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做成手串,会不会太单调?请几个手艺好点的木匠做成文房用品,也会很受欢迎,乐有薇用爱怜的目光扫过紫檀残件,心思转了好几回,开心了,一拍手:“都留着!”
    秦杉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嗯。”
    下次再伙同江天来扫荡,今天先打住。哪有那么多手到擒来,大多数客户,都是花心思费时间,献足了殷勤才拿下来的。紫檀八仙桌无望,但对这堆边角料,乐有薇还是有信心的。
    离开佛堂,乐有薇就让自己忘记紫檀八仙桌了。善思堂雕梁画栋,描金绘彩,她一边观看,一边向秦杉请教,碰到自己掌握的知识点,就反客为主,讲给秦杉听,互通有无。
    走到轩厅,脊柱的木雕图案是大象背上驮着一只宝瓶,乐有薇问:“象通祥,你送我大象杯子,是吉祥平安的意思吗?”
    她仰着脸,眼睫毛扑簌簌的,秦杉一阵恍惚,又想起童年遇见的那只小蝴蝶了。那么轻盈又柔弱的小东西,它天生拥有人类羡慕的飞行技能,母亲说,它能飞过高山、峡谷和湖泊。
    善思堂的木雕繁多而精美,以廊房为最,镂空的梁头是万骏图,马匹姿态各有不同,雕刻手法也不尽相同。乐有薇在一位浙江名人的故居看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欢跃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秦杉安静地听她讲解,听到最后,他看一看万骏图,再看一看乐有薇,然后又看一看万骏图,乐有薇问:“怎么了?”
    秦杉盯了一会儿万骏图,组织语言:“三寸不烂之舌,是你的千军万马,你很会说话,我很羡慕。”
    她手一挥,他跃上一骑,被她带着游历上下五千年。
    乐有薇笑得眼睛一弯。她喜欢这个说法,也渴望有朝一日,能像古时候的说客,一个人可胜百万雄师。说客为君王获得三千城池,自己让人散尽千金,也给人带来万贯家财,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江家林位于大山腹地,乐有薇只在省道边的江集村口见过一座基站,江家林网络信号极微弱,连网页都刷不开,逛完善思堂,她给郑好打电话:“我昨晚给师兄订了花篮,留了你的电话,你盯着点。”
    郑好问:“你还不回来吗,明天下午就是叶师兄的拍卖会了。”
    乐有薇说:“去袁婶家吃完午饭,道个别就回了。”
    一顿饭刚吃上,暴雨突至,尽管天气预报只说今日多云。乐有薇想等雨小些就走,袁婶却说往年每到这时必有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冒雨走很危险。
    江家林原名雨水坳不是没缘由的,它地势低,一下雨就淹得不成样子,极易发生山体滑坡。乐有薇不勉强了,她的身体容不得她任性,困在泥沼里不能动弹就太可怕了。
    饭桌上,秦杉的助手小五说下午要把花园一扇外窗修好,乐有薇想看木工活,吃完饭,和众人一起返回善思堂。
    第24章
    江家林的路面是青石板铺成的,没有积水,但田野涝成了一片。乐有薇搬了小板凳,在廊下听雨,细看木匠们劳作,秦杉在工作台前忙碌,休息眼睛时,就出来看看进度。
    电话响起,乐有薇走开几步接了。叶之南告知已经到了安徽境内,乐有薇听到他那边的雨更大,电闪雷鸣,隔着电波听来,像遥远的鼓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在山里出不去,到处都淹了。师兄回云州吧,路上慢点开。”
    叶之南深深沉默,他又被乐有薇推开了。今年他这次陶瓷拍卖会的宫廷御制品众多,一拨一拨重头客户都找他咨询了解,但乐有薇待在安徽不回来,连朋友圈都只发过一次,他心下不安,把接下来的应酬都推了。
    黄山脚下有一处度假村,由原拆原建的徽州古民居组成,或饮或卧,都对着整面大湖。出发前,叶之南订了其中一幢独栋山墅,想让乐有薇看看好风景,再和她说些话。
    以前总想着,不能勉强她,但是如今不想再弄丢了她。江天在不在她身旁,他都得摊开说。可是乐有薇又拒绝他了:“等雨停了,我就回来。”
    她总是让人等,然后跑去别人身边,当别人的女朋友。叶之南默然地往前开,雨雾中的世界模糊难辨,下一个出口在17公里外。
    叶之南不答话,乐有薇也不吭声了。一片沉寂里,彼此呼吸声清晰可闻,但都没有挂断电话,直到新的电话找上叶之南,是省博物馆馆长左佩玲。
    省博和英国一家博物馆有个交流合作,即将运送62件馆藏品赴英展览。左馆长很重视这次对外交流,亲自拟定了展品名单,英方代表来接洽,却看上了馆里正在展出的一尊唐代云纹五足炉。
    这件五足炉有极高的艺术研究价值,被列为国家禁止出国出境文物之一。左馆长向英方致歉,英方表示遗憾,但五足炉器形罕见,他们委实喜爱,恳求左馆长能拿出替代品。
    英方年底将会送来一批佛教造像在云州展出,里面有一件白度母站像残器,研究者在其体内发现了藏文书写的祈愿文本,间接证明它曾在西藏被供奉。左馆长想迎它回国,已和英方数次交涉。
    贝斯特这次陶瓷拍品里有一件北宋五足炉,左馆长希望能暂借给博物馆,送去英国参展。跟对方保持交好关系,迎回白度母站像才更有希望。
    孰轻孰重,叶之南有数,但左佩玲升任省博馆长已有几年,一直跟贝斯特拍卖公司的关系平平,该拿乔时得拿乔,他说:“您知道,明天就是拍卖会了,突然撤下重头拍品,必有争议。”
    左馆长承诺会出具官方声明,力证贝斯特拍卖公司以大局为重,为促进两国文化艺术友好交流贡献了力量,叶之南笑道:“我有好几位客户专程从国外飞回来,就为了把它捧回家。”
    左馆长明白他在要好处,也不含糊:“我们正在清理一批库存残次品。”
    这次是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叶之南答应了,转而问起省博和几个兄弟博物馆的明清家具联展:“听说会邀请专家学者前来会谈,能不能让我徒弟旁听你们内部的研究探讨?让她跟着见见世面,学点东西。”
    左馆长满口答应:“小事,今晚一起吃饭,我做东。”
    雨刷摇摆,叶之南看着前方路牌上的“黄山”二字,继续前行。黄山风景好,他早年去过两次,一次是跟某夫人,一次是跟某千金,她们的家主都能对贝斯特生杀予夺的主儿。
    黄山山中,有一种蔷薇以山为名,花期在初夏。叶之南在那时节,听到山谷风来风往,想到的是21岁时的乐有薇,她和初恋少年卫峰分手,借酒消愁,一把火烧光了所有情书,一封一封,从大洋彼岸寄回。
    那把火,像漫山的蔷薇,嚣艳地烧尽了一座山。
    路口往左,叶之南掉头回了云州。又是初夏,他多想和乐有薇登上雨中的黄山,乐有薇喜欢雨天。明天下午就是陶瓷拍卖会了,她会回来的。等她回来,不让她再躲了,上天入地也要定她了。
    乐有薇拿着手机,怔然站了片刻,抓起小板凳去佛堂,结果连紫檀八仙桌都看着烦,想劈了当柴烧。她索性拿起秦杉搜罗的紫檀残件们,一件件品玩,揣想它能改造成哪种好卖的物件。
    秦杉忙完手上的事,没看到乐有薇的人影,一名木匠往佛堂指了指。方才她悠悠闲闲地坐着,接到一个电话,就烦得团团转,是工作的事吧,秦杉想起她昨天连喝两盒牛奶,去拿牛奶给她。
    乐有薇正对着一片花板发呆,一盒牛奶戳到她眼皮下,她接过,猛喝几口:“大东师傅说,你跟他的合同签到了明年二月,这里你年底就完工,他能借我用吗?”
    秦杉嗯了一声,乐有薇别有用心地问:“你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吗?”
    秦杉问她做什么,乐有薇说是大买卖,秦杉在边上席地而坐:“噢。”
    我和江天双管齐下,这批紫檀残件必是囊中之物,大东师傅的木工活儿做得好,不会糟蹋它们,乐有薇喝着牛奶,心情转好。秦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默然看她,黑湛湛的眼睛里有星星,跟着她笑了。
    工人们大多姓江,江东生是木匠队的头儿,人称大东师傅,乐有薇说:“大东师傅手艺好,要不是现在太忙,真想给他当学徒。”
    秦杉说:“有空就学,打基础不难。”
    乐有薇惊讶:“你也会?”
    秦杉摇头:“只会一点,还在学。”
    到了傍晚,雨势越发大了,田野已成沼泽。去袁婶家吃饭的路上,工人们都在抱怨,他们大多住在江集,还有几个是外村人,一般时候吃完晚饭就骑电动车走了,第二天再来,看这雨量,今晚只能在善思堂凑合一夜了。
    袁婶为乐有薇收拾出一间厢房:“今晚委屈你住这儿了。”
    乐有薇连忙说:“不委屈不委屈,我小时候住的可没这里好。”
    饭后,袁婶去照料公婆吃喝,乐有薇收拾着碗筷,秦杉没走,跟她一起端着碗碟去厨房。乐有薇挑眉,小子家教很不错。
    乐有薇洗碗刷锅,秦杉负责把一只只碗碟沥水,放进碗柜。窗外雨声沥沥,有人此刻在回云州的路上,乐有薇渐渐走起神来,秦杉没打扰她,在一旁静悄悄地干着活。
    袁婶进来,大惊:“你是客人!我都说了,让你们都放着!”
    “闲不住。”乐有薇和袁婶唠起了家常,秦杉插不上话,默默回了善思堂。
    乐有薇把灶台擦得油光发亮,袁婶夸她长得漂亮还不娇气,性格也好,羡慕道:“我女儿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不会只读到高中了。”
    术有专攻,公司几大块业务都有专业的鉴定团队,拍卖师是台前人物,把专家给出的台本照本宣科,也能完成一场拍卖会,但对自己有点要求的拍卖师都不会满足于此。乐有薇说:“论聪明我一般,就是愿意钻研。”
    袁婶说:“爱学习好哇,你在饭桌上,都会问工人这啊那的,一般女孩子谁对木工感兴趣?”
    乐有薇笑道:“我哪是爱学习啊,是为了挣钱。眼力练准点,看得出别人看不出的好,就能多挣点钱了。”
    乐有薇说得实在,袁婶更喜欢了:“难得来一趟,我送你几罐干梅花,再给你弄点腊肉和山野菜!”
    乐有薇说自己平时不开火,袁婶不依:“你不烧饭,就请人帮你烧。”
    乐有薇道了谢,倒了半盆热水去洗漱,不料辗转到后半夜,她还没睡着,索性爬起来听雨。她喜欢雨,尤其是这场雨,很及时,帮她阻隔了难以面对的沉重之事,但是回云州依然得面对,她一筹莫展。
    捱到清晨5点多,乐有薇刷牙洗脸,在凉鞋外面罩了两只塑料袋,扎紧了,踱去村外看路况。
    昨晚11点多,雨就停了,但是雨水积得深,处处泥洼。乐有薇绕开走,一会儿得找袁婶借双雨靴,田姐的车开不进来,得走到江集村口会合。
    雨后的村庄空气清新,在村里住的老人们都起得早,有几个人拿着工具去田地里,乐有薇问:“摘菜去吗?”
    老人说:“排涝!”
    再往外走,水洼更深,趟过去会落得一脚泥泞,乐有薇正想往回走,却望见池塘边有棵很高大的树遭到雷电侵袭,一条粗壮的枝杈几乎被劈断。
    枝杈摇摇欲坠,砸下来会伤到人。乐有薇看向远处的田地,村人们都在劳作,隔得太远,彼此听不见,她守了十来分钟,枝杈还□□着,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砸去,没砸中,再砸,还是砸不中。
    乐有薇东张西望,想寻个工具,枝杈上一根小孩拳头粗的分枝忽然直坠地上,发出沉闷一响。她心惊肉跳,盯住枝杈的断口处,恨心大作。
    这条枝杈像脑中的肿瘤,知道会伤人,但不知是何时,这感觉太糟糕。乐有薇快步走回袁婶家,命运横生枝节,让她患病,她无力抗击,这根枝杈她得有办法,不能让它欺负人。
    袁婶刚起床,正准备做早饭。乐有薇在屋子里转着,想找根竹篙,没找着,撑衣杆又太短,她找袁婶要了一捆麻绳,再找到一把镰刀,转身出去消灭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麻绳上捆住镰刀,挥舞,助跑,抛出,一切都在学武侠电影里打家劫舍的动作,可是枝杈太高了,麻绳放到了足够的长度,抛出了几回,总还欠点距离。
    秦杉远远望见乐有薇在甩麻绳,锲而不舍,反复尝试,像在大风里挥剑杀敌,他加快了步伐。
    上一次十分接近枝杈断裂处了,乐有薇调整着角度,看准了再甩出去,这一次,镰刀挂住了。她试着割裂枝杈,用力,再用力,秦杉跑来:“你在干什么?”
    “砸到人很危险!”乐有薇没回头,继续用力,左上臂的伤口突然迸裂,流出血。她顾不上,拽住麻绳再使使劲,枝杈晃得厉害,但还是割不断,她拽着绳子往后拉,脚下不稳,秦杉飞快跑上前,乐有薇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
    香气萦怀,秦杉心神一颤,手掌旋即摁住乐有薇的伤口:“你在流血。”
    他的声音紧张得变了调,乐有薇不知怎的,眼中一酸:“我没事,你快把它弄断。”
    秦杉试了两回:“镰刀不着力,得去拿梯子。”
    乐有薇摁着伤口,站着没动,血从指缝渗出来,秦杉急了:“走,我们先去处理伤口。”
    枝杈被折腾得越发危险,乐有薇说:“不疼。我得看着,有人经过我就提醒他。”
    秦杉给助手小五打电话,让他带人搬梯子来,医药箱和锯子也都拿上,然后他扔掉麻绳和镰刀,找到乐有薇伤口附近靠近心脏的动脉点,用力按住。
    乐有薇问:“为什么按这里?”
    “是止血点。”乐有薇皮肤润白,秦杉手指微微发颤,侧过头去,克制心神。那晚乐有薇被张家兄妹侵犯,他抱过她,但当时一心助她脱困,别无他念,此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得又乱又响。
    雨后清晨,有风拂衣,乐有薇深深吸气,胸臆间尽是花香草木的清新之气。她念头一转,人和人都是从陌生到熟稔的,这次看了货,下次再来,就能跟秦杉商谈那批派不上用场的紫檀残件了,秦杉花了钱,让江天加点钱买。
    乐有薇想着,美了,扭脸对秦杉一笑,却见秦杉正垂眸看她,与她目光一碰,他转开视线,耳朵又红了。
    乐有薇定定神,摁着伤口不说话,秦杉摁着她的止血点,也不说话。四下里寂无人声,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看着风来,看着树叶上的水滴落在水面上,激起涟漪,一圈圈扩大,点点滴滴,水消失在水中。
    花香扑面,有个老人扛着锄头来了,乐有薇打破平静:“爷爷!别走这边!”
    老人八十多岁了,眼昏耳背,慢悠悠地走来。秦杉急得拼命打手势,老人抬头一望,那根树杈将坠未坠,危险至极,他连声说谢谢,往一边走。
    小五和大东师傅扛着梯子跑来了,秦杉拿过医药箱,帮乐有薇包扎伤口,他手法很熟练,乐有薇问:“你学过?”
    秦杉点头,脸上有忧色。上次问他为何学格斗,他也这样,乐有薇没有再问,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往事。
    小五和大东师傅合作,一人扶住梯子,一人爬上去锯枝杈,枝杈晃动,顷刻间叶落如雨,落在池面上,像一只只小船,只管踩上去行走。
    枝杈被锯断,摔落在地,一声巨响。乐有薇蹲下来看断裂处,剥开树皮看了片刻:“是泡桐。”
    秦杉笑起来,乐有薇嗔道:“笑什么?”
    秦杉问:“要这样才认识吗?”
    大东师傅也乐了:“直接看,你不认得,扒了皮倒认得了。所以你认识的是木材,不是树。”
    乐有薇这才注意到枝杈上缀满的蒴果,有点窘,拖着它走,洋洋洒洒地卖弄,力求扳回一城:“要是在花期,我一看就认识,现在只知道它是做棺材的好材料,做琵琶的板面也行,它导音性强。”
    大东师傅说:“我回头拿去补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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