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宁说:“女的头发比我还短,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丽珍说:“她包上挂了好几个毛毛球,你们男的都土,连头发都不梳,才不会打扮包呢。”
    另一个小女孩说:“她长得帅,要是男的,哥哥能让她一个人去找姐姐吗?”
    秦杉笑坏了,他也没这么小气吧。孩子们没见过叶之南,叶之南来了,他也不会干涉乐有薇的社交。
    凌云只在乐有薇拍的视频里见识过江家林,实地来看,发现还穷困些。别人的生活都很远,再怎么想象,也很难真正体会,她确定不会来第二次,但是有些话,她想当面说。
    在严老太家里,凌云见到乐有薇。严老太正在指导袁婶和梅子刺绣,乐有薇在边上观看。去年慈善拍卖晚会后,陆续有人来拜师,还有人是不远千里慕名过来。绣娘们的队伍在扩大,梅子也带上徒弟了,等明年绣庄竣工,就能搬过去。
    乐有薇转头,看见凌云。天气热,凌云走了许久的山路,t恤汗透了,乐有薇递给她一瓶饮料,笑道:“快看,我好喜欢这幅《雪树寒禽图》。”
    乐有薇的态度让凌云心头一热,就好像这几年从未交恶。她问:“谁画的?”
    乐有薇回答是于非闇,他是近当代画家,工笔花鸟画尤绝。郑家装修房子那年,乐有薇在家具城看到于非闇的画作《玉兰黄鹂》出现在抱枕上,但那时她还不知道画家的名字。
    乐有薇一说,凌云也有印象,那幅画很符合大众审美,画面满地铺湖蓝色,点缀着洁白的玉兰和艳黄色的鸟儿,所有色彩都很明快,对比也鲜明,颇有大国宫廷画师之感。
    乐有薇给她看手机图片:“他的画我最喜欢这幅,刚才找梅子订了。”
    凌云看了看,画面是白猫和红花,是好看,但这里她待不下去,急于说事情。4月份,她和宝麟拍卖公司签了约,主槌了两场春拍拍卖会,刚忙完。公司业务部攒了几年,攒足一批明清家具,将作为秋拍最重点的场次,她举荐了乐有薇。
    乐有薇已经休息了几个月,是时候整装再出征了。凌云点开平板电脑图库,一页页给她看。
    黄花梨琴案,龙纹佛经柜,紫檀台座式小几,宝座式镜台,金丝楠木圆角柜……乐有薇看得心花怒放,还有一件花梨独板面大画案,更让她啧啧称赞,面板独材,又厚又大,是传世之物。
    前两年,拍卖场上出现过一件明末清初的黄花梨独板大翘头案,宏伟典雅,长达3米2,极为少见,被收藏家哄抢,终以3千多万成交。
    藏家是一家特殊钢材集团董事长,向来低调,得此宝物,破天荒接受了若干采访,就是想让人都看到他的独板大案。
    凌云说:“卷土重来阵仗要大点,这场够了吧?”
    逆风归来干翻全场,是得有架势,光是这一件独板画案,乐有薇就有兴趣,她把平板电脑还给凌云:“谢谢,但我还没休息够。”
    可她刚才那神色,分明是想接受兵符。是那次晕倒在台上,让她有惧意了吗?她连胡老太藏品的捐赠仪式也让出来了,但她根本不是轻易失去上战场勇气的人。凌云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乐有薇重新拿起平板电脑,有件黄花梨灯挂椅样子很美,不知道大东师傅能不能仿出来,问道:“这个估价多少钱?”
    乐有薇在转移话题,可见真的生病了,凌云说:“一定很严重。我回看了翡翠那场的视频,叶总被带走之前,你就有些失控,你晕倒另有原因。”
    宝麟是国内大拍卖行,这种规格的明清家具专场机会很少,因为稀少,也因为是藏家之外的普通人都知道的好货,还都用得着,平时不太往外出,乐有薇是真想接下来,她沉默了一下:“以前得罪你的那一眼,只是单纯好奇。你一直让我好奇。”
    乐有薇跟大多数人都来往热络,但不交心,这句澄清不容易,凌云沉默了。过往几年,她做了很多伤害乐有薇的事,因为嫉妒,也因为微妙的羞恼,似乎越把乐有薇看成是不值得喜欢的投机者,就越能接受被乐有薇轻易疏远。
    凌云最初结交万琴,源于两人都爱好歌剧,对乐有薇的敌意使两人走近,但凌云很快发现,万琴不光是对乐有薇,她异常热衷攻击同性。
    凌云很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女人对女人能极尽刻薄之词,每当此时她就不吭声,但是万琴编排乐有薇时,她是附和过的,还在慈善晚会上给乐有薇和叶之南难堪,如今想来多么可耻。
    凌云想道歉,但几句对不起远远不够,她想用行动来弥补,所以推荐乐有薇主槌这场拍卖会。
    新公司的两场春拍,凌云做得很出色,分管副总很欣赏她,她建议外聘乐有薇主槌明清家具,有一定的分量。可是先说出歉意的是乐有薇,她鼻子酸得紧。
    小时候,凌云是少年宫合唱团领唱,还是大提琴手,经常跟团出国演出,舞台让她觉得风光无限,她有瘾。后来她迷上拍卖台,她想,被人看到,被人喝彩,大概就跟拥堵的车流中,张开翅膀盘旋着飞越人潮一样。
    父亲入狱,凌云不能再飞翔了。因为敏感,也因为怯意,在乐有薇展示翅膀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翅膀对乐有薇藏起来了。事到如今,她终于说:“以前,是我错了。”
    乐有薇对她笑了笑:“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小时候坐冷板凳,呼天不应,成年后,有钱人都是我的座上宾,在拍卖场里都得听我的,感觉很好。”
    父亲出事,求告于人,呼天不应,凌云想被人看见,被人听见。她很难过,都怪当年仇视世界,心太窄了,否则怎会没发现,乐有薇是值得相交的朋友,她本该知道,乐有薇和别人不一样。
    两人和秦杉会合,慢慢走出深山。到了江集路口,凌云停下脚步,她和乐有薇几年没怎么说过话了,更别提说点亲近的话语,她很不自在,飞快道:“有薇,对不起。那时候,我是真把你当朋友,所以格外敏感。”
    乐有薇捏一捏秦杉的手,用了他在奥兰多城堡请求被拥抱时用的句式:“现在也可以当朋友啊。你早就不和万琴玩了。”
    乐有薇介意的竟只是这个。凌云踌躇一阵,本不想再问,但乐有薇一直在回避,那就是很严重的病了,她问:“到底是什么病?我客户里有三甲医院主任,还有分院院长。”
    凌云有双乌灵灵的眼睛,一直记得有人想做明清家具。乐有薇指指脑袋:“脑瘤,9月份做手术。”
    凌云张口结舌,秦杉说:“良性的,做完手术就结婚。”
    乐有薇踢他小腿,好了,有吵架的理由了。
    凌云拉开车门,上车:“先把身体养好,我等你重回拍卖场。”
    乐有薇看着凌云离开,一边跟秦杉打打闹闹:“我同意了吗?”
    秦杉抱着她:“总有天你会同意。我以为你会留她吃饭。”
    乐有薇说:“刚和好,还有点别扭。就跟你和你爸一样,多熟几次再说。”
    凌云的车开远,乐有薇吁口气,她不会真的离开拍卖场,必如惊雷般再来。
    等待绿灯转红,凌云查了脑瘤,这个病终生不愈,即使手术顺利,有好转也很容易复发,她哭了。
    好容易有个棋逢对手的朋友,再想想夏至,凌云更是悲怆。太通透聪慧的人,往往多磨难,实习期她多羡慕夏至和乐有薇,能够成为叶之南的学生。
    秦望知道乐有薇的病情吗?凌云伏在方向盘痛哭,决定对所有人守口如瓶。但愿秦望永远不知道,否则他会反对乐有薇和秦杉的婚事。秦杉说起结婚,他和乐有薇都那么高兴,眼睛里都是笑。
    第148章
    秦峥的高考分数下来了,还真没吹牛,估分也惊人的准,只比实际分数低3分,能被第一志愿录取了。科技学院,二本,但离家近,开车20分钟就到。
    秦望对秦杉说:“每次模拟考试总分在班里都倒数,在地上爬那种,高考比哪次都好,是不是有人给他打小抄?”
    秦杉在看图纸,东摸摸西摸摸,墙身要画,地库要核防火分区,秦望继续自言自语:“小峥初中考高中是全省第17名,那时候还很正常,不躁郁,也不沉迷游戏,更喜欢打篮球。高一没读完就不行了,成绩一落千丈,他妈妈请了很多家教,都被他吼跑了。这次邪门,数学只扣了6分,理综也不错,就是英语太差了,拖了后腿,只考了36分。要说偏理科吧,语文也快及格了。”
    秦杉说:“他故意的。”
    秦望一愕,儿子居然接他的话了。秦杉剥着莲蓬,把莲子一个个抠出来,放进盘子里,邵颖秀送了太多,他和乐有薇每天拿它当饭吃:“英语差,你就不敢轻易把他扔去国外了。”
    秦望说:“我没想让他出国。”
    秦杉问:“他知道吗?”
    乐有薇靠在门边,偷听父子俩谈天。秦杉说:“他肯定知道你说他是废人,他索性废到底,每天玩游戏。但他母亲进去后,你表现比较好,他给你一个机会。”
    秦望帮着消灭莲子:“你是说,小峥想让我看到,他不是废人。”
    秦杉看他一眼:“这你都不懂,你是怎么管那么大集团的。”
    秦望哈哈笑:“所以要你帮我啊。”
    很多事没有然后,这对父子之间有。秦杉也笑了,秦望说:“他妈妈进去,他觉得没指靠了,才奋发自强,我认为他是在给自己机会。”
    秦杉摇头:“就说你不懂。”
    乐有薇扑哧笑,秦杉抬起头,乐有薇探进脑袋:“晚上我们吃大餐,为秦峥庆祝庆祝。”
    傍晚雨停,司机和秦望走了。雨后的山脚下,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夕阳把山岚的轮廓勾勒出金边,院子里牵牛花和茑萝蔓延而生,蔷薇零星地开着。秦杉和乐有薇散着步,聊起往事。
    秦杉童年时,秦望很忙,有时半夜回家,天亮又走了,秦杉经常一个月都见不到父亲。他分析秦峥也一样,并且目睹父母长年失和,成长一定很艰难,但母亲入狱后,他拿出了真正的实力。
    乐有薇听着,偶尔轻轻嗯一声。秦杉转头,看见她的眼泪,抱紧她:“宝宝,早知道你这么希望我和我爸和解,我会早点认他。”
    乐有薇说:“有些事水到渠成才好,早些时候,你在抵触。”
    秦杉说:“我有点想见秦峥。”
    乐有薇温柔地回答:“我们找机会去见。”
    7月中旬,秦峥的录取通知下来,秦望又来过一次。他打算安排谢师宴,但秦杉和乐有薇都觉得秦峥连秦望都还有些排斥,现在还没到秦杉跟秦峥正式会面的时机。
    转眼到了沈志杰的度假式酒店举行奠基仪式,秦杉和乐有薇回了云州。奠基仪式上,卢玮现身剪彩,她自从公布怀孕,再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请来的记者里三层外三层,阵仗很大。
    乐有薇和余芳闲聊,沈志杰专程来找秦杉,责怪他居然不用自己的名义参加设计方案征集赛,秦杉很坦白:“用我外公的名字,是想看看自己在国内同行里的水平。”
    卢玮没等仪式结束就走了,乐有薇和秦杉去找郑爸爸吃饭。新家正在装修,郑爸爸督工,忙到8月底开学,再让他大哥继续盯着。郑好的大伯刚退休,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乐有薇去天空艺术空间和老同事叙旧,秦杉问起下午的安排,乐有薇让他自己玩:“聚完会我想去烫个小卷,做头发很麻烦,又剪又洗又卷,你会嫌烦的。”
    秦杉说:“不嫌,我在旁边玩。”
    乐有薇拧他:“我嫌你行了吧,能不能让我单独行动一下?”
    秦杉说:“不能。云州不是乡下小区,车多,晕倒了很危险。”
    乐有薇拿他没办法:“我让佳宁接送我,这总可以了吧?”
    “可以了。”秦杉想,乐有薇一定是想去见叶之南,所以不让他跟着,免生难堪。但叶之南出狱那天,他就看明白了,自己不会难堪,叶之南也不会,是乐有薇自己担心两人见面难堪,她想多了。
    姚佳宁来接乐有薇,秦杉嘱咐:“我随叫随到。”
    姚佳宁看看乐有薇小腹:“你该不是怀孕了吧,看得这么紧。”
    秦杉听得美,溜去心理医生工作室看秦峥。秦峥每次来看医生,都由吴晓芸一位助理陪同,她跟了吴晓芸很多年,秦峥不排斥她。
    等候室的人非常多,确如心理医生说,心理疾病是常见疾病,大可不必讳疾忌医。在一干精神恹恹的病人里,有个孩子很明显是多动症,家长再三阻止,孩子仍不消停,嘴里突突有声,扭来扭去,跑来跑去。
    病人们应该像在莉拉工作室那样进行分区,但也许让他们置身在大环境,看到周围都是同类,更有助于给内心以力量吧。秦杉正这么想,孩子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倒,长手长脚的英俊少年两脚一夹,把孩子稳住了。
    孩子被撑住,没摔跤。秦峥戴着耳塞,自始至终眼睛没离开手机游戏。家长搂住孩子道谢,秦峥耸耸鼻子,闷头玩自己的,秦杉悄悄走了。
    深夜,乐有薇被姚佳宁送回来,头发卷成小浪花,歇在肩膀上。她洗漱出来,秦杉亲她耳朵,小贝壳一样,但乐有薇说她很累:“头发药水气味不难闻吗?明天才能洗头呢。”
    乐有薇柔声细气的,看样子是有些累,但两人哪次不是一拍即合,不知疲倦,秦杉说:“那我们吵架吧。”
    乐有薇嗔道:“你先说。”
    被拒是头一回,性质很严重。秦杉整理语言,精心提炼了十几句话,还想了针对乐有薇的回击,正准备开吵,乐有薇睡着了。
    这是真累了。秦杉懵了,按开手机搜索“烫头累”。首页刷刷几条“我发誓再也不烫头了,从中午两点坐到现在,还好效果很满意”,“陪媳妇做头发是最无聊的事,又饿又累,鬼地方还不给抽烟,问你你还不敢说不好看。”
    还真会累啊。秦杉亲亲乐有薇嘴角,睡觉。下次她再去弄头发,他必须现场观摩,到底怎么个累法。
    清晨,乐有薇醒来洗脸刷牙。昨晚的架没吵起来,秦杉抹把脸就忘记了,她自然也不会挑事,她是有事瞒着秦杉,但愿他永远不必知道。
    昨天,乐有薇听老同事说起,唐烨辰再未出现在内地,他的飞晨资本由新任ceo全面接管,天空艺术空间的股东会议则由唐烨辰的助理斌伯代为出席,看来阿豹那一刀真把他降服了。
    早在5月底,叶之南作为特聘拍卖师,主槌过一家大拍卖行的陶瓷拍卖会,乐有薇送了花篮。姚佳宁说他拜了国宝级大师学习古书画鉴定,以后有合适的中国古代书画他仍会主槌。乐有薇试探了两句,凌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的病情,她放心了。如果凌云未经允许就散播出去,她就没那么想跟凌云重修旧好了。
    秦望有套公寓位于cbd区,就在灵海集团边上,他偶尔去午休,秦杉和乐有薇应邀赴约。
    秦杉送出礼物,他给秦峥买了一双篮球鞋,给父亲的是在光阴冢古董杂货店买的一套茶具。其中一只白瓷杯底部用金粉写着望字,他昨天在店里玩了半天。
    公寓是平层结构,装修得像个纯享乐的空间,最醒目是嵌入式酒柜里的名酒,以及各种漂亮的水晶杯。
    露台视野开阔,和乐有薇拍卖出去的天颜大厦隔海相望。秦杉晃了一圈,问:“这里有个墙被敲掉了?”
    秦望点头:“想要个宽敞点的客厅,你们自己参观。”
    公寓餐厅、卧室、卫生间和储藏室都很宽大,厨房紧闭,阿姨在烧菜,秦杉和乐有薇走进储藏室,异口同声:“面条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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