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是不是能大胆地多想他一些了呢?
    何惊年弯了弯嘴角,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等原辞声回来,他们还要继续布置婴儿房,于是他闭了眼,决定稍微打会儿瞌睡养养精神。
    他眯得浅,开门声音一下子就把他惊醒。睁开眼,窗外最后一缕颓光已经彻底隐入地平线另一端。
    满目浮动的黯淡灰黑里,原辞声正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碧翠澄清的双眸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没有一丝情绪,又好像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你回来啦。何惊年觉得原辞声有些怪怪的,心中莫名生出慌乱。
    原辞声朝他伸出手,五指展开,漆黑的小方盒躺在掌心,你掉的东西。
    谢谢何惊年接过他的随身听,机器外壳触手温热,看来已经被人用力握了很久。
    原辞声又不说话了,只无声地审视着他。何惊年被他有如实质的目光迫得愈发慌张,小声问:怎么了吗?
    里面的人,是谁?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什么?
    原辞声笑了,笑意不达眼,脸上像戴了一张森冷苍白的假面。随身听录音里的那个人,是谁?
    何惊年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你听过了?
    没听完。原辞声的笑容愈发尖刻,但也够了。
    一想起那清朗如山中溪涧的少年声线,他就觉得无比恶心,就像活活吞下什么脏东西,连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够了是什么意思?
    他跟你什么关系?原辞声蹲下来,钳住何惊年的下颌用力抬起。白皙的颈项像濒死白鸟的长颈,在压抑愤怒的力道中颤栗不已。精巧的喉结上还残留惹眼的红迹,那是昨晚被他咬的。
    只是彼时,他还觉得对方像纯净无暇的雪,而现在却已然像融雪时分被人踩踏过的雪泥,顿时变得肮脏污黑起来。
    他只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何惊年感觉下颌骨快被他捏碎了,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就算就算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他都不会记得我的。
    很久以前的朋友?原辞声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嗤笑出声,我跟你说过,我讨厌欺骗,你没忘吧?
    我没骗你,那时候我才十一岁,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何惊年闭了闭眼,怆然道,我都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所以,你想了他十几年?原辞声视线落到那个随身听上,直到现在,何惊年还紧紧捧着它,真是脏,脏死了!
    每天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出门也要带在身边,就连他如鲠在喉,忽然说不下去了。
    难怪那天晚上他听到自己念那个故事,会有这么大反应。甚至,当自己抱他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恐怕还是只有那个人。
    原辞声逼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哪怕再那么一转念,他都恶心得几欲发狂。
    浪费了一天时间,我先去忙,你早点休息。他转身,快步离开,多呆一秒都无法忍受。燥怒与耻辱在这具速来刀.枪不入的躯壳里横冲直撞,将尊严冲击得溃灭凐散,彻底分崩离析。
    门重重地合上,何惊年被一个人留在涨潮的黑暗里,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竟然还痴心妄想,认为神明免去了自己贪心的惩罚。可事实却是,自己只是短暂拥有了一瞬的美梦,啪,梦碎了,从更高的地方落下,粉身碎骨。
    原辞声再没同他说过话,也再没看他一眼。他活着,却如同幽灵,徘徊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幽灵尚有栖身的坟冢,可原辞声不要他,他就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如此过了几天,何惊年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主动敲响了紧闭的房门。他知道原辞声就在里面,可原辞声还是对自己听闻不问。他没办法,他总是无可奈何,只能守在外面等。
    终于,原辞声出来了,目光漠然地从空气中划过。何惊年跟在后面唤他,他的脚步也没有瞬息停留。
    有一瞬间,何惊年甚至生出一种恐惧,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幽灵,所以原辞声才会这样对自己。
    原先生!他鼓足勇气拦在了他前面,这下,那双玻璃般的绿眼才向下一滑,稍微有了点反应。
    这个。何惊年摊开双手,把随身听举到他面前,还给你。
    原辞声无情无绪,什么意思?
    我不要了,随便你怎么处理都行。何惊年顿了顿,丢掉也行。
    原辞声缄默。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氛围,何惊年又讷讷道: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所以才会比较珍惜,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原辞声看着他,才几天功夫,他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苍白的脸颊隐约透出淡淡的青,尖削的下颌脆弱得仿佛一掐就碎。
    进来。
    何惊年一怔,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愿意理睬自己。
    这里。原辞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何惊年慢慢坐下,心神不宁之时,脚踝突然被攥住,吓得他用力挣了一下。
    然而,圈锢他脚踝的大手有力得多,直接将他的双足放到了自己腿上,接着脱掉了他的袜子。
    雪净的双脚骤然接触到深秋的冷空气,脚趾颤颤地蜷缩起来。
    怎么了?原辞声掀起眼帘,以前每天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何惊年咬紧下唇,双手在床单抓出深深的褶皱。
    说起来,之前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原辞声拿过画册认真翻看,上次讲到哪儿了?他抬眸,你还记得吗?
    我我不记得了何惊年睫毛如受惊的蝴蝶般颤栗,原先生,我不想听这个了。
    为什么?原辞声悠悠掀过一页,因为对象是我吗?
    不是的!
    你又骗我。原辞声语调平平,听了十几年的东西,怎么可能说不想就不想。
    何惊年有口难辩,泛红的眼睛蒙着悲伤的雾气,就这么定定地望向他。这样的神气多么可怜,原辞声仿佛真心软了,伸出手,像那晚一样把他抱到自己身上,说:我记得。
    在娓娓的念诵声里,何惊年眼泪终于涌上眼眶,他伤心地哭了,眼泪直直坠落,大颗大颗地砸在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原辞声收了声,把书一放,我出去了,你休息吧。
    衣角被牵住。垂下眼帘,他看见何惊年柔软乌黑的发心,还有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不要走。何惊年抱住他的腰侧,面颊贴上他的衣服,柔软的,潮漉的,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眼泪蒸腾出的热汽。
    在剩下这段时间里,我全身心都是原先生的。他哽咽着,所以,再抱抱我好不好?我
    我都快要走了,求求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
    原辞声身形一滞,用力掰开他的手,把那两只细瘦的腕子桎梏在掌中。然后倾身下来,毫不留情地将人按倒在了松软绵厚的床褥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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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初遇
    早该知道的,何惊年想。早该知道自己的期待无论多么微渺,都是无法实现的。
    他并不奢求原辞声能温柔对待他,可为什么原辞声连一点温度都不屑于给他。
    他不愿意抱自己,却又恶狠狠地欺负自己。自己每每羞于被那双无机质的绿眼审视,用手捂住脸、挡着眼睛,他还用力把自己的手扯开,逼迫自己笨拙地行动。
    何惊年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心疼得难受,跟要裂开一样。可谁让他因为没能忍住一时的贪念,抱住了自己的月亮。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一瞬而逝的闪电照亮那双眼睛,又或者他能拼命抵抗而非妥协,或许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枕头底下,空无一物。是啊,何惊年恍然想起,那个随身听已经不在了。
    无所谓了吧,事到如今,自己也再没有脸碰它。
    秋天的夜晚,风吹动窗外的树,影影憧憧。
    何惊年惊惧于这样的夜,闭上眼睛不敢睁开,唯有睡眠可以拯救他。
    在黑甜乡里,他梦见了从前,重新回到初次遇见小少爷的那天。
    *
    母亲去世后,他被送去了福利院。福利院的生活比较清贫,只有在节日的时候,孩子们才能吃到一些美味的食物。而最受大家期盼的就是圣诞节。
    在那天,他们有烤火鸡和蛋糕吃,也唯有这时,灰扑扑的福利院才有了一抹亮色。
    他也喜欢圣诞节,最喜欢那棵摆放在大厅中央的圣诞树。其实,树上挂着的都是些廉价装饰品,但他觉得它们好美,闪闪发亮,就像宝石一样。
    后来,他遇见了真正的宝石。
    十一岁那年,福利院获得了很大一笔赞助。院长说,出资人是圣衡珠宝集团的董事长夫人,她经常在全国各地做慈善,资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圣诞夜,院长领着他们等候在大门边,迎接贵客的到来。不多时,一辆轿车在铁门外停下,一位女士牵着一个男孩走了出来。
    一瞬间,他的眼睛像被焰火照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面孔好漂亮,衣服也好漂亮,简直就像童话书里描绘的那样。
    亲爱的廖夏,今年的圣诞假期我们就在这儿过好吗?女士抚着男孩肩膀,露出慈爱的微笑,你看,这儿有许多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能交到许多朋友。
    听母亲这么说,男孩有些腼腆地向他们一笑,礼貌又绅士地摘下哥萨克帽,平安夜快乐。
    晚上,孩子们都在不停地讨论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少爷。他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明明长得像外国人,却又会说中文,字正腔圆,发音标准。
    大家争得热火朝天,只有他没参与讨论,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翻开画册。
    果然一模一样呢,他想。小少爷就是故事里的孔雀王子,容貌如鲜花般漂亮。那双眼睛令人想起幽深碧翠的森林,卷发像秋日暖阳里黄栌的树叶,皮肤却又白得和雪一样。
    翌日,嬷嬷让他们给小少爷和夫人送餐食点心,孩子们都抢着去。许是他一直比较安静乖巧的缘故,嬷嬷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走到房间门口,他紧张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小少爷好听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只见小少爷和夫人正在厨房里忙碌,手上沾满了面粉。
    快请坐。夫人微笑,今天是廖夏的生日,我想给他做点儿他喜欢的东西。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庆祝吗?
    妈妈做的樱桃饺子和红菜汤很好吃,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小少爷快乐地说道。
    他站在原地足足呆了三秒,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回来时,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画册,这是以前妈妈给他买的礼物,他最最宝贵的东西了。
    送、送给你他低下头递过画册,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
    画册已经很旧了,因为翻了太多遍,还有些微微卷边。可这是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小少爷会喜欢这样的生日礼物吗?
    谢谢你,我很喜欢。小少爷双手接过,笑容灿烂,我会好好珍惜的。
    晚餐时,他和夫人一起给小少爷唱生日歌,看小少爷吹蜡烛许愿,又一起分享了甜蜜的奶油蛋糕,还有滋味奇特的樱桃饺子和红菜汤。
    圣诞节,在这个充满爱与祝福的日子,他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这是他来到福利院后,第一个不曾因孤独和恐惧而哭泣的夜晚。
    *
    清晨,何惊年很早就被疼醒了,四肢又酸又痛,尤其是手腕、胳膊和脚踝,青青紫紫,还有被咬破的红迹,看着都触目惊心。
    他疼得想哭,根本起不了身,但整个人被弄得一踏糊涂,不收拾一下又不行。缩在被子里缓了很久,他才艰难地拖着脚步去浴室,给自己清理了一下。
    身上那些痕迹被热水一浸,愈发鲜艳可怖。幸好这时节衣服穿得多,倒也不至于漏出什么破绽。
    下了楼,杨莉阿姨说原辞声很早就出门去了。中午,何惊年去给他送午餐,等了很久原辞声也没出现,看手机才发现金秘书发来的消息,说老板有事,让他不要等了。
    回去后,有同事跟他说,有个人要找他,正等在外面。何惊年出去一看,竟然是沈棠风。
    见到沈棠风,他就想起上次那件事,心中忍不住尴尬。可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打招呼,只是面容间颇有忧色。
    何惊年问他,是不是沈夫人又发病了?沈棠风点点头,说他母亲一心要见他,不然就不肯吃药,也不肯去医院。
    何惊年听了,心中深深沈夫人感到难过,但一想到沈棠风来找自己的事情被原辞声知道,他肯定又要大发脾气。犹豫了一下,何惊年想算了,反正自己都要离开了,原辞声应该不至于再为难他。
    沈家果然乱成了一团,庄曼吟正哭着闹着摔东西。可一见何惊年进来,立刻破涕为笑,抱住他宝宝、宝宝的叫,还说:宝宝,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妈妈每天都在想你。
    何惊年也不知为什么沈夫人对自己如此执著,好像只要自己在,她便一切都好了。
    乖乖吃了药,佣人要带她回去休息,她不肯,说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闭上眼,宝宝就又会走的。
    沈鹏安慰妻子,我们的小雨已经是大孩子了,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父母身边吧?
    不行,小雨离不开妈妈。庄曼吟说着,摸摸何惊年的头发,又捏捏他的手,嘴里咕哝,宝宝又瘦了,妈妈怎么还没把你养胖
    等一切暂时安定下来,沈棠风和何惊年坐在庭院长椅上休息。片刻的沉默后,沈棠风忽然转头看过来,说:我真恨沈棠雨。
    何惊年一怔,他不是你哥哥吗?
    沈棠风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哪配。
    夜色吞噬了他的半张脸,黑漆漆的眼深陷在阴影里,好像吸纳着周围的光线。何惊年忽然觉得这样的沈棠风有点奇怪,一点不像平时的他。
    不过很快,沈棠风就恢复了正常,向他道谢,说每次都要麻烦他。
    你包里装的是什么?看起来好沉。沈棠风指了指他的包。
    何惊年这才想起里面还装着给原辞声的便当,拿出来一看,幸好没翻掉,但经过颠簸,原本摆放得很精致的菜色已经乱七八糟了。
    看起来很好吃。沈棠风道,可以给我尝一下吗?
    这怎么行。何惊年慌忙合上盒盖,饭菜都混在一起了。
    没关系。沈棠风伸手拿过,筷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送到口中,果然味道很好。他认真地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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