方,木葛生下了几级台阶,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摸到满手冰凉。
    他触摸到的并非是水源,而是某种坚硬的物质,带有皮革的粗粝。木葛生眼神一变,迅速抽身后退,下一刹一道刀锋迎面劈来,破开浓雾,朝着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直挥而下
    他刚刚触碰到的是一具盔甲!
    木葛生脑子嗡地一下大了,酆都披盔戴甲的鬼吏不在少数,但将最近发生的种种串联在一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阴兵!
    他竭力扭头一看,只见台阶上青石崩裂,一把青铜大刀横劈其上,刀柄轰鸣,却不见持刀之人。阴阳梯由九幽青石所建,幽冷坚硬,决非凡铁可破,木葛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脚下台阶一阵剧震,轰隆隆的马蹄声自地底深处传来,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梆子声。
    瞬间木葛生的脸色就变了,盔甲、青铜刀、马蹄、梆子声就算他是白痴也能反应过来了,毫无疑问,本该在城西关内暴动的阴兵,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流窜到阴阳梯来了!
    阴阳梯在忘川水畔,与阿鼻之地相距甚远,阴兵想闯入至少要横穿一整个酆都城,酆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殿阎罗、十大阴帅、四大判官还有阴阳家镇守,居然全都拦不住?
    木葛生不敢拖大,与阴兵交手,他绝没有胜算,正要抽身飞速而退,接着猛地一顿
    他退了,头顶一城百姓,谁来守?
    若不退,木葛生很清楚,他必然不敌。
    千钧一发之际,木葛生心念急转,当务之急是绝不可让阴兵登上阴阳梯而抵达人世,他不能回头,只能往下走,一直走到底,关上阴阳梯,将阴兵困于千万级石阶之间,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没别的办法了。马蹄声已经近在一射之间,木葛生抽身回转,调整呼吸,点了几个穴位,这是他从松问童那里学来的一个办法,可以使五感更加敏锐,提高身形步速,令心脏血液更快地供给全身而使人精神亢奋,但也有一个缺陷,痛感会翻倍。
    跑在最前方的铁骑已经离他很近了,木葛生俯下身来,一脚踢上马腹,战马受惊,马上的阴兵摔落在地,木葛生趁势拉住缰绳,抛出两枚花钱,一枚砸上阴兵头颅,一枚塞入战马口中。阴兵被山鬼花钱镇住,一动不动,木葛生抽出对方手中的□□,跨上战马,一刀砍落身后阴兵头颅,接着反手一挥,划出一道刺眼的青色弧光,斩断前方战马的马足。
    木葛生明白自己不能和阴兵对刀,他不善于冷兵器,拿在手里也只能顺势挥用,刚刚那一斩若是出自松问童之手,足以掀翻一丈之内的所有铁骑。而他只有取巧斩断马足,趁阴兵摔落之时趁势穿过,他的目的不是迎战,而是制造混乱,一方面阻挡阴兵向前趋近,一方面给自己可乘之机。
    眼看前方阴兵大乱,木葛生打马冲入阵中,放在平时此举无异于找死,但这些阴兵似乎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实力多有消减。他叼着一枚山鬼花钱,极力避开四周的攻击,但马上作战并非他所长,没过多久他身上就大大小小挂满了伤,最深的一道在腰,被一刀切开,鲜血横流。
    跑,拼命地跑,木葛生用山鬼花钱催动战马,一人一马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
    加倍的痛感抽打着神经,木葛生竭力保持清醒,他一路估算着距离,剩下的阴阳梯已经没有多长了,只要到达底部,他就能用山鬼花钱强行将长梯封印。然而下一瞬间,木葛生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有巨大的阴影朝他压了过来!那是一名极为高大的阴兵,驾着黑色的战马腾空而起,朝他的头顶狠狠踏下!
    木葛生来不及指挥战马远避,匆匆掏出马嘴中的花钱,翻身一滚,堪堪避开踏落的马蹄,整个人砸在青石台阶上,向下滚了很远,最后一头撞在一座青铜灯台前。
    木葛生满脸是血,拼尽全力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到底了,这座青铜灯台就是阴阳梯的尽头,不远处有水声传来,正是忘川。
    方才追杀他的阴兵在不远处勒马,一阵桀桀声传来,仿佛谁在隐秘地狞笑,木葛生朦胧间看到不远处有人在举刀,是个投掷的动作,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他吐出嘴里的花钱,伴随着一大口血,接着食指蘸血而书,飞速在地上画下一道复杂符文。空中传来尖锐长啸,直冲他的眉心,木葛生来不及躲避,暴喝一声:闭!
    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感从头顶传来,木葛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听到了梆子声。
    天上飘洒着一场大雪,目之所见,皆为纯白。
    木葛生躺在雪中,听到有歌声平地而起,悠悠漫漫,时远时近,忽而如线如缕,忽而如水如波。
    天地苍苍,聊付一觞。
    日月悠悠,盈于一袖。
    山河浩浩,丹青一抄。
    众生踟踟,浮生一日。
    我在哪?木葛生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白色的大袖,天地间空无一物,唯有白雪与长歌,还有若有若无的梆子声。
    我死了?木葛生心想,天算子死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难道这就是终归之所?
    不,不对。他反应过来,自己尚不是天算子。那这是什么地方?
    木葛生在原地坐了片刻,抬头仰视长空,发现那些并非白雪,而是漫天纸钱。
    纸钱漫洒,落地成雪,天地寂寂,唯白而矣。
    片刻后他猛地跳了起来,朝梆子声传来的地方狂奔而去,他赤脚跑在雪地里,足迹一路蜿蜒,又很快被大雪掩去。
    歌声悠长,木葛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无冷无觉,最终他在目之所及的尽头看到了一道身影,手持木梆,大袖飞扬,反复吟唱着相同的四句歌。
    等到木葛生终于跑上前来,未及开口,对方便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我从忘川来。木葛生顿了顿,道:欲往人间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人敲动手中的梆子,悠悠唱出一句。
    魂兮归来
    木葛生忽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水声潺潺,青灯摇曳。
    醒了?前方划船的人转过头,感觉如何?
    木葛生方才坐的急,一阵头晕目眩,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乌孽。对方划着船,四周青莲盛开,他们应该是在忘川。
    我这是木葛生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被包成了半个粽子,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他试着动了动胳膊,传来一阵剧痛。
    你前些日子大战阴兵,险险关上了阴阳梯,但是双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终重伤而死。乌孽闲闲道:相识一场,咱家送你过忘川,进阎王殿,下辈子投个好胎。
    大爷您快别逗了,谁家死人不入殓,裹着一身绷带就下葬。木葛生头疼道:我昏迷了多久?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趣小子。乌孽翻个白眼,一边划桨一边道:你睡了七天了,多亏你把山鬼花钱塞在嘴里,吊住一命,药家那小子亲自给你治的伤,刚刚有所好转,否则你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了床。
    三九天?他人呢?
    匆匆来了酆都一趟,给你治完伤就滚回去了,现在诸子都有的忙。
    我在阴阳梯见到了阴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咱家干的。
    您说什么?!
    咱家是太岁,数百年前入主酆都,身为阴阳家长老,亦有镇守酆都之职。乌孽道:九月二十阴兵出关,酆都必然涂炭,故而咱家出手,用大阵将暴动的阴兵尽数转移到了阴阳梯之中。
    您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啊,不过消耗五百年修为罢了。
    乌孽看着噎住的木葛生,挑眉道:行了,咱家知道你话里意思,阴兵入阴阳梯,等于将酆都祸水东流,人间必然涂炭。
    木葛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利弊权衡,双方都很清楚。
    而他大概也能猜出乌孽这么做的原因。
    阴阳梯一关,人间到酆都之路本已断绝,但是沿忘川逆流而上,亦可返回人间。乌孽道:你消耗太大,能发挥出的山鬼花钱之力不及万一,上次你将阴阳梯堪堪封住,但是顶不了太久。
    我还有多少时间?
    你昏睡了七天,距离阴兵冲破封印,大概还有半月。乌孽道:是进是退,是走是留,早做准备。
    您什么意思?
    你听得懂。乌孽回头看了木葛生一眼,阴兵暴动,连十殿阎罗都束手无策,阿鼻之地千年积怨,没有东西可以镇压,只能靠杀戮化解。
    凭你一城之力,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第27章
    一城之力,或不可守。木葛生一字一顿,缓缓道:那七家之力呢?
    集七家之力,可否守得住一城?
    乌孽愣了愣,继而扬声大笑:好想法!集七家之力,战区区阴兵,守小小一城,又怎会有不成之理?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险些笑出眼泪,但是你想过没有,七家凭什么给你守这座城?
    木葛生沉默许久,道:天算之位。
    呦,前些日子口气那么大,一碰上麻烦就想到你师父的好了。乌孽挑眉,他那位子给你留了多少年你都不肯坐,来个阴兵你就怂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打仗我不在话下,对付神鬼并非我所能。木葛生道:况且,我接了山鬼花钱之事迟早要被七家知道,我又用花钱封印了阴阳梯,如此一来,就算我再推脱,七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你明白就好。乌孽话锋一转,道:七天前你用山鬼花钱强行封印阴阳梯,酆都已然大乱,此事七家已经尽知,这次回去,等着你的是一场硬仗。
    大爷您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木葛生疲惫道:此事溯本求源,还是您那大阵惹的祸。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有你的城要守,咱家有咱家的儿孙要头疼。乌孽淡淡道:各自清账罢了。
    我也打不过您,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木葛生叹了口气:还是谢您送我一程。
    领情便好,马上就到人间了,咱家再交代你一句话,小子听了好好思量。乌孽把船桨一放,贴身靠近木葛生,轻声道:继承天算子之位,此事或无可避,但你要想好。
    历代诸子七家,真的听从天算子之命么?
    乌孽送木葛生返回阳间,临走前扔给他一只药瓶,里面的丸药注入了咱家修为,可保你日常行动自如。
    木葛生躬身道谢,多谢大爷。
    不谢,咱家毕竟是已死之人,根脚和活人不同,能少吃则少吃,否则有损寿数。乌孽摆摆手,滚罢。说着一抄船桨,扬长而去。
    木葛生先回了城郊军营,老参谋看见他吓了一跳,您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的一愣,什么意思?
    您不是和药家公子一道进城赈灾了吗?对话驴唇马嘴,老参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怎么这番打扮?受伤了?说着一惊,不会灾民哗变了吧?
    木葛生扭头就走,一路闯进自己办公室,拿出日程记录,把这几天的事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十月二十九号夜,城中出现异动,次日凌晨发生地震,街道多有损毁,受伤者众。
    接来下几日都是赈灾详情,木葛生看着末页的签名批注,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地震是阴兵进入阴阳梯引起的,至于代替他处理军务的人,应该是松问童。墨家会易容之术,老二能把他的笔记仿个七七八八,当年他们在书斋求学,常常用这一招李代桃僵,互相帮着罚跪逃课,虽然很难瞒过银杏斋主,但糊弄常人不在话下。
    木葛生松了口气,松问童不会带兵,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这几日基本上没处理什么军务,主要是在城里赈灾。他翻了翻积压下来的文件,捡着几件紧要的批了,接着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进了城,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替回来,否则两个木葛生走在街上,青天白日活见鬼,又是一出麻烦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城里的境况还是令木葛生心惊,他一路走向震源处,街道屋舍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路边扎了施粥的棚屋,后面排着长队,许多人拖家带口等着领粥。
    相隔不过七日,几乎天壤之别。
    松问童设了赈灾区,除了每日施粥,无家可归的人可到区域内歇脚,不至于流落街头。然而余震未歇,所有人依然提心吊胆,许多人甚至不敢回家,生怕下一个被砸死的就是自己,长街愁云惨淡,刮来一阵寒风,阳光冷得刺骨。
    木葛生走在街上,感到袖中花钱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这是共鸣。他用山鬼花钱强行封住阴阳梯,梯中暴动的阴兵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封印,他能感受到镇压变得越来越弱。
    撑不了多久了,木葛生心里明白,这样下去终非长久之计。
    每一枚山鬼花钱中都蕴含着浩瀚之力,但能发挥出多少却是根据持有者的能力而定。如今他重伤在身,已是强行支撑,他用一枚花钱封住阴阳梯,却只能发挥出其中力量的三成不到。
    乌孽算的没错,距离阴兵冲破封印,最多还有半月。
    街道尽头走来一支送葬长队,香烛纸马,唢呐凄然,漫天纸钱飘散。木葛生被一个讨饭的撞得趔趄,大灾之年啊!对方披发跣足,疯疯癫癫地走了。
    路边坐着算命的瞎子,木葛生被疯子一撞,刚好停在算命摊前,瞎子闻声抬头,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笑:大战将起,要不要算一卦保命?
    您行行好!有瘸腿的伤民向他爬来,给点钱吧!
    路边坐着蓬头垢面的妇人,神情麻木地捧着领来的粥,突然发出一阵嚎啕。
    疯子瞎子瘸子傻子,长街上众生百态,唢呐震天,皆若疯癫。
    木葛生再也看不下去,匆匆放下几枚铜板,转身离开。
    老参谋说松问童和柴束薪是一道进的城,木葛生四下寻人不见,便先去了柴府。
    柴府占地广,位于城中僻静处,木葛生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多年以前,少年踏雪寻梅,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敲了敲偏门,开门的药童一愣,您不是刚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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