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在夏炎想说自己常去的咖啡店名,又意识到陆周瑜刚回国,大概不知道路,于是重新说:我去接你,下午两点吧?
    伴随着打火机啪嗒一声,他说:嗯。
    下意识地,夏炎捏着滤嘴又抽了一口,吸得狠了,烟雾争先恐后地跌进身体。他呛得有一瞬窒息,顾及到正在通话中,只好捂起嘴干咳。
    电话那边声音突然远了,陆周瑜说:我睡会儿,下午见吧。
    夏炎嗯嗯两声,急切地挂断。等咳个痛快后,他把烟碾灭在湿巾纸上,想了想,又把整盒烟扔进垃圾桶。
    这盒健康的,水果味的烟,仍然苦得令人难以接受。
    中午飘落一场阵雨,出门的时候已经停了,太阳一晒,空气潮润润的,夏炎把车窗降下来吹风。
    正值周一上班时间,道路畅通,甚至没遇到一个红灯。
    他开得尽兴,嘴里不自觉地哼起在出租车上听到的歌,记不住词,只能含糊地和着调子。
    停到酒店门口时,陆周瑜正好从旋转门里出来,不像昨天穿的那么正式。
    宽大的深灰色亚麻衬衫,肩膀处被他撑的平直,领口散着,袖口挽到手肘,下面是黑色牛仔裤和运动板鞋。
    见夏炎降下车窗,便举高手里的文件袋晃了晃,大步跨过来,衬衫下摆随风荡着,像鱼甩尾巴。
    应该问一问他视频里的金鱼品种,夏炎想,看见他轻快的脚步,又想他大概已经睡饱了吧。
    再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走到车旁,俯下身子,从副驾驶的车窗平视进来,下午好。
    你睡过了?夏炎问,颇为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下午容易犯困,影响工作效率。
    睡过了,放心。
    那上来吧。
    手掌撑在窗框上,陆周瑜看着他问:我坐哪儿?
    夏炎的食指敲了敲方向盘,想坐哪儿坐哪儿。
    陆周瑜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麻烦夏老师还专程来接我。
    又听到老师的称谓,夏炎没说什么,偏过头隔着中控台和他对视。
    隔了几秒,重新发动车子,顺手打开冷气,一边调头一边说:客气了。
    第5章 正轨
    气氛又沉寂下来。
    往常夏炎和艺术家会面,都会先聊一聊近况,拉近距离,再深入聊作品时双方都自如许多。
    等红灯的间隙,他偏过头看张陆周瑜,对方正低头回微信,从上车开始就没停下,视线不小心扫过,白色气泡里密密麻麻占领大半界面,绿色气泡则短短一条。
    夏炎收回目光,侧过身探出胳膊,从后座的车载冰箱里掏出两罐可乐。
    喝水吗。
    他伸手递过去,手失准头,不小心撞到陆周瑜的胳膊,易拉罐上的水珠沾到衣服上。那一块亚麻布料迅速被濡湿,水渍蔓延,黏在皮肤上。
    不好意思。夏炎下意识地撤回胳膊,把可乐拿远,易拉罐顶部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陆周瑜说:谢谢。
    不过只有可乐。
    没事儿,陆周瑜笑了一下,可以给我了吗?
    夏炎回神般迅速收回手,把手心里的水汽擦在T恤下摆。
    红灯结束,他来不及喝自己那罐,随手放进储物格,又重新发动车子。
    快开到目的地时,陆周瑜抬起胳膊,拇指和中指提着可乐罐口,空出来的食指往右前方点了点:蜃楼美术馆在那儿吗?
    他指的地方高楼林立,重重叠叠,各色玻璃反着光。夏炎读懂他的意思,高楼后面是海,美术馆建在海岸。
    不在北岸,在南岸,红树林那儿。
    他慢慢踩刹车,寻摸着空位停,余光瞥见陆周瑜收回手,指尖把易拉罐上正在下落的小水珠相连,聚成剔透的一颗,颤颤巍巍立在指腹,举到眼前看。
    场景和记忆中一些细碎片段逐渐重合。
    那是在一座很平的山上,他和陆周瑜并排坐在一起写生,因为整座山都十分寡淡,夏炎的画板上全是灰扑扑的颜色,他分神去看陆周瑜的画。
    夏炎有些记不清他画的是山还是树,又或者是山间那条河,只记得当时自己心中涌上来的,天壤之别的感慨。
    不过他倒是记得那时候,陆周瑜伸长胳膊,从身旁一株低矮的灌木植物的叶片上,轻轻用指腹接下一滴朝露,抹在画上,晕染开一小块红颜料。
    夏炎心里猛地一悸,脚下动作也跟着失控,幸好车速不快,刹得并不算急,人和车都安稳,水珠在指尖晃荡了两下。
    别着急,陆周瑜以为他错过空车位,好笑地指了指前面,那儿还有。
    说完,拇指毫不留情地和食指一碾,那颗珠子碎在指尖了。
    我就要停这个。夏炎重新发动车子,一鼓作气倒进并不宽敞的位子里。
    下车时,陆周瑜捧场地说:夏老师好车技。
    夏炎皱了一下眉头,想说别叫老师了,话到嘴边,突然想到昨天见面,是自己先喊他陆老师的。
    话题生硬地中断,他顿了顿,转而问起视频中的金鱼品种,说自己想再养一条足够好看的。
    布里斯托尔金鱼,陆周瑜说:其实最早是由中国的草金选育出来的,现在只在英国部分港口生产。
    他补充道:不太好买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咖啡店外的白石子路,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夏炎走在前面,率先推开咖啡店的门,冷气迎面扑来,使得呼吸通畅不少。
    他侧过身,让陆周瑜先进去,略带遗憾地说:那算了,我再买条龙睛养吧。
    半个月没来而已,这间小咖啡店也时兴起用手机点单,桌角贴着一枚二维码,扫过之后还要注册登录。
    一系列程序繁杂琐碎,填手机号时不小心输错一位,验证码不知道发到哪里去了,还要再等六十秒。
    夏炎有些烦躁,手指在桌面哒哒地敲。
    倒数时长到四十秒时,陆周瑜把手机从对面推过来,刚好滑到他手边,屏幕上是点单页面。
    用我的点吧,可乐换咖啡。
    谢了。
    购物袋里加了大杯冰美式,夏炎看一眼新品栏的奶油顶热饮,软绵绵甜腻腻,一定很好喝。手却不迟疑地选择中规中矩的拿铁,额外加三泵枫糖糖浆。
    等咖啡的间隙,陆周瑜已经在平板上涂涂画画。夏炎便不再出声打扰他,目光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他握着笔的右手上。
    看了一会儿,他从那摞手稿上拿过一支水笔,低头在餐巾纸上画画。
    四下无人,只有笔尖摩擦的沙沙声,烘焙咖啡豆的香气,浮尘在阳光里舞动。
    夏炎画好两只金鱼之后,陆周瑜也刚好停笔。
    改好了?
    画的什么?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顿住,夏炎笑了笑,先回答:很久没动笔了,随便画画,你说的那个什么托尔金鱼。
    布里斯托尔。
    布里斯托尔。夏炎重复了一遍。
    其实它还有个名字,甜心金鱼。
    甜心?看了眼自己凭印象画的鱼,评价道:它看起来挺高冷的,不食鱼间烟火。
    午后总是昏沉而迟缓的,夏炎闭起眼睛捏了捏鼻梁,思维因金鱼发酵出一筐往事。
    小时候家里也养过金鱼,由于疏于关照,印象中没多久就全部翻肚皮死了,浮在水面上,白花花一层。
    虽然总觉得鱼类和水生植物一样,没有感情,困在小小的池子里,随着水波摇啊摇啊。但他仍难过许久,对鱼类再也提不起兴趣。
    后来有一年在山上写生,那座山平平无奇,却有一条澄澈湍急的河,陆周瑜知道一处很平静的水域。
    非常热的时候他们就拿着画板到河边去,把小腿浸泡在河水里,会有成群的灰色小鱼来啄他们的皮肤,凉凉的,软软的。
    夏炎又重新爱上了那种活泼的生物。
    夏老师。陆周瑜把平板电脑推过来,给他看方案图。
    夏炎猛然回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浏览文件。
    看完之后,他中肯地评价:三个方案从理念,设计,传播方向上都很合适,而且你的想法我基本能get到,也有信心能帮你实现。
    除专业术语外,他很少在中文对话里夹杂英文。按照以往的沟通习惯,通常会说我理解、我明白、我懂了,诸如此类。
    此刻却想多表达出一份自己能够意会,以及欣赏,但一时想不到措辞,只能选用一个囫囵的单词一带而过。
    陆周瑜抬头看过来,手里的电容笔支着下巴,沉吟几秒,还是第一次有策展人说能帮我全部实现。
    我可没说全部。
    咖啡店的椅子很软,夏炎总算全身放松下来,抽掉骨头一样向后陷进座位里,腿往前伸了伸,一副并不严肃的谈判模样。
    在保证你想法的前提下,肯定会做微调,再加一些商业素材,便于后期推广。
    陆周瑜挑眉:例如?
    夏炎半开玩笑:把你的照片印在宣传册上,多吸引点儿观众。
    可以啊,陆周瑜笑起来,胳膊敞开,耸了耸肩膀,请随意。
    还以为你会拒绝,不是应该说卖艺不卖身吗。
    原来我在夏老师眼中这么正直啊。
    他声音懒懒的,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调子让人忍不住往深了去联想。
    因高温而虚幻的午后,陆续有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下来点杯咖啡续命,倚在柜台刷刷手机,顺便吐槽几句工作。
    目光扫过店里唯二坐着的人,免不了心生羡慕,接过咖啡喝上一口,再匆匆回归工作岗位。
    玻璃门一开一合,太阳光被折射过来,猛地刺进眼睛里,眼前顿时一片白。
    不对,夏炎恍惚地想,程序全部出错了。
    好在咖啡及时端上来,足量的冰块浮在液体上,相互摩擦出清脆的声音,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夏炎咬着一块冰,硬邦邦地把话题往既定程序上拽,美术馆是Art Deco风格的建筑,内部很多线条和几何图形,所以我觉得花园那一版装置会更合适。
    他们聊了许多,视觉效果、色彩分布、各种介质的表现力、如何利用展墙延长展线
    一切都回归正轨,专业的策展人和天马行空的艺术家。
    五点一过,逐渐有人坐进咖啡店消磨时光,午后浓重的咖啡味消散,被奶茶和烘焙甜点的香气取代。
    附近应该是有所高中,到某一个临界点时,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异军突起,占据了咖啡店外的一整条街。
    当然,校服是不肯好好穿的,裤腿宽宽长长堆在鞋面,鞋子大多是能一眼看出品牌的款式,外套也大一号,能随风扬起好看的弧度,更没人把衬衫纽扣老实地全系上,敞开一颗刚好。
    少年人独有的嬉笑声传进咖啡厅,宣告工作时间结束,适合一些工作之外的话题。
    夏炎挺直身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朝外面扬了扬头,以前你穿白球鞋为什么都穿不脏,我们的就总是沾铅笔灰和颜料。
    你不知道吗?陆周瑜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电容笔夹在指尖一晃一晃,笑得狡黠,我每天晚上都用白颜料重新刷一遍。
    真的假的?
    真的啊,就你睡着之后。
    得了吧,夏炎端起杯子喝咖啡,糖浆充足,一口下去甜得牙根打颤,鞋上刷了颜料我能看不出来么,那不白学那么长时间画画了。
    陆周瑜很轻地笑了一声,最终也没有揭晓谜底,不过氛围倒是轻松不少。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聊起十年前,在画室的往事。美术老师断一条腿的眼镜,画室里总是丢的橡皮,永远不够用的白色颜料。
    回忆环节平铺直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去深究。
    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鞭炮的引线,一旦点燃就无法思考,无法叫停。
    原来日子已经长到足矣让他们相顾回忆往事。
    夏炎举起杯子晃了晃,对他说:好久不见了。
    窗外,黄昏悄然而至。
    第6章 山楂
    放鞭炮的时候,空气中会弥漫的刺鼻味道。夏炎隐约记得初中化学课上讲过,是二氧化硫的味道。
    那时他化学成绩时好时坏,能记得这一课大概是因为当时班里有个胖胖的男生站起来发言,说自己觉得这个味道很好闻。
    班里其他同学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表示奚落与不认同,并且小声定论这是不正常的怪癖。
    夏炎坐在那个男生后面,看到他通红的耳廓和脖颈,然后匆忙坐下,一整节课都没有抬起头。
    这总归是有什么科学解释的,他这么想,决定这个暑假父母回来的话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开学之后告诉大家这很正常。
    遗憾的是那个暑假父母并没有如约回来,他们在祖国大西北的某个研究所为更艰涩与壮阔的稀有金属问题奉献力量,难以顾及一个初中生的小小疑问。
    一直到那个男生转学离开,夏炎都没能为他解惑以及伸张正义。
    化学成绩一落千丈,说不准有没有报复的心理作祟,再一个暑假时,总算有机会把个位数的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他记得父亲皱起又很快舒展的眉头,推了推细框眼镜,温声问他有没有其他兴趣愿意发展。
    文学,历史,外语,或某种古典乐器,他们提出多条稳健道路以供选择。
    夏炎指着电视广告:想去新东方学厨师。
    一块巴斯克蛋糕被端上来,盛在白色雕花瓷盘中央,附带一只银色叉子。
    端盘子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刚好,右手中指内侧和小拇指外侧的指骨处微微外凸,附着一层薄茧。
    夏炎的右手相同位置也有两块茧。
    店员曾经学画画吗,他想着,视线顺着手指,攀过结实的小臂,看到陆周瑜正垂眸摆正那只金属叉子。
    啊。他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地回忆过头,这里没有鞭炮,也没有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
    啊。陆周瑜好笑地应和,重新坐回座位里,卷了卷散落的袖口,店员一直在叫你去取蛋糕,我看你在发呆就拿过来了。
    夏炎说谢谢,又起身到柜台多拿一只叉子,把瓷盘推到桌子中,你要不要试一下?
    太甜。
    预料之中的答案,往常情况下他不会再坚持,但今天不知道出于何种动机,耐心解释:这家店的巴斯克是用南瓜和板栗代替白砂糖,应该是你能接受的甜度。
    陆周瑜似乎也有些意外,停顿了一下,错过再次回绝的机会,带茧的那只手接过叉子,切下一角蛋糕放入嘴中。
    确实不太甜,但我还是不行。他囫囵地咀嚼几口,放下叉子,端起手边的黑咖啡一饮而尽。
    夏炎把盘子拉近,姑且把想要分享的心情归为对陆周瑜帮忙取蛋糕的谢意,既然再度被拒绝,便心安理得地独占美味。
    咖啡店的圆桌不大,沙发与桌子之间的空隙却过宽,挖蛋糕时需要前倾上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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