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乐有薇被杜老头迎进客厅,他老伴拿走她带来的东西:“每次上门都带礼物,这哪好意思?”
    乐有薇从包里掏出一摞资料,杜老头一边看,她一边讲解:玉跪人这种等级和品相的玉器,近5年在拍卖场上的估价和成交价是多少,以及众目标客户的意向价又是多少,如果杜老头签订委托拍卖协议,她将如何为它进行预热宣传,具体到哪些网站,哪些报刊,都让杜老头心中有数。
    工作越细致,越博得客户信赖,杜老头说出转让的目的,物价飞涨,他总想着,越捂着,就越有升值空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玉跪人再怎么升值,仍不及房价涨得快,他得替大胖孙子想想,尽早准备重点学区房,乐呵呵道:“房子早买早好,进了重点小学,将来才有希望上重点大学,你说是不是?”
    杜家三代住的二居室很简陋,客厅那边用布帘子隔开,是杜老头孙女圆圆的睡床,圆圆正趴在床前的小书桌前做作业,乐有薇说:“是早买早好。”
    杜老头说:“我这块玉,是你这次最值钱的物件吧?”
    乐有薇给他看白玉双鱼佩的图片:“我还在谈这个,如果拿下来,它是我拍卖图录的封面。”
    杜老头常跑拍卖会,知道拍卖图录封面拍品相当于标王,不悦道:“它尺寸小,品相我看也一般,为什么比我的贵?”
    贵当然有许多原因,乐有薇不瞒杜老头,若拿下白玉双鱼佩,玉跪人就只能排到第二位了。但不必担心会被抢走风头,白玉双鱼佩成交价高,会拉动整场价格,玉跪人是最直接的受益者,水涨船高嘛。
    入行以来,乐有薇见过无数客户,刘亚成出入前呼后拥,以自我为中心,不喜被忤逆,话得顺着他说;对杜老头就不同了,得让他相信,你能为他带来钱财。
    乐有薇对杜老头交了底,杜老头对她的信任又多了三分,但抉择不下:“等我儿子下班回家,我们再商量商量。”
    乐有薇应了:“不过得快点,我得多留点时间做预展。宣传越充分,价格就越能抬上去,您希望它卖得贵,我也一样。”
    杜老头点头:“你比小凌说话实在。”
    乐有薇没打算问,但杜老头自己说开来。凌云的父亲凌越海是云州有名的商人,他名下的万河建设集团是国家特级资质企业,公司施工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获得行业奖项无数。几年前,省里一位厅长严重违纪被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凌越海被查出存在行贿行为,一并进去了。
    万河建设当时正在承建一座跨江大桥,凌越海出事,部下人心惶惶,工程意外出了重大事故,工人死伤好几人,凌越海数罪并罚,被判处了十几年徒刑,凌家从此没落。
    杜老头的儿子是凌越海公司的司机,杜老头说自己是看着凌云长大的,那女孩很开朗,到哪里都成群结伴,如今却变了样。他说:“我劝过她,不能还和以前一样眼高于顶,要学着结交朋友,在社会上也多个助力。”
    做这一行,清高孤僻会很麻烦,夏至那种天赋惊人的除外。凌云的际遇让乐有薇为之一叹,难怪凌云情绪总是很紧绷。她承认凌云可怜,但活在这世上,谁不可怜?该争取的,她不放手:“杜伯伯,时间不等人,您和家里人尽快决定,尽量明天之内答复我好吗?我拿不拿得下双鱼佩,都会在第一时间跟您通气。”
    杜老头留乐有薇吃晚饭,乐有薇谢绝了,跟圆圆分享了一块桃酥,又喝了半杯热茶,道了别。
    乐有薇其实更喜欢跟以投资为主的藏家打交道,只要估价大致满足他们的期待,一般都能拿下。
    杜老头这种,多半是碰到事了,不得不卖掉家当,人间的悲苦离散,她因此见识了很多。
    杜老头的老伴关了门问:“有薇还有块玉佩比着,给小凌,就是头一份了,你还考虑什么?”
    杜老头笑哈哈:“你懂什么?她们鉴的是宝,我识的是人。凌家败了,但势不倒,你看小凌,到现在架子还端得足。玉跪人交给她,她能给你吆喝出高价吗?要给就给有薇,她看着就喜庆。”
    老伴奇道:“那你还让小凌一趟趟来?”
    杜老头笑得志得意满:“以前可都是我们求着她家,凌越海要是看到他女儿这样……”
    凌云坐在小区的石桌前抽烟,城市的晚高峰已来临,她想把时间捱过去。他们在聊什么呢,乐有薇凭什么跑来抢她的客户?
    乐有薇背着包走出单元楼,看到凌云望过来。凌云冷着一张脸,是特意等她,想兴师问罪吗?可这不是她的问题,相识几年,杜老头从未透露过,凌云也盯着玉跪人。
    前面有一张休闲凳,乐有薇忍着一阵阵的头疼,加快脚步。在糕饼屋买桃酥的时候,她就感到不舒服,在杜家借助几杯热茶,才缓解了些。这会儿出门,疼痛感又涌上来了,起先她以为是胆囊炎犯了,但多走几步,更不对劲了。
    除了头疼,浑身也乏力,可能是感冒了,也可能是这几天推敲预展方案太操心,睡得不好。左腿忽然发麻,乐有薇干脆站住了。
    四目相望,凌云以为乐有薇在等她过去,恼得摁灭了烟。乐有薇眼前发虚,头疼得快裂开,试着走两步,左腿却还是麻木的,她小腿一弯,整个人向前一窜,摔倒在地。
    凌云呆住了,杜老头的玉对她这么重要?被拒绝了,就被打击成这样?但乐有薇垂着头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动也不动,她感觉不对劲,跑过去:“你怎么了?”
    乐有薇没回答,依然垂着头。凌云蹲下来看她,只能瞧见她脸色发白,她托起乐有薇的下巴一看,她双眼紧闭,神色痛苦,她喊道:“有薇,有薇!”
    乐有薇依然没有回答。凌云不敢晃动她,就地而坐,让她靠着自己,免得再摔了。有路人经过,指指点点,凌云有点发窘,扭头看乐有薇,她躬身跪着,可不正像杜家那件玉跪人?
    实习时,乐有薇说过想扬名立万赚大钱,可是此时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狼狈地跪在地上。
    凌云笑一笑,扬名立万赚大钱,很多人都这么想,但她们不会说出来。
    正想拨打120,乐有薇缓过来了,睁眼问:“很久吗?”
    凌云瞧着她:“一两分钟,你刚才好像晕了,胆囊炎又犯了?”
    乐有薇有胆囊炎,吃东西很注意,实习时凌云就知道。乐有薇下意识抓住包带子:“是头疼。”
    凌云扶着她的肩起身:“会不会是低血糖,包里有糖吗?”
    “有巧克力。”乐有薇接过凌云伸来的手,缓慢站起,走到石桌边坐下,摸出保温杯,喝了几口水,“凌云,谢谢你。”
    凌云问:“你开车来的吗?去医院看看吧。”
    乐有薇摇头:“打车来的。这个小区太老了,车位少,这几年买车的人多,更不好停车了。”
    乐有薇升为拍卖师,公司配了车,她是开车来的,但她是想让凌云知道,她认识杜老头有年头了,不是突然蹿出来抢客户。
    凌云脸扭向一边:“我叫车送你回去。”
    凌云心思重,对她,话就得说得七弯八绕。乐有薇见她听懂了,说:“最近压力大,脑子有点晕,现在没事了。”
    凌云一呆,原来她也不好过,虚弱起来比自己还严重。乐有薇心知这话安慰到她了:“我和郑好约在旁边吃云南菜,你也一起吗?”
    是问句,并不是实打实的邀请,凌云说:“我妈烧了菜,先走了。”
    乐有薇目送凌云离开,按杜老头的说法,少年时的凌云活泼娇纵,身后跟着一大群任打任骂,时刻讨好她的追随者们,如今却连背影都透着寥落。
    菌菇汤喝到第二碗,乐有薇的难受劲压下去了,发小郑好姗姗来迟。郑好在一家杂志社上班,两年没涨薪水了,乐有薇和她约定过,在贝斯特做出一点名堂了,就让郑好跳槽帮她。
    郑好一坐下来就问:“脸好白,胆囊炎犯了?”
    乐有薇不想让她担心:“没睡好,今晚要早点睡。”
    郑好吃着汤,乐有薇继续拨打陈贝拉电话,这次接通了。陈贝拉是时尚博主,晚上有个品牌庆典活动,晚宴结束还有派对,半夜才散。乐有薇跟她约在第二天上午10点见面,今生珠宝品牌的开业典礼是下午,她还想再争取一把。
    郑好侧目:“杜老头没戏?”
    不出意外,杜家应该会跟乐有薇签订委托拍卖合同,她的拍卖会至少一件重器在握,不愁了。白玉双鱼佩拿下与否,本不打紧,但是现在,乐有薇志在必得。她承了凌云的情,想把杜老头的玉跪人匀给她,如此一来,两人的拍卖会都有重器,皆大欢喜。
    服务员开始上菜,郑好喝汤,乐有薇浏览网页。dobel,珠宝品牌,创立于美国纽约。经过多年励精图治,dobel在南非开办钻石琢磨厂,从单纯的黄金生意,转向高档宝石的设计、研发及销售,在欧美有八百多家门店。
    半年前,dobel正式进军中国市场,创立子品牌“今生珠宝”。今生珠宝在中国的第一家旗舰店,开设在云州城东的华夏广场,将于4月24日,即明天正式开业。
    乐有薇对着dobel官网打响指,实力不俗,得建立合作关系,以便将来拍卖它们的宝石,秦杉就是她跟今生珠宝的老板江天搭上关系的通道。
    郑好吃饱喝足:“又看上好货啦?”
    乐有薇说起在陈贝拉家认识了秦杉,她难得这么夸人,郑好很高兴:“白玉双鱼佩被他们买走无所谓,人你得拿下。”
    “财色兼收不行吗?”乐有薇做事喜欢追求两全其美,拿下秦杉是句玩笑话,但白玉双鱼佩她非要不可。只是,她跟陈贝拉熟不起来,磨了这么久,陈贝拉都没松口。秦杉也不好说话,他背后那位未曾谋面的江天,又会是什么样的?
    第7章
    凌云回到家,母亲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是一部聒噪的家庭剧。父亲入狱后,母亲丧失社交兴趣,天天在家看电视,烧几只小菜都心不在焉,倒进半瓶油。
    凌云晚上从不吃母亲烧的饭菜,但母亲自己浑然不觉,不出两年,体型就走了样。
    凌云买回器材,押着母亲健身,母亲束之高阁:“你在台上要保持形象,我怕什么。”
    凌云说:“妈,一辈子还长,服气就完了。”
    母亲不听,凌云躲进卫生间淋浴,流下眼泪。她为自己的无能难过,她没办法带母亲重新过上好日子,没有办法。
    后来就习惯不哭了,试着去找旧时唤过叔叔伯伯阿姨的人们。他们看着很友善,是长辈的样子,对客人介绍这位是凌越海的女儿,来找他们出手一件半件小玩意儿,末了却都说:“不值几个钱,不喜欢,就放着呗。拿出去卖,可就是流落了。”
    也不是每回都碰壁。父亲从商30余年,也有交情甚笃之人,颜敏就是其中一位,她是凌越海创业时的伙伴。凌云每次去了,颜敏都会拿出几件物事委托给她,凌云感激难言,颜敏叹道:“又倔又傲,会吃苦头啊。”
    不这样,心里更苦。凌云总想,等到时来运转,要答谢颜敏,可是直到颜敏病逝,她也没能时来运转。
    洗漱完毕,凌云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傍晚离开杜家小区后,她去拜访过两个客户,都没谈下来,而且价值都不如玉贵人。但乐有薇跟她争夺玉贵人,她没了把握。那女人是主动出击的进攻式人格,不会轻易放弃。
    这次若没有杜老头的玉跪人镇场,拍卖会就不够分量,很可能被取消,但想想乐有薇脚下踉跄,跪在地上的情形,凌云渐渐心平气和。
    房子在一楼,很老旧,凌云的卧室只有6平米,一床一桌一摞书。她仰头看天花板,霉斑密布,她笑了一下,它们是我的星星。
    心里压着事的人醒得早,凌云吃完早餐,走路去公司。她估摸着杜老头送完圆圆上学回了,打去电话:“杜伯伯今天有空吗?”
    杜老头说家庭会议还没开,还问:“你也不急着这一星期吧?我家就这件值钱货,得慎重点。”
    昨天在他家说过很急,杜老头这态度很明显了。凌云的心沉落谷底,呆坐到上班时间。
    洪经理得知凌云仍无重器,皱着眉,把一份表格往她面前推了推。
    表格是一场拍卖会做下来的常规数据:成交量,成交额,佣金额,预展参观人次,竞买人数,增长率……凌云明白洪经理的意思,缺乏重器,还强行举办拍卖会,效果必然不佳,数据也难看,不如放弃这次,再积累积累。
    可这次征集到的物件,大多数都跟货主签订了期限,不上拍就要被收回去,凌云说:“您再给我两天时间。”
    洪经理不置可否,凌云问:“有薇那边呢?”
    洪经理说:“她还在谈。”
    是在跟杜老头谈吗?凌云回了家。父亲出事时,她身在英国,想辍学不读,母亲勒令她坚持,她现在不能为家里做什么,但是拿到世界名校毕业证,一定能为她以后带来一些什么。
    凌云变卖了奢饰品,勉强熬过剩下的学年,回国时才知道,母亲为了给她一个栖身的家,卖掉所有值钱的行头,买下这处老房子。
    凌云从衣柜里抓出饰品箱,她的东西也都卖了,只剩这条翡翠项链。18岁生日时,父亲送出这件成人礼,18颗宝石错落有致,是雨滴的形状,在英国最艰难的日子,凌云也没卖。
    母亲拧开门进来,凌云藏之不及。母亲勃然大怒,骂她入错行,在拍卖公司蹉跎几年,一事无成,竟连仅剩的首饰都想拿出去。一定要抛头露面的话,不如去当售楼小姐,佣金高,再不济,找家大公司,给老板当秘书当助理,也容易见到有钱人,只要见着了,就有机会了。
    母亲当年就是这样成功的,她是凌越海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几岁。可是,人不是待价而沽的物品,凌云没忍住:“你以为我想当董事长助理就能当上?任何一行做到好位置,都不是只靠色相。”
    母亲只信奉嫁给有钱人才能改变命运:“不靠色相,你连拍卖师都当不上。站在台前的,谁形象差?”
    凌云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国人喜欢热闹,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翡翠项链就是她的梧桐树。拿到拍卖场,只是走个过场,只要它矗立在那里,人群就会蜂拥而至。
    母亲冷哼:“混到这地步,还不肯面对现实吗?”
    凌云爆发了:“不去钓男人,我就该死吗?”
    从卧室冲到门口玄关,取下挂钩的包,手一抖,没拿住,里头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凌云蹲下来捡,母亲捧着饰品箱,看着她崩溃失控,到底也没把翡翠项链递给她。
    临出门时,凌云回了一下头:“把翡翠底价定得高到离谱,基本就会流拍了。你不放心,就报名参拍,举牌拍下不付款。退一万步说,被人拍走了,等他支付时,我找个借口,指出瑕疵一二三四处,对方也就放弃了。”
    母亲不为所动:“有钱人比你想的多。”
    凌云走了。回到人群里,她才想通母亲后半截话会是什么:“有钱人不在乎价钱,也不在乎瑕疵,她们一掷千金,就为买个喜欢,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那样。”
    凌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19岁时的她,头发剪到极短,染成赤金色,飞车驰过伦敦的细雨,何曾想过有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一晚上的时间,陈贝拉就变卦了。她说必须尊重她家老康的意见,准备上今生珠宝旗舰店签买卖合同,人家给的是实在价,改成租赁说不过去。
    对方必定是许了陈贝拉额外的好处,乐有薇匆匆吃完早餐:“旗舰店旁边有家咖啡店,我们先碰头。”
    乐有薇住得离华夏广场近些,比陈贝拉先到。今生珠宝旗舰店在咖啡店十来米开外,开业仪式下午才举行,但准备得差不多了。
    乐有薇掏出手机,把陈贝拉的社交网页再看一遍。陈贝拉青春娇美,镜头感好,是几家网店的模特,平时经常拍摄穿搭心得和购物分享类视频,很用心地经营时尚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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