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归宁,天朗气清,春分拂面,到了卯时叁刻,言清漓装扮完毕,正欲与等在外头的裴凌一块到裴老夫人那去,结果他一见着她出来,便二话不说地拉着她向反方向走。
    言清漓今日穿戴的正式又繁琐,裴凌走的很快,她只能提着衣裙小跑跟上,身上环佩玎珰作响,扭头看去,青果带着琥珀与流苏也急急地跟了上来。
    “裴凌,你这是要去哪?不要胡闹了,若过去晚了你那位祖母怕是又要怪责我没有尽到劝谏之责了!”
    今日回门,总要去与裴老夫人知会一声的。
    “什么我那位祖母?往后那也是你的祖母。”裴凌回头瞅了她一眼,心想这小样儿还挺记仇,他攥着她手不放,稍稍放缓步伐,得意洋洋道:“我就带你瞧一样东西,去去就回,遅不了,若遅了我兜着便是!”
    他拉着她穿过一道回廊,又拐了个弯进了后院,负手立于东厢前:“进去瞧瞧。”
    言清漓不知他又搞什么明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又向那扇门扬了扬下巴,催促她快些,她才耐着性子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门开的一瞬,奢靡之气铺面而来,金银贵器、鼎铛玉石,险些晃瞎人眼,言清漓心中猛地一震,向来淡定的琥珀与紫苏也微微睁大了眼,青果更是差点掉了下巴。
    只见整座东厢的叁间房皆被改成了金碧辉煌的药室,正中这一间横置了张紫檀木长桌,色泽大气深沉,雕刻精美纹饰,两侧摆交椅长凳若干,桌上除了笔墨砚台与药枕等物,还置了两杆精致的铜金戥称,长桌后方,是整整两面墙的百宝药匣,同样由紫檀木打造,每个小匣子上的门扣皆为金镶红宝石做成,更别提房中的壁画摆件,无一不是凡品。
    而南侧间则用来炼药,东南两方摆了四座用来置放瓶瓶罐罐的多宝格,北面放了若干大小深浅不一的青花瓷坛,临窗一面则放了张处理药材的大案,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屋子的坛子与瓶子个个花里胡哨、珠光璀璨,就连用来捣药的罐子与药杵都是金玉相间……
    这些也就罢了,最令人无语的便是地当间那鼎金色的大药炉,金光耀目,飞仙画凤,和着香炉中燃着的袅袅熏香,言清漓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房。
    她极力地忍下想掐眉心的冲动,转身无奈问道:“你弄这些是做什么?”
    这样贵重的器皿用来置放药材?怕是那些药材还不及罐子上的一颗宝石值钱!
    外头是什么世道,从越州来到京城那一路言清漓早有所见所闻,从前他们楚家便门庭清正,父亲更是从小训诫她忌骄奢淫逸、贪恋荣华,如今更是知晓有众多百姓食不果腹,便更为不喜这般挥霍无度的作风。
    “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你爱捣鼓医术,我便弄出一间作为你的生辰礼,对了,北间改成了休憩用的暖阁,你可还要去看看?”
    裴凌原还等着她露出欣喜兴奋的神色,表扬他一翻,但见她眉头紧锁,便越说越遅疑:“你不喜欢?我问了王甲他们,不是说盛京的夫人小姐们最爱这些金贵的玩意儿吗?我都是按当下时兴的样式请人打造的。”
    其实裴凌也非奢靡无度之人,他虽贵为侯府嫡孙,但吃穿用度向来不挑,且他幼时长在匪窝,见识过世道惨淡,如今也上过了战场,更知天下百姓之苦,心里也很是不耻陆眉那等挥金无度的纨绔子弟们,可谁让他媳妇喜欢这些啊。
    他之所以会斥重金打造这么一间药室,无非是因当初言清漓那一席“肺腑之言”——那时她为了打消裴凌对她的好感,在苏府花房中曾扬言要嫁就要嫁能带给自己名利地位、荣华富贵的夫君,看不上他这种一无是处的世家子。
    就因这席话,她无论平时出入穿戴的再洁简,裴凌也始终坚信她打心里应是喜爱这种富贵逼人的身外外物的,这一点,从当时娶她时风光大办的婚礼,以及那顶价值连城的凤冠就瞧出来了。
    “没动府中的银子,都是万岁爷给的赏赐,说了要保你一世荣华,你夫君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今日只是个生辰礼,来日等我荡平了蛮族,再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她还说过想做世子妃来着,只有这个应是无法满足她了,总不能叫他小叔将世子之位让给他吧?
    裴凌这人嘴硬又好面子,极少将心里话坦诚地说出来,他有些不自在揉了揉鼻子,一边状作随意的拿起一个金灿灿的药罐掂了掂,一边悄悄留意言清漓的神情。
    得知这竟是裴凌挖空心思为她准备的生辰礼,言清漓一口闷气窝在心口,想指责他荒唐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与此同时,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只因他愈发对她好,她便愈发觉得自己可恶,与这份赤真情意相比,她怀揣的目的可谓是险恶至极。
    她勉强地勾唇笑了笑,尽量表现出一副很喜欢的样子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略过案几时,她忽地一顿。
    “这是……这是……”
    她定睛一看,眸光瞬间亮了起来,飞快地上前拿起桌案上摆着的那本书,激动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医经杂论》!竟是《医经杂论》!你是如何寻到这本书的!?这已经失传许久了!”
    她微微颤抖的翻开书页,内页泛黄,虽有重新修补过,但她仍然不敢用力去翻,生怕弄坏了某一处边角。
    这满屋子贵重的金银宝器,都不如这一本医书在她眼里珍贵!
    裴凌也不知元忠从哪寻来这么一本医书的,不过见她喜欢,也立刻跟着欢喜,心想早知道就给她弄两车医书回来了。
    “喜欢这个?”
    言清漓重重的点头,眼睛根本无法从这本医术上移开。
    裴凌凑过去,点了点自己的脸,顺杆爬地讨赏:“那你是不是得给点表示?”
    一旁的青果赶紧低头抿嘴乐,琥珀与流苏两个少年老成的丫头也不由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若是平时,言清漓是绝对不肯在丫鬟们面前亲他的,但看在这本医书的份上,她轻轻地在裴凌脸上点了一下,可那厮却不满足于此,又低声附耳对她说了句话。
    言清漓听了后瞬间面红耳赤,甩下句“你休想!”后,就飞快地往外走,边走边咬牙切齿地说:“还不快走!再遅真要误了时辰了。”
    外头,元忠贼眉鼠眼地躲在廊柱后头观望了许久,见少夫人眉眼带笑地带着婢子们从东厢出来,而自家凶神恶煞的少爷那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了,一脸傻相地跟在少夫人等人身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元忠忙迅捷地窜了过去,眼巴巴问:“少爷,那个……少夫人可还满意?”
    裴凌觑了那奴颜媚主的小厮一眼,一眼看穿他那讨赏的心眼儿,心道这狗奴才终于办成了一件事,不由心情甚悦,大手一挥:“自己到帐上支一百两去,就说是小爷赏的。”
    ……
    从东厢出来后,二人才出了自己的院子,迎面就看到苏凝霜带着婢女走了过来,言清漓乍见此人,先是眸光一冷,随后立刻展颜,亲切地迎了上去。
    “婶子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们正要去祖母那边呢!还好你来的巧,不然就要扑空了。”
    苏凝霜面纱下的脸本也挂着亲昵的笑容,结果听到这声“婶子”,顿时一僵。
    她虽未曾喝过言清漓的茶,但也着实没想到她竟这般不懂规矩。
    世家大户中,如她二人这种关系的,言清漓作为侄媳就算未曾正式改口,也应向作为长辈的她唤一声“婶母”,再不济也该是“婶婶”,或是“二婶”。
    这“婶子”二字,字面上看倒也没什么错,可通常来讲,是极少有体面人家的晚辈会直呼长辈为“婶子”的,只因平头百姓家的女人和那些乡野妇人们,到了一定年岁后也通常被人唤一声“婶子”,就如他们裴府与苏府这种大户人家中,下人们有时也会称呼府里有身份的嬷嬷们一声“李婶子”或是“张婶子”等等。
    言氏也叫她“婶子”,岂不是令她与那些卑贱的下人混为一谈了?更何况她们原本是姐妹的相称的,如今她却成了她的小辈,生生将她显老了许多,结果这言氏还要顶着一张娇颜脆生生地喊她一声“婶子”,就好似是在时刻提醒她已不复青春,人老珠黄了。
    苏凝霜本就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色,言清漓这招可谓是打蛇打中了七寸,将苏凝霜气的不轻,可她却又无法直接发作,只能恨恨地憋着。
    若她与一个小辈在这点小事上斤斤计较,就显得她小肚鸡肠,有失她在外经营多年的宽厚美名了,可若由着她这般叫下去,日后她要事当着外人的面也一口一个“婶子”的叫她,那要让她脸面何存?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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