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点开一部片单,他在心里随机生成一个数字,十七,然后划到第十七条推荐,是一部刚下映不久的爆米花电影。
    快节奏的片头曲中,他分神地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昨天的饭局上,还认为自己对艺术事业仍保留热爱,并能为其奋斗终生。
    此刻却在认真考虑是否需要停滞一段时间。
    因为这份职业把夏炎从一个粗枝大叶的少年,硬生生磨成了被迫细腻的艺术人。
    影片开始的第十三分钟,他仍然不能从回忆中脱身。
    一时间,他觉得被藏匿起来的,那些以为不值一提的回忆的须根,统统变成了敏感的神经末梢,稍一抖动,全身的中枢神经都随之惊醒。
    第十八分钟,他关掉不知所云的电影,认命地被迫记起那场吻发生的始末。
    如果姑且把那个吻当做一场意外,则意外发生于十年前,美术集训结束的倒数第二天。
    意外发生的原因是由于陆周瑜对天气的失误预判。
    八月底,集训课程的最后,便只剩下风景写生。
    不幸的是连续一周的持续降雨,大家不得不被困在画室楼里,禁止外出。
    倒数第三天,降雨总算停下,天气阴沉沉的,但所有人都忍不住背着画板跑到山里。
    那时,集训课程过去将近一个月,夏炎和陆周瑜已经进阶为能共享一副耳机的关系,陆周瑜平时逃课也会友好地带他一起。
    因此陆周瑜不顾老师叮嘱,要往荒芜的山顶上去时,夏炎及时跟上了他。
    老王说今晚还有雨,只让在附近画,上山太危险了。夏炎说。
    不会下了,没有雨味儿了。陆周瑜说。
    夏炎不清楚雨味儿是什么,但是陆周瑜的确拥有这项技能,他成功预测过山里的数十次降雨。
    他的话让夏炎说服了自己,也跟着一起往山上走。
    山顶的风景不算好。
    中原地区的山,没有北方山脉的巍峨险峻,也不似南方山脉的葱郁秀丽。
    而是平淡的,连绵的,植被遮盖不住裸露在外的土块与石头,所以显得灰扑扑。
    不过视角不错,正对后山的一片山楂树林,一眼望去全是山楂树,累累的红果稍作点缀,显得生机了几分。
    陆周瑜唯一一次的失败的天气预测,发生在那天下午。
    正画着,突逢瓢泼大雨。
    他们为了避雨钻进山顶一户废弃人家里,相互依偎着挨过一夜。
    那是夏炎觉得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强降雨一直持续到次日下午,两人狼狈地搀扶着回到半山腰的画室。
    回到宿舍后,夏炎便发起低烧,他坚持不提前结束集训,只吃了一些退烧药,就恹恹地躺在床上等待退烧。
    因为浑身无力,他被陆周瑜允许暂时躺在下铺休息。
    陆周瑜则因为违反老师的规定,被叫去办公室受训了。
    这不是夏炎第一次睡他的床。
    实际上,近两周他每晚都会在陆周瑜的床上逗留。
    因为陆周瑜有一只存满电影的m4,他们熟悉起来之后,陆周瑜开始愿意分给他一只耳机,睡前他们就挤在宽度不足一米的床上,一同看电影。
    可惜那时夏炎还不是艺术细胞富足的人,他欣赏不来陆周瑜喜欢的,那些冗长优美的文艺片,因此常常看到一半就睡着,然后被踹下床。
    仅有的几次坚持到最后的片子,也都是以悲剧收场。
    傍晚时,陆周瑜仍然没有回来,夏炎撑不住睡了会儿,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细微的水流声。
    他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起身的时候正好看到陆周瑜从厕所里推门出来,裸着上半身,额前还挂着水珠。
    似乎是没料到他醒了过来,陆周瑜拿着毛巾的手一顿,对他打了声关切的招呼:还烧着吗?
    他边说边走到衣柜前,弓着腰翻找。
    夏炎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目光呆滞地追随他的行动轨迹,直到看到他明晃晃的,裸露在外的腰方肌,眼皮抖了抖,彻底清醒过来。
    不烧了。他抬手探了探额头。
    分神间,陆周瑜已经套上T恤,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上了年头的窗轴挤出绵长的一声。
    受不了那声音似的,他只推到一半,把胳膊探出去,从窗外的树上揪下一串山楂,拿去洗了洗,然后一颗一颗地吃。
    夏炎觉得精神有些混沌,向他要来一颗放入嘴中提神。
    两个人各自静了一会儿,陆周瑜走到桌子前把散乱的画具收好,忽然问:吃饭吗?
    现在还有饭吗?夏炎看了一眼时间。
    食堂没了。他弯腰从桌子下面的储物柜里拿出两桶泡面,这个吃吗?
    吃。
    陆周瑜端着两桶泡面去接了热水,然后放在桌子上,对他说,我出去一下。
    面泡到五分钟时,陆周瑜正好推门进来,或许是室外太热的缘故,他把T恤的袖子向上挽到肩膀处,露出两条完整的,起伏错落的手臂。
    单手握着两只插着吸管的玻璃汽水瓶。
    面好了,夏炎说,你吃哪个味儿的?
    都行。
    夏炎把红烧牛肉面推给他,然后手背被玻璃瓶冰了一下。
    看着陆周瑜递过来的红彤彤的液体,玻璃瓶上没有任何商标和文字,他问:这是什么?
    山楂汽水,这里的特产。陆周瑜说:好喝,你试试。
    夏炎握着瓶口犹豫了一下,他不太喜欢吃山楂,吃过那一颗之后,嘴里的酸味存留了很久,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浑身激灵。
    但是陆周瑜特地买了两瓶回来,虽然他递过来之后就自顾自地低头吃面了。
    抬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他正好咬着吸管在啜,喉结连带着脖颈那一片的皮肤都绷紧着。
    夏炎收回目光,捏着吸管很轻地吸了一口。
    液体淌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虽然没有喝冰可乐那种霎时爽到头皮发麻的酣畅,但很清爽。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才低头吃面。
    结束一顿沉默而潦草的晚饭,夏炎觉得应该主动站起来收拾一下,但身体沉沉的,靠在椅背上不想动。
    我一会儿再收拾,行吗?
    嗯。
    陆周瑜也靠着椅背,忽然伸长一条腿,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应该是去买汽水的时候顺便买的。
    我抽根烟,介意吗?
    夏炎摇头:不介意。
    陆周瑜撕开烟盒外面的塑封膜,又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小盒火柴。
    刺啦一声,小木棍上燃起一簇火光来。
    他咬着滤嘴凑近,烟丝一缕一缕地闪烁起来,从中钻出一缕烟。
    火柴还在烧,陆周瑜把烟盒从桌子上滑递过来,问:抽吗?
    夏炎说不抽,他便把火柴丢进面汤里熄灭,重新坐回椅子上,很慢地吞吐着。
    夏炎伸长胳膊,拿过桌子上的烟盒来回看了看,他不常抽烟,但高中寝室里的其中一个室友是杆老烟枪,听他说过各类香烟品牌。
    这个红旗渠却很陌生。
    这里本地产的烟,陆周瑜看了他一眼说:以前这座山干旱缺水,后来在山腰修建了引漳入林的工程。
    红旗渠,就是这个灌渠的名字。
    挺好听的。
    陆周瑜吐出一口烟,面孔顿时变得朦胧起来,他点了点头:嗯。
    夏炎想了想:那我还是试一下吧,等走了就没机会了。
    学陆周瑜咬着烟嘴靠近火柴的时候,夏炎觉得睫毛都要被烫化了,但他没躲开,直到烟被点燃。
    吸了一口,好像和平常的烟没什么不同,很苦,很缥缈,咬不到也留不住。
    夏炎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抽烟,同寝的那位老烟枪曾为他的疑问做出陈词,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以他们是能从烟里尝出愁的味道吗,还是说烟太苦了,能盖过愁的味道?
    他越想越远,烟雾也越滑越深,流连过口腔,路过喉管,抵达肺里,裹在所有器官上。
    最后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陆周瑜从他手里夺过半只烟头,和自己手上的一起丢进面汤里。
    不会抽逞什么强?
    我会。
    会还呛成这样?
    不是呛的,太苦了
    陆周瑜没有说话,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掷在桌子上。
    超市没有零钱找了,送了包这个,给你吧。
    说完不待夏炎反应,端起桌子上的方便面桶出去了。
    夏炎咳的满眼是泪,目光茫然地看向桌子中央,有个明晃晃的方形包装袋,有点眼熟,他眨了眨眼,视线里清晰了一些,是一袋橙子味的QQ糖。
    那天晚上,陆周瑜照旧在睡前准备看电影,他随口让夏炎选个数字。
    三十?今天三十号。想到第二天集训便要结束,夏炎倏地生出一些不舍的情绪来。
    嗯。陆周瑜点开第三十部 电影。
    夏炎凑过去看,是一部他听说过的,大名鼎鼎的《泰坦尼克号》。
    他默认今晚理所应当地还要和陆周瑜一起看电影,想了想问道:能不能看个好结局的电影?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这一小小提议被采纳了。
    陆周瑜退出《泰坦尼克号》,手指往上滑了滑,挑中第十七部 ,《怦然心动》。
    夏炎抬手把自己的枕头从上铺拿下来,一只膝盖先压在床上,铁架床霎时发出一声苟延残喘。
    他立刻收回腿问:这床能承受住两个人吗,不会塌吧?
    陆周瑜说:你每天睡上面不也没事,要塌早就塌了。
    没准儿就在最后一天塌了呢?
    陆周瑜没理会他的废话,径直递过来一只耳机。
    影片的前奏一起,夏炎就能断定这是一部好结局的电影,他打起精神,暗下决心这次一定不能睡着。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因为这个青春恋爱故事,竟然出人意料的轻松。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部电影是怎么混进陆周瑜的m4中去的。
    只不过在影片过半时,宿舍空调的运转声戛然而止,不甚明亮的白炽灯也嗡地一声熄灭了。
    周遭陷入黑暗,只有巴掌大的屏幕还亮着。
    因为一些童年阴影,夏炎怕黑,他在上铺放着一盏小台灯,晚上睡觉时会偷偷打开。
    他开始对着屏幕分神,出于少年蓬勃的自尊心,不愿意说出这件事,同时又因为不能集中精神看电影而焦躁。
    忽然,陆周瑜按了下暂停键。
    太热了,他说:去外面看吧?
    啊?夏炎没能理解他的意图。
    陆周瑜直接起身,跨过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顿时月光洒了一地。
    夏炎连忙下床跟过去,只见他已经推开了窗户。
    他们宿舍窗外正对一颗繁密的山楂树。
    爬窗并不困难,很快,两人越过窗户,手脚敏捷地坐在最粗壮的树枝上,晚风一起,吹散燥热。
    夏炎晃着腿,看了一会儿电影,又抬头看了看月亮。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他转头看向陆周瑜,问道:你说,恋爱是什么感觉啊?
    陆周瑜专注地盯着屏幕,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于是他又往陆周瑜的方向挪了一点,树杈顿时发出咯吱一声,整棵树都开始颤动。好在山楂树并不高,很轻易地就能跳下去。
    跳下去之后,他们并排躺在树下,压碎不少刚才被抖掉的山楂,呼吸间尽是浓郁的山楂味。
    影片已经接近尾声,夏炎重新沉浸进去,专注地期待着故事的结局。
    陆周瑜躺在他左边,一直用右手举着m4,忽然,他放下胳膊,又圆又大的月亮直接露了出来。
    夏炎被光晃了一下眼睛,一时有些恍惚,月亮怎么变成了太阳?
    他闭上眼,感受到了中原地区豪放而温厚的风,裹挟着热浪,扬起他额前的头发。
    一呼一吸间,风变成了流体,混杂着山楂的味道,像是喝下了一口山楂味的汽水,酸酸甜甜的。
    夏炎的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耳机,缓慢地播放着电影主题曲:Say you will always,Let it be me
    另一只耳朵则灌满了风,和被风送来的,陆周瑜说的话。
    他说:恋爱很麻烦,但接吻很简单,要试试吗?
    夏炎又觉得山楂汽水被月光酿成了酒。
    他喝下去,头晕晕的,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翻身亲了上去,m4掉在地上。
    事后,夏炎想了又想,姑且把当时未经思考的,果断的行为归于好胜心。
    青春期的男孩之间最爱攀比,经受不住任何你行吗,试试吗,赌不赌,诸如此类的挑衅。
    因此,当时占据上风的快感完全盖过了接吻本身的感受。
    一直到读大学的那几年,他偶然在维也纳的一座美术馆里,站在克林姆特的那副《吻》前,才滞后地想起那场意外的吻发生时的感受。
    天是黑色,月亮是白色,树干是褐色,山楂是红色。
    他翻身吻下去的时候,所有颜色都变成了炫目的金色,流动起来,淌成了一条河。
    时至今日,夏炎仍难以概括出那种感觉。
    回忆完毕,他打开视频软件,搜出《怦然心动》的片尾。看完之后,缓缓舒出一口气,浑身放松不少,困意也渐渐聚拢。
    影片果然如十年前所料,是个好结局,最后他们共同种下了一棵象征爱情的梧桐。
    被陶染多年的艺术细胞此时开始作祟。
    夏炎忍不住想,如果他和陆周瑜的故事一定要有个圆满结局的话,大抵也逃不过两人共同栽种一棵山楂树的庸俗结尾。
    随即,他因自己的想法剧烈地反了一下胃。同时惊恐地认为,需要即刻辞职,以维持头脑清醒。
    第9章 甜甜
    周二中午醒来时,雨仍未停。
    夏炎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打开手机时,屏幕上是和季启林的聊天界面,输入框里打了老师,我得辞职!几个字。
    感叹号提示着他昨晚回忆起的一切,以及最后那个惊悚的想法。
    一时间,夏炎觉得昨晚的自己似乎也跟着回忆,回到了容易激动的十八岁。
    比起那些说不上好坏的往事,眼下,还是海城的天气更让他感到不适。
    准备删掉那行字时,键盘突然卡顿了一下,手指触发了发送键。
    嗖一声,那句过于激动的话便躺在对话框里了。
    夏炎一顿,连忙撤回消息,五分钟过去,季启林没有回复,大概是没看到,夏炎松了口气。
    午饭后,磨蹭地做完家务工作,已接近下午两点。他换了身衣服,步行前往美术馆。
    昨天和陆周瑜约定好一起勘察展览场地。
    住处离美术馆很近,步行仅需十五分钟。马路新建不久,车流很少,十分宽敞干净,绿化带里的花被雨淋得蔫蔫的。
    夏炎是三年前买下的这套房子,当时蜃楼美术馆还未兴建。这片区域虽然离海不远,但疏于开发,周遭荒芜,没有娱乐建设,导致开盘时无人问津。
    因此夏炎得以用自己并不丰厚的积蓄,挑到了不错的户型和楼层。
    走进园区,绕过一棵比人还高的球形冬青,美术馆门前的长廊上站着两个人。
    雨水把视线冲刷的蒙昧,远远看过去,像两片很轻的影子,贴在惨白的美术馆外墙上。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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