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绿瓦黄琉璃,木棉花树下,落英缤纷。
    洒扫侍从捡了朵地上红艳的木棉,别在那丫头的耳间,用扫柄端轻抬起她的下巴,声色故作低哑,如公.鸭嗓般,缓缓说道:五公主,我不嫌麻烦。
    姜如倾的额间抽了抽。
    这群人果然是在宫中呆闷了,将无处安放的想象全安插在她身上,可,她也没矮到让人低头就累的程度吧!
    这嗓子就别扮演裴大人了,母鸭都要吓跑了。在她身后的芳沁大步冲了过去,去去,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太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那两人应了声是,怯生生地看了五公主眼,忙退了下去。
    公主,您别将他们的话记在心上,芳沁转身,眼神闪烁,堆着笑意道。这话本编排得没水平,我们公主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看上一辈子都不嫌多,谁低着脑袋会累啊。
    姜如倾刚想感慨还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贴身丫鬟会疼人,谁曾想话头一转就在取笑她。
    风姿绰约,倾国倾城,姜如倾喉间一噎,马上浮现了那人说起这词的笑意,耳朵发了烫。
    她敛起眸心,挠着芳沁的腰.肢:好啊,芳沁,胆子大了啊,连你都拿我寻开心。
    芳沁被逗得直乐,忙求饶:不敢了不敢了,公主,我早间打听到了个好消息,您听了保准开心。
    姜如倾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她凑到耳边,低语道:今晚宫宴,冯大人也被邀请了,这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茶酒司排座次的宫女那里得知的。
    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姜如倾淡淡道,我早料到他会来。
    毕竟现在和前世的情况大有不同,上辈子齐宫上下未见过裴文箫,只知公主和亲的是魏国的镇国公,众人巴不得五公主能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次可就不一样了。
    从这两日的汹汹的议论声就可以看出,齐王对这未来的姑爷是相当满意,长相风流倜傥不说,还诚意满满,主动扩大齐国疆土。
    所以齐王肯定会邀冯涔前来,他现在应当巴不得立马应下她和冯涔的婚事了吧?
    这样和亲的只剩下三公主和七公主,无论裴文箫看中谁,都是她父皇的心头好。
    也好,也好,让她们去争奇斗艳,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她就坐山观虎斗,自得其乐。
    姜如倾眉目舒展,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你刚刚说的九牛二虎是花了几两银子?
    芳沁伸出了一个手指。
    才一两啊,她拍了拍胸.脯,你这傻丫头,吓死我了。
    芳沁哭丧着脸:公主,不是一两,是十两,这个月的五分之一没了。
    果然是费了力,姜如倾都感到一阵肉疼,损失大额财产的悲伤,已经没法让她自得其乐了。
    公主别再捶胸了,这砰砰砰地听着她都心疼,缓声道,不过这十两银子倒也没白花,我听茶酒司的酿酒小顾说,他前日去冯府送御酒时,在院中看到冯公子和一名红衣女子卿卿我我。
    姜如倾从扼腕叹息中回神过来,如此重要的事怎么这会才说?
    芳沁喃喃道:我这不是怕公主伤心嘛,就想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您,这冯公子并非良人,公主您还嫁么。
    姜如倾捏了捏她粉妆玉琢的小脸,笑道:嫁,当然得嫁,我开心得很,这婚事实在太好了。
    那冯涔既有知己,那她嫁过去也就不用应付两人的关系,她做她的事,他谈他的情,这日子岂不美哉!
    心中一阵轻松。
    芳沁,你快去将我那身压箱底的丝缎红衫窄袖拿出来,投其所好才能胜券在握,姜如倾想了想,再从库房拿出蜀绣双蝶鞋,我定要将此事促成。
    公主莫不是疯了?放着好好的裴大人不要,跑去嫁给一个好色的无名小籍?
    芳沁看着自家公主脸上喜笑逐颜,满树的木棉花下,衬得她更是明艳,羽睫轻颤,双眸如水光闪荡,她的心微微酸楚,疯了就疯了吧,她陪公主一起疯,公主许久没这般笑过了。
    她在袖下握了握拳,暗暗下决心,她会一辈子呆在她身边,若是那冯涔对公主不好,她定会以命相护。
    姜如倾许久未着过红衣了,但她记得她儿时是很爱穿红裳的,因为母妃说过,我的倾倾穿红色最好看了,小孩子就要穿得喜喜庆庆的。
    可是母妃走了之后,她也不知喜庆给谁看,就将所有的红裳都收进了箱,之后的日子里,都是白,衣裳是锦白的,生活也是瞎白得过。
    每日都在服丧。
    她其实在上一世的后来的某天重新穿回过红衫,除了那次的洞房花烛,便是嫁进魏国公府第二年,裴文箫生辰的那天。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拥有世上少有的幸福,她的夫君裴文箫面如冠玉,却无当世男人的陋习三妻四妾。
    如果说他的夜夜流连,温存厮磨是男人的天性,那每次餍足后,他都会主动抱她净身的体贴令姜如倾沉陷。明明是那么糙粝的手掌,却是那么小心,生怕像第一次给她洗脸时擦红了,手心极轻极轻地辗转于瓷白的玉肌,仿若在抚.触一件无价之宝,独享于他的稀世珍品。
    无论去哪个城巡视,他都会带当地顶好的口脂给她,颜色也是她钟爱的。
    她其实很难想象,像裴文箫这般身形凛凛穿着冰冷的铠甲的人会在一堆香脂艳粉中选口脂,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中满脸冷峻地挑着色。
    但她陷入他这般不为外人道的温柔不可自拔。
    那日他生辰,她穿着雀衔花枝的锦裳,一身喜庆出现在宴会上。
    靖安侯府的表妹大惊,看着坐在上座的老夫人道:姑姑,嫂嫂不知道表哥最不喜红裳吗?
    姜如倾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但她竟不知他最厌恶红裳,因为五年前的齐魏之战,前镇国公战死在沙场,是裴文箫抬出来的,他的衣裳被染红,大片大片都是父亲的血。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只要看到有人着红裳,他就会犯头疾,从此全府上下也无人着此色衣。
    但竟没人告知于她。
    老夫人冷冷看向姜如倾道:齐国公主这是在挑衅么?
    纵使他向母亲解释道这是倾倾无意,是他不对,未提前告知。
    但老夫人看她的眼神仍然满是阴鸷和嫌弃,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不寒而栗。
    那场生辰被搅得不欢而散。
    他连他的大忌都未曾告诉过她,害她被满府笑话,一句齐国公主点醒了姜如倾,他对齐国的恨,心头上的刺早已被扎进,岂是她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力挽狂澜的?
    他们之间从来不仅仅是她和他,还有家国,天下,子民,嫌隙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公主,小心脚下。芳沁提着裙摆提醒,看自家公主两眼呆朦,这兰池宫的路不好走,又是小桥,又是河上石路,要当心呢。公主莫不是在想和冯公子的婚后生活吧,想得这么出神。
    姜如倾回过心思,眸心含笑,勾着她的下巴挑逗道:芳沁有读心术么?这么懂我,我的确是在想婚后生活。
    那公主和奴婢说说,您是想到了夫君高中进士还是儿女承欢膝下?也让奴婢馋馋。
    姜如倾小心地迈过眼前的石头,半眯着眼睛,认真地畅想了番:都不是。若不受这宮闺束缚,我倒希望像寻常百姓那般,开间小铺,种亩良田,晚上我算账数钱,他说田间的乐事,平日里和夫君泛舟而游,饮酒乐甚,扣舷而歌,无甚积蓄,却也没甚烦恼。
    那奴婢呢?你不会要把我扔下吧?芳沁满脸怨言。
    怎么会?你若乐意,我们一辈子都不分离,钱都归你管,你做掌柜,做地主,做那掌舟人。她勾过方沁的肩,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最偏心你,把所有的好事都留给你。
    公主对我最好了,看着公主开心,我就开心。芳沁跳上岸,抬起手欲接过姜如倾,笑意却停滞在空中,眼神越过了她,望向后方,裴大人。
    谁?姜如倾下意识地转身,却脚下一滑,衣袂飞起,一簇红在空中翻腾,她心尖一惊,霎时就被收拢腰肢,跌入瞳仁里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裴文箫的薄唇微勾,慢斯条理地说道:路都走不稳,还想划舟?
    可恶,这人走路怎么也不发声,都不知道跟在背后多久了。姜如倾瞪着他:你怎么还偷听人说话?
    哦,那人也不恼,尾音带着缱绻的上扬,还是那般懒懒地笑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衬得他眸中微漾,有人光明正大地说着,我也就问心无愧地听着,走路无聊,没个话本,听听闲嘴也行。
    裴大人未免也太会耍无赖了,听吧听罢,让你无趣的岁月里增加一丝幻想,下次听之前记得先主动打赏,她细密的长睫忽闪,他置于腰.间的手掌温热,隔着红衫都能令她酥酥麻麻,这种失控感令她警觉,你能不能先放说书先生起来。
    那簇红跃进他的双眸里。
    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乱细缠腰。他知道她穿红衫是好看的,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1】
    上一世就知道,洞房花烛,生辰那天,他都有被惊艳,但他却从未提起过这事。
    生辰当晚,她应是委屈坏了,他想去哄哄她,但却被一道诏书急召入宫,之后也就没机会说这事了。
    裴文箫拢了拢她的细腰,深邃的瞳仁中潜了眷恋的情思。
    微默半晌,她见他还没有动静,以为他的头疾又犯,心里微微恻隐之时,听他说道:倾倾,你穿红裳很好看,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倾倾:就不能起来再夸我?!
    【1】:出自唐张鷟的《游仙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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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如倾
    裴文萧的声色温稳的,没什么起伏,但落入姜如倾耳中,却是平地炸了雷,他竟然叫她倾倾!
    上一世纵使恩爱时,她在他耳边如何软语厮磨,他都不肯唤她小名,反倒是他自己,总是在她瘫软求饶时,趴伏在她耳畔向她讨着便宜
    姜如倾,睁眼看我。
    姜如倾,叫我靖之。
    姜如倾,说你爱我。
    她被闹得没法,只能一声声地唤着夫君靖之,娇滴羞嗔,听得她自己都臊红了脸,他却低低地笑着,很是畅意开怀。
    她呼吸一滞。
    无论何时都不肯呼她小名的他,现在却主动唤了倾倾!他这是中哪门子邪了?
    何况他不是看到红裳就会犯头疾么?
    姜如倾看向他的眸心,像一望无底的深渊,不可测,不可猜。
    在岸边的芳沁实在担心自己公主再这样仰着,柔腰会受不住,小心翼翼地劝解道:裴大人,咱就是说,能不能起来说话?
    裴文箫单手扶着姜如倾纤腰,往自己这紧了紧,对她的嗔怪似笑非笑,另一只手携着玉骨扇,流苏飞舞,体态轻盈得落到了地。
    姜如倾拍打掉了那只还拥着她细腰的手,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但这般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派打情骂俏。
    阿箫哥哥。娇滴滴的女声从不远处响起。
    姜如倾抬眸,眸心微闪,是三公主,在她身后是小跑着赶来的七公主,她欠了欠身:见过姐姐、妹妹。
    她们三姐妹的名字取自意气相倾山可移,分别是姜如意,姜如倾,姜如可。
    姜如倾一直觉得人如其名,比如说三公主,生来就是皇后之女,舅舅是当朝的内阁首辅,从小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可不就是如意?
    再看七公主,母妃正是圣眷正浓,枕边风比什么都好使,子凭母贵,自然也是父皇如今最得宠的女儿,日子可心得很。
    打量打量自己,爹不疼娘走了,倾覆一世,还碰上了这王八蛋裴文箫,她的生活随时都要定倾扶危。
    那两人完全跳过了姜如倾,左一个右一个围着裴文箫。
    姜如意:阿箫哥哥,倾儿不懂事,总是缠着你,做姐姐的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你别放在心上。
    姜如倾:
    到底是谁缠着谁?十指丹蔻,纤纤玉手,还搭上了裴文箫的臂弯,姜如倾觉得扎眼得很。
    姜如可将姜如意往边上一挤:阿箫哥哥,你看我今日穿的裙衫和你的好相配,可真是有缘呐。
    姜如倾瞄了眼七公主身上的粉白罗绮裙,很是熟悉,和她撞见裴文箫那天的所穿,很是雷同,这两人还真是下了工夫呀。
    她看裴文箫像唐僧进了盘丝洞,左一口阿箫哥哥,右一口阿箫哥哥,心口莫名得堵得慌,她实在有些烦了,褔了福礼,嘴角牵了牵:裴大人,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享艳福了。
    说出口方觉此话此话有些酸,她当时只想着赶紧离开,也没去细想为何要酸,顾不上裴文箫的面色发沉,拉过芳沁就往兰池宫的方向大步迈去。
    一路楼台亭阁,雕栏画栋,假山堆砌,宫阁相依,山泉河水汩汩,人随景移。
    设宴在临湖的亭台上,三面满植花木,将水榭掩映于绿丛当中,一面环水,将榭台延伸至出了宽敞的圆台,伶人在台中央轻歌曼舞,摇曳浅唱。
    尽是奢靡。
    时间尚早,现在入席的人还寥寥,都在这私家园林处转看,姜如倾坐定,因是私宴,男席和女席并未单独隔开,两人一长桌,但排办司还是动了心思的,每个桌子上都放了木制桌卡,上面刻着入座人的名字。
    姜如倾扫了一眼,她边上的木牌刻了冯涔二字。
    她浅浅扬了扬嘴角,父皇还真是煞费苦心,将她和冯涔一桌,也好,这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正顺她意。
    公主,冯公子来了。芳沁低头耳语。
    姜如倾抬眸,跌进一双笑盈盈的瞳孔里,一袭淡绿领袍配暗红下裳,腰间别着一个小玉葫芦,俊俏的五官虽柔和,却比卷帙上的要更显妖娆。
    她从没看到过一个男子穿红裳能如此美艳。
    但看出来他应该很喜欢红色,这一点瞬间提升了姜如倾对冯涔的好感,眉眼弯弯,言笑晏晏,点头示礼:冯公子好。
    她看他稍愣,但很快笑眯眯地回礼:五公主好。声调温润,掩饰不住的叹赏,恕在下冒昧,五公主是我见过最适合穿红衣的姑娘了,简直是镜中貌,月下影,灼若芙蕖,荷花羞玉颜。
    赞美之词无论是否是恭维,听者皆会欢愉,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姜如倾亦如是,心头刚刚的堵塞感被舒缓了不少,很是大方地回赞道:彼此彼此,冯公子也是本公主见过最俊美的男子。
    两人相视,开怀大笑。
    裴文箫好不容易摆脱那两人的纠缠,急冲冲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两人坐在席间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杯酒言欢。
    他冷哼了声:还没开席,你们俩倒是先喝上了,齐国的礼仪可见一斑。
    姜如倾眸心微动,又拿礼节说事,上一世的洞房花烛他就说她粗俗,想到这气不打一处来,起身举了举小玉葫芦:我们可没提前偷喝筵席上的酒,这是涔涔新酿的梅汁,特意给我尝尝,哪像你一毛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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