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毛,对他笑:“他们骂他们的,我忙我的。你总是能激发我,谢谢。”
    日影摇曳,全世界都灿烂着,跟秦杉一起笑,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清晨了。他说:“严奶奶她们都说,辛苦你了。”
    乐有薇喝着甜汤,她的人生里,辛苦之感往往是情感关系带来的,亲情或者爱情的消逝,都是让人破碎的时候。将来,病魔杀至,必定会更辛苦吧,但现在她不让自己去想。她对秦杉说得浑不在意:“不比别的事辛苦。拍卖行跟严奶奶她们刺绣说起来也差不多,在货主和买家之间穿针引线,向大众展示美好。”
    乐有薇吃完东西,秦杉疼惜地瞧着她,她柔声说:“真没关系。你知道吗,那首诗,最打动我的是那句‘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当然不会有凤凰的再生’。”
    秦杉很意外:“这句?”
    这句话看着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出现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对乐有薇而言像是神谕。她笑了笑:“人生在世,总得做点好事吧。虽然微不足道,对我自己很重要,将来……将来回顾这一生,会想,嘿,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乐有薇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有泪一闪,神色里也有凄怆的意味,秦杉难过起来:“是特别好,在切实改善一些人的处境,我只恨自己不能把那些言论都删掉。”
    乐有薇笑笑:“随他们说去吧,我从小就是个是非精,不怕被人骂。再难听的话我都能屏蔽掉,脑子里只接收到好听的,夸我的。”
    附近秀隐寺的檀香气味,身旁玉一般的人,秦杉神夺意摇,一句话冲口而出:“小薇,我喜欢你。”
    在天井醉酒第二天,秦杉就想对乐有薇说出这句话,但是表白得当面说。他设想过很多场景,却不曾想过,是在嘈杂拥挤的街边小店。
    这句话到底还是来了,秦杉是想对自己说点好听的是吗,乐有薇东拉西扯了一早上,仍没想好怎样才能让秦杉少受点伤害,但她必须说了:“郑好是我在幼儿园认识的,她是我的亲人。她很好,你也是,和你们相处,总觉得还活在童年,笑啊,闹啊,很亲近。”
    乐有薇努力集中精神,好把话说下去,但对面小店那支佛乐总让她分神,有两句回环反复着,异常哀伤。
    去年早春,发现丁文海出轨那天,乐有薇在雨夜里走,街上空无一人。即使是郑好,有些时候,乐有薇也不想被她看到,她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当时仿佛也听到过这样空茫的旋律。
    对生活的规划都和丁文海有关,在那一天,都坍塌了。
    乐有薇平复了一下心绪,再度开口:“小杉,我很想看到郑好和你都高高兴兴,不想说任何让你们伤心的话,可是……”
    乐有薇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秦杉胸腔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酸疼不已,尽管她说,你很好。
    乐有薇不忍再看他,眼睛看向地面:“你和江天是发小,不好竞争同一个女人对不对?”
    原来,自己真的误会了,她和江天的确是一对。秦杉心里一凉,酸疼感从胸口蔓延到眼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乐有薇继续说:“我和郑好现在就是这种局面。她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向我表明心意了,我对郑好很内疚,也很挣扎,好几次都想说出来,但是我不敢。我很害怕她跟我一刀两断,更怕她不想活。对你,我也很内疚,可我只能说出来,小杉,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放下我吧。我不希望你像郑好那么痛苦。”
    乐有薇泪光隐隐,秦杉受不住她难过,几乎要说:“听你的。”但这念头一瞬即逝,他干脆地说,“做不到。”
    不喜欢她,放下她,都做不到,不能骗她。树木的浓荫下,两人默然对坐,直到老板娘来收拾碗筷。
    乐有薇起身离去,秦杉抬头看她,长卷发在她脑后挽成松散的髻,绿裙子是丝质,走动时有一种光润的弧度。她一步步走过弥漫着檀香气味的街角,再也看不见。
    周围是陌生人有说有笑的面孔,混杂着车流声,叫卖声,拐角秀隐寺的钟声,光影、声音和气味组成的复杂感受,在秦杉脑海里翻滚。这是故乡6月的清晨,梦一样的清晨。
    乐有薇开车赶往云豪酒店途中,画家齐染打来电话,她能找到刘田。
    齐染大学室友在北京做策展人,公司刚签了刘田的几幅画作,下周就要展出了。乐有薇问:“下周吗?”
    齐染一怔:“你十万火急?”
    只要有刘田签名,就能兑现对李诗云的承诺,随时都行,但乐有薇想让李冬明出席慈善拍卖会,她不瞒齐染:“后天晚上的拍卖会,我想邀请李冬明李副市长出席,他孙女想要刘田的签名。”
    齐染说:“我让我同学今天找机会拜访他,等我消息。”
    到达云豪酒店,乐有薇没等几分钟,常伟亮的两个徒弟到了。她聊了想要的效果,等酒店工作人员详细介绍完宴会厅,两名美术师有谱了:“两点之前,给你看拍卖场效果图,根据你的意见调整,当天预留四个小时布置。”
    “两位老师费心了,到时见!”乐有薇给赵杰打电话,托他把方瑶喊来。方瑶拜赵杰为师,通过赵杰跟方瑶谈善款监管能简便点。
    回办公室刚烧好茶,赵杰就到了。赵致远看过《闲拈针线伴伊坐》的视频,为慈善拍卖会择定了主题“料理成风月”,赵杰问:“这句行吗?”
    这句词出自辛弃疾的词《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乐有薇笑说,“很通俗,但像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赵杰说:“我爸说,她们的绣品,可称为视觉盛宴,大饱眼福那种。”
    乐有薇暗嫌不直白,不能让人跟顾绣联系起来,但细想万分贴切。中国传统文化里,历来有“老梅花,少牡丹”之说,意为梅花越老越苍劲挺秀,生机盎然,以严老太为首的村妇,正是疏梅般的人。
    乐有薇不认为自己很有同情心,眉头一皱,坏水直冒,坑蒙拐骗样样都来。卢玮也好,陈贝拉也罢,她都视为行走的钱袋子,顺路宰了一个又一个。从助手升为拍卖师,就是这样靠手段,也靠心计,左手倒右手,从无到有地闯过来的。
    自小吃过苦,同情的阀值被提得很高,但江家林的村妇,让乐有薇在创业绩之余,仍想尽力维护她们。正如秦杉引用的那句“向光荣者说到光荣”,她想让人看到,也让她们自己知道:这样活着,已足够令人尊敬。
    无出路,无望,也无声,但手上在做事,日子似乎就没那么难捱。是幼年在亲戚家坐冷板凳写作业的自己,也是多年后在江家林看到的女人们。乐有薇对团队交待下去:“料理成风月,定了。”
    方瑶来了,赵杰替乐有薇提出聘请方父的华达资产公司为第三方监管善款,方瑶问:“贝斯特自己不行吗?”
    乐有薇说:“贝斯特在大众眼里缺乏公信力,每年虽然会举办几次公益慈善项目,但都是政府委托的承办方。”
    方瑶表示听懂了:“乐老师,我们做个同步拍卖吧!线上线下一起执行,效果绝对好!关注这件事的网民大多在外地,还有国外的,都不能到场,在线拍卖我来负责!”
    赵杰悄然对乐有薇皱了皱眉,乐有薇不动声色,对方瑶说:“我们双管齐下吧,你和你爸聊聊这件事,我找人把所有资料都备齐,今晚之内发你邮箱。”
    方瑶笑得很甜:“好呀,我马上就给我爸打电话。”
    先诓住方瑶再说,乐有薇道了谢:“监管合同最好在今天就落实,因为还得留出备案和公示时间。”
    乐有薇面目诚恳,方瑶拨打着父亲的电话,走向露台,乐有薇和赵杰交换了眼神,都哑然失笑。
    时间太紧,资料整理和录入工作太琐碎费时,乐有薇完全没打算搞在线拍卖。公司冲着方家的关系,可能会配合,但仓促上马的在线拍卖,乐观估计,最多筹到零零碎碎的几千块几万块善款,却跟公司投入的人力不成正比,雷声大雨点小,没价值。
    况且,稍有纰漏,承担责任的,不是方瑶,是自己。
    赵杰品着“每临大事有静气”,方瑶走回来,亲昵道:“我爸说看到合同就签字,还让我妈请你们吃午饭!”
    乐有薇假笑:“替我谢谢你父母,不过我这两天太忙了,改天吧。我让我搭档姚佳宁跟你去签监管合同,晚上我们再碰时间,商谈在线拍卖细节。”
    乐有薇把方瑶送出门,这位富家千金挺有意思,初来乍到,就想和她共享江山。看来,那天吴晓芸和叶之南在逸庭轩一同接待她一家三口,给了她胆气,认为自己在贝斯特能横着走。
    赵杰不习惯议论人非,但是有些话,他得直说了:“做在线拍卖,公司少说得派十几个人加班加点拍图片录资料,还没业绩,她是想不到的。”
    乐有薇摇摇头:“她爸一句话,你就得带她东奔西跑,客户资源都拱手相让,她也是想不到的。”
    “知己莫若有薇。”赵杰敞开说话,“有求于她父母的人太多了,她听不到几句实话。她晚上问起在线拍卖,你想好怎么回绝吗?”
    乐有薇不轻易给自己树敌:“设立电话委托竞投席位,交给她负责,怎么样?”
    赵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方瑶抢功是为了出风头,往脸上贴金,那就在拍卖舞台上,给她亮相的机会,并让她甘之如饴地接受安排。
    赵杰喝完一杯清茶,告辞:“要是想登门邀请李市长出席,随时跟我说。我让我爸先通报,再带你去。”
    办公室里有一面全身镜,乐有薇逐字逐句推敲慈善拍卖晚会上的发言,不时凑到镜子面前观察表情。每逢重要场合,她都会反复调整表情,经年累月的自查自纠,已卓有成效。
    入行后,乐有薇着意观察过叶之南,拍卖台上,他肢体语言随性自然。再看包括柳成章在内的资深拍卖师,也是相似的风格,信手拈来,非常松弛。但展现出的“松弛”,是背地严格自我训练的结果。
    一场以慈善为目的的拍卖会,要向公众传达出善意,每个细微表情都得控制到位,乐有薇站在镜子前念念有词,物我两忘。
    第53章
    传家宝征集令第一期纪录片发布在即,宣传活动得全面铺开,江天在和市场部的人开会,秦杉独自坐在他办公室,呆呆出神。
    女助理送来一瓶可乐,连说了几句话,秦杉都听不见。乐有薇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他理解,但江天追女孩子的速度,跟他换女孩子的速度一样快,他不希望乐有薇受伤。然而,江天是朋友,他不能说,小薇,你别和江天在一起。
    女助理给江天发信息,江天提前结束会议,一看到秦杉的样子,他就懂了,乐有薇裙下冤魂又多了一个。
    可乐冒着冷气,江天抓起来往秦杉脸上一贴,秦杉一激灵,元神归位。江天嘿笑:“跑来干嘛,追女人?”
    秦杉抬眼看他,想说你对小薇好一点,不要让她伤心,可是感情的事,谁能保证呢。小时候,他央求父亲不要伤害母亲,父亲也没听他的,况且是浪荡成性的江天。
    江天催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秦杉木着脸说:“喜欢你女朋友,很不应该,我还是喜欢了,还说出来了。”
    江天冷下脸:“好哇,小子,有种,眼光跟我一样好。”
    秦杉蔫头蔫脑地坐着,江天拧开可乐自己喝,转眼下去了一半,一低头,秦杉看着还挺悲愁的。他坐下来,瞧了秦杉一会儿:“我没追到她。”
    惊雷一闪,秦杉刹时清明,紧盯着江天,江天笑起来:“丢人的事,也就能跟你说了。那天在善思堂,乐说了,她不找爱玩的男人。”
    秦杉脸上一喜,江天气哼哼:“不讲义气!你以为你就有机会了?”
    秦杉说:“不是,她不会为你哭了。”
    江天嘁一声:“不哭还叫恋爱吗,我和eva分手,哭成一只球。谈恋爱哪有不受伤的?”
    秦杉起身就走,江天喂喂道:“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
    秦杉走得很快:“去找小薇。”
    江天急了:“等一下!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吧,好歹做点准备工作,坐。”
    秦杉走回来,江天取笑他:“空着手去,直通通说,做我女朋友是吧?她要是同意,我喊你爸爸。”
    早晨头一昏,就表白了,是不像话,秦杉认错:“我想想礼物。”
    江天循循善诱:“你那堆破烂就挺好的,她很喜欢。你舍得给吗?”
    秦杉坚持说:“不能做手串。”
    江天斜眼看他:“你追女人还这么小气,没戏。”
    秦杉解释:“手串损耗太大。”
    江天一愣:“什么意思,别的就可以?”
    秦杉摇头:“要随料赋形。”
    江天回过味了:“早说啊,就跟珠宝一样,你就是不想太费料子。”
    秦杉再次要走,江天往酒柜一指,伤痛状:“我这些酒,随时等你。”
    今天回江家林,后天把那几箱紫檀残件带来,都送给乐有薇,但想说的话,现在就得说,等不到后天。秦杉下楼,去逛今生珠宝的旗舰店。他知道求婚是送戒指,表白呢,送什么好?
    “送给喜欢的人?”店员为秦杉推荐了几款,他都不认为好,一件件看过去,然后在最右边的展柜里,瞧见了一样,心头一热。
    乐有薇梳理着全套拍卖晚会发言,郑好找她:“我准备带严奶奶她们逛景点,严奶奶说住这么好的店,很过意不去,不要再安排游玩活动了,受不起。”
    乐有薇嗔怪:“你没说是大老板掏钱吗?”
    郑好当着袁婶的面,支吾道:“说了,可她们都说,那也会让你欠人情。”
    乐有薇叹一声:“你把电话给袁婶。”
    袁婶本来以为提前赶来,是让她们和大老板见面,她们也很想对大老板表达谢意,郑好却说拍卖晚会当晚才见大老板,这几天就是带她们吃好玩好。但众人都认为,住进豪华酒店就是最好的招待了,不用再客气。
    乐有薇说:“总不能让你们一直在酒店待着吧,出来逛逛街。云州很多景点是免费参观,不花钱。”
    袁婶说:“严婆早上说了,我们还有事要忙。”
    乐有薇惊讶:“什么事?”
    袁婶无奈:“她想让我们绣一幅新东西,具体是什么她还没说。我感觉严婆可能舍不得把《瑞鹤图》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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