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已取完景,向乐有薇告辞:“我得回云州了。”
    乐有薇惊讶:“这么赶?”
    摄影师收拾着器材:“广告公司加班是常态,况且江总搏命,我们也不能被比下去是不是?”
    秦杉在往这边走,乐有薇问:“善思堂的木雕是一绝,秦杉还来不及讲完吧?”
    摄影师拿起相机,笑道:“没关系,他忙他的。这里本来就很美,我能让它更美。”
    乐有薇听出意味:“他该不会什么都没讲吧?”
    摄影师对准乐有薇摆弄着镜头:“木匠师傅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会说的中国话不多。”
    乐有薇笑了起来,秦杉和江天的中文都好着呢,但江天走偏了,他的中文是古典□□看多了的那种好法。
    “好,别动,就这样,对,头再转过来一点。”摄影师咔嚓一声,给乐有薇连拍了几张照片。
    秦杉站在不远处,悄然凝望乐有薇。她斜倚廊下,夕阳映照在她身上,他不知道自己被摄影师拍了进去。
    摄影师调着相机看了看:“回头发你。”又冲秦杉道,“还有你。”
    秦杉只听得见乐有薇说她要走,默然失落,乐有薇说:“明天还来。”
    秦杉目光顿时全是喜色,摄影师窥见了一段心事,暗笑不已。乐有薇翩然出门,秦杉呆了一下,喊道:“小薇,等等。”
    乐有薇以为他又要给她蛇药,从包里两指夹出,揣进兜里:“上次你配的,我还留着。”
    秦杉又一下子笑开了花,却只说:“等等我。”
    过了几分钟,秦杉拿出一个户外头灯,抬手就给乐有薇戴上,端端正正给她扣好,再摸出一支药水给摄影师:“你俩都涂。”
    摄影师嗬一声,接过就涂。她穿短裤,刚才整理器材,被蚊子叮了好几下,秦杉竟留意到了。
    乐有薇摸摸头灯,上次来江家林,她走夜路很当心,还几次差点绊倒,原来秦杉都看在眼里,她不禁对他一笑。秦杉本想趁着还有点天光,把今天的活计一鼓作气干完,改了主意:“我送你。”
    乐有薇摆手:“好好干活,按时吃饭,明天见。”
    乐有薇和摄影师离去,大东师傅见秦杉还傻站着,努努嘴:“说不让你送,你还真不客气啊?女孩子的话要反着听!”
    秦杉回偏厅干活:“听她的。”
    大东师傅和小五都摇摇头,这样怎么追得到女人啊,何况还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看来这小子还没开窍。
    第35章
    头灯功率大,照得前路透亮,乐有薇走得稳稳当当,抬头望见山岗上星空无垠。
    在省道边的土菜馆吃完晚餐,田姐和摄影师轮流开车回云州。乐有薇叮咛不要疲劳驾驶,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在服务站歇歇脚。等她们动身后,她回酒店睡觉。
    入夜下了一场雨,醒时艳阳高照,江天在路上了,乐有薇缓步往江家林走去。雨后的深山云烟渺远,一路上,她都在想严老太那半幅《南枝春早图》,它美得很庄重,像是许久以前开在月光下的梅花,摇落微风和香气。
    空有绝技,却终日艰辛求生,乐有薇替严老太和她的徒弟们不甘。该如何送上拍卖场,她仍理不出头绪,但并不很急躁。
    情.事一团乱麻,令人束手无策,工作却只要多些耐心,就能找到解决之道。某种意义上,乐有薇很感谢工作,让她能有个地方躲一躲,不去直面烦心事。
    从酒店走到善思堂快两个小时,乐有薇汗涔涔。进了外院,大东师傅往屋顶一指,秦杉在屋面上清理瓦垄。
    昨夜,秦杉发现新的漏点,得及时补漏。乐有薇和大东师傅说着话,秦杉发现了她。她站在院落里,手拿头灯,仰面看他,汗意将她面颊一蒸,像是带着露珠的花朵,娇艳万状。
    乐有薇见秦杉要下来,跑去扶墙边的梯.子,秦杉拿起手边的粗麻绳,往屋脊鸱尾上一挂一抻,刷的一声,闪电般荡落在她面前。
    不愧是学过格斗的人,身手利落,乐有薇喝彩:“好帅!正准备扶梯.子,你就飞下来了。”
    秦杉急着见她,等不及从梯.子上爬下来,待到见着了,却又只知道看着她笑,一双眼睛亮晶晶。
    去派出所捞秦杉那天,乐有薇就在心里想,他像一汪水。现在这一汪水,巨浪涌起,冲天而立,在阳光下恣意昂扬,她不由唤道:“小杉。”
    秦杉说:“哎。”
    乐有薇说:“你说羡慕我会说话,你生龙活虎,我也很羡慕啊。”
    小薇俏立面前,香汗微闻,还夸着人,秦杉心花怒放,拽过她的小臂,往正厅跑去:“走!”
    乐有薇任由秦杉拉着,跑到冰箱前,他松开手,从冷冻室里捧出两碗冰淇淋,都端给她:“吃哪碗?”
    乐有薇挑了巧克力那碗,秦杉要把牛奶味的放回冰箱:“这碗明天再吃。”
    乐有薇把碗放在桌上,阻止他:“一起吃,下次再做。”
    两人一人捧一碗,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吃着,乐有薇问:“孩子们这两天一直没去上学吗?”
    秦杉说昨天路好走了些,孩子们就去上学了,乐有薇奇怪:“那你什么时候做的新的?”
    秦杉说是昨天晚上,乐有薇明白了,是特地做给她吃的,还加了巧克力,因为她喜欢吃。她闷声吃了一会儿,秦杉放下勺子看她,有些紧张:“是不是比例不对?”
    乐有薇再挖一口吃:“很好吃,比外面卖的还好吃,难不成你还专门学过?”
    秦杉居然当真学过,他的大学有自己的果园和奶牛牧场,做冰淇淋是一门热门课程。学校很鼓励学生研发新口味,还会举办冰淇淋大赛。
    乐有薇听得悠然神往,把半碗冰淇淋都吃完:“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玩。”
    秦杉工作去了,今天早点把事情做完,就可以跟小薇玩,在村子里好好逛逛。
    乐有薇踱去佛堂,见着了紫檀残件才安心。从小到大,对她糟的人太多了,所以喜欢她的人,她总想对他们好一点,秦杉很好,可自己却在试图搜刮他四处搜罗的宝贝。
    乐有薇心情黯淡,走进袁婶家,袁婶一见着她就问:“小秦没送礼物给你吗?”
    乐有薇这才知道秦杉做冰淇淋的原委,她昨天没留下吃晚饭,袁婶好生遗憾,她本来要做酒酿水籽给乐有薇吃,只好便宜秦杉了。秦杉喝了两碗,坐在那里发愣,袁婶问他:“没吃饱?”
    秦杉挺苦恼,乐有薇每次来,都送他礼物,但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他想不出回礼。袁婶说:“送礼物是送心意,不在于贵重。”
    水籽是一种豌豆大的糯米圆子,袁婶边说边做,秦杉受到启发,搓搓手跑开了。
    乐有薇顿觉无言,孩子们对秦杉的称呼是队长,队长内心住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待客之道是把她当小朋友看待。她多想一直活在跟孩子们一样大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活着,人生永不会有离散。
    袁婶做着梅干菜饼,乐有薇打着下手,冥思苦想如果不抢秦杉当成宝贝的紫檀残件,就还得再琢磨如何把顾绣绣品变成商品。
    拍卖师的资历,得靠一件件倾城之物,一场场拍卖会累积起来,前者可遇不可求,后者才是务实之选。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实属无奈,更值钱的领域要靠强大的人脉去接近,她目前够不着。
    入行几年,乐有薇很明白,你的个人资本,决定了世界对你敞开的空间有多大。她和同门被叶之南带着去过大收藏家府上,见识过太多好东西,但你站得多高,才能握到多高的手,他们想出让藏品,根本不会跟小喽啰商谈。
    自小受穷,习惯了随时随地都在开动脑子,想把所见之物转化成赚钱契机,但《南枝春早图》未完工……
    乐有薇有心事,袁婶看在眼里。吃完午饭,秦杉要回善思堂,袁婶收拾着碗筷,责怪说:“不能光想着工作!多陪女朋友散散心!”
    乐有薇在发呆,秦杉对袁婶先是摇头,再点头。袁婶恨铁不成钢,脸皮这么薄,女孩子什么都没说,他倒先脸红了,她得多操心一点:“她难得来一次,你不好好表现,她就被别人抢跑了!”
    秦杉看乐有薇一眼,声音很低:“您小声点,小薇听到会不好意思。”
    袁婶上次就问过乐有薇和秦杉的关系,知道不是恋人,但男未婚女未嫁,她这是在帮两人想办法了。乐有薇暗笑,她看起来像个不好意思的人吗?不过,装作没听见比较好,她又坐了片刻,藉着郑好打来电话,才“回过神”,拿起手机。
    郑好问:“今天能回来吗?”
    乐有薇说回不了,郑好以为她还在跟紫檀八仙桌较劲,急了:“我们不钻牛角尖了,找别的拍品吧。”
    从业以来,乐有薇的时间大量花在跟人打交道上,但真正能建立往来的,比例不大,所向披靡,不存在。她对郑好说:“别的也一样麻烦,再说也没有新目标。”
    挂掉电话后,乐有薇假装一无所知,有点惊讶地看看秦杉:“你还在呀?”
    乐有薇很喜欢木雕花板,蹲在善思堂拍了大量照片,秦杉说:“宗祠雕图很有风格,走吧。”
    江氏宗祠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修得宏伟壮观,乐有薇说:“听说在以前,女人在成亲那天才能踏入祠堂。”
    秦杉带她往里走:“对,里面还保存了花轿。”
    花轿停放在中门的上庭,比影视剧里的道具豪华得多,它是八抬大花轿,全身描金雕花,轿帘是软缎子,绣着并蒂莲花和鸳鸯戏水图案,帘边安有凤铃。乐有薇拨弄几下,铃声动听,她问:“这是谁的轿子?”
    据村里老人讲,花轿是从轿行租的,出嫁的女孩子另有心上人,却不被成全,在轿中吞金自尽。
    轿行嫌晦气,家人只得把花轿买下来,但村人都不愿租它,便被扔在角落里。那户宅院久无人住,秦杉前年来了,才找人把它搬到祠堂里。
    乐有薇叹息着朝前走,后堂正厅是祖先享堂,供奉着江氏宗族先祖的牌位和画像。她想起太老爷给严老太取名时,那句“碧玉妆成一树高”的玩笑话,问:“江爷爷的父亲是哪位?”
    秦杉指给她看,画中人是一副古板严肃的面容,旁边还挂了三幅女人画像,乐有薇问:“谁是太夫人?”
    秦杉指了指,是一张画得粗糙模糊的妇人脸,乐有薇又问:“她在正中,两边是偏房?”
    秦杉点头,乐有薇指着右边女人的画像说:“把她画得最精细最漂亮,可能这几幅都是她儿子请人画的,后来是不是他当了家?”
    秦杉说:“对,是三房。”
    乐有薇细细看太夫人的画像:“画她就粗枝大叶多了,但是画出了一双很哀伤的眼睛,一定是让人印象很深刻。”
    江爷爷对秦杉讲过母亲生平,她本姓韩,浙江宁波人氏,因父母之命,背井离乡迁居安徽。婚后第三年,丈夫纳了妾,接着是另一个。
    此后,太夫人寄情于顾绣,先后完成数件作品。她去世的时候,不到35岁,手上那件《瑞鹤图》只绣了一小半。
    难怪严老太说起太夫人,是很感伤的语气,乐有薇唏嘘:“她的作品呢?”
    秦杉叹气:“江爷爷说,成品都被他父亲送给生意上的朋友了。”
    知道她作品的好,却不珍惜,也不珍惜她这个人,乐有薇又去看那双哀伤的眼睛,忽而想起那位死于花轿中的女孩子,愤愤道:“她们要是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好了。”
    秦杉凝望着她:“嗯?”
    乱世中,深山里,无处可去,无人可说,多少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时代和世俗扼杀了她们挣破牢笼的可能。以太夫人的技艺,若生逢斯世,她就可以走出崇山峻岭,不用困守在深宅大院郁郁而终。
    严老太说过,她早些年经常出远门找顾绣传人探讨,乐有薇抬眸看秦杉,声音清和:“这个时代有再多的问题,至少能让一些女人有机会逃离困境,依靠才华和胆识,自由地活着。”
    享堂光线暗,打在乐有薇脸上,如月色般柔白,她眼底闪过刺痛,为那些故去的生命,秦杉的心陡然一滞,神思混沌起来。
    那年那月,父亲有了外遇,母亲失魂落魄。秦杉夜里醒来,听到父母在争执,他跑出卧室,看到父亲双手发力,把母亲钳制在沙发上,逼迫她不准走。母亲动弹不得,难过地看着儿子。
    秦杉冲过去救母亲,被父亲反手推开,跌倒在地上。父亲弯腰抱他,他推开父亲,护在母亲胸前。母亲搂住儿子,怒视丈夫,丈夫看着妻儿,红着眼圈离开。
    母亲说:“妈妈再这样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妈妈想离开你爸爸了。”
    秦杉为母亲擦眼泪:“爸爸凶妈妈,我不喜欢他了。”
    后来有天,母亲加完班,赶到幼儿园陪儿子做游戏。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了,秦杉却只有母亲到场,从来都是。母亲蹲下来问他:“小杉,你是想留在爸爸身边,还是跟妈妈走?”
    父亲生意忙,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秦杉总见不到他,他说:“我跟爸爸不熟,我跟妈妈走。”
    母亲笑得伤感,自语道:“你能让儿子说出跟你不熟,我要带他走。”
    秦杉问:“我们去哪儿?”
    母亲满不在乎的口吻:“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秦杉迷茫,母亲摸他的头:“别担心,你妈还是有点本事的。”
    母亲很自信,秦杉不怕了,抱着母亲说:“我们走了,以后就轮到爸爸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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