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时,有那开垃圾车的对她态度熟络的司机;到山上,是以智定为代表的、见了她宛如见了仇人的和尚们,还有禅修班里一票欢呼着“班长回来了”的学员;就连现在下山,都有索道售票处的工作人员与她相识……
    这座山上,好像人人都知道她。
    林蔻蔻弯腰,手肘撑在前方的座椅靠背上,只望着前方的景色。
    缆车透气的孔隙里有风吹进来,撩动她微卷的长发,让她看上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然。
    她只淡淡道:“要不给自己找点事干,不得疯掉么?”
    “……”
    稀松平常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裴恕自问从来不是什么共情能力强的人,这一刻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舒服,堵得慌。
    林蔻蔻却不说什么了。
    缆车下山速度很快,到出站也没用到十分钟。从中段下山的路,林蔻蔻却是带着裴恕走下去的。
    从下午走到黄昏,夕雾满山,落日熔金。
    到处是拿着登山杖呼喝的游人。
    他们俩却都是轻装简从。
    山脚那边就有半条街,林蔻蔻来就带着裴恕往街末尾走。
    那里斜斜长着一颗大树,边上开了一家不太起眼的小店。外头支了几张桌子,放了几个塑料小凳。一名系着围裙的微胖中年妇女,挂着满面热情洋溢的笑,端着刚做好的面或者烧烤,里里外外进出忙碌。
    林蔻蔻俨然是熟客了,走过来就自己先坐下,高声叫了一嗓子:“杨嫂!”
    正在店里给烤串刷酱的杨嫂抬起头来,瞧见她,喜得忙将手里的事放下,擦着手往外头来:“林顾问,你竟然回来了!”
    裴恕发誓,这句话他前不久一定听过。
    林蔻蔻随口道:“回来混口饭吃,还是老一套吧,多给我烤个茄子。对了,要两个人的量——”
    话说到这里,才想起什么,看向边上的裴恕。
    她打量打量他那身价格昂贵的行头,点点自己边上那廉价的塑料小凳,笑着问:“人均不过百的大排档,能吃么?”
    裴恕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小凳,也没说什么,直接坐了下来。
    只是他衣品极好,人长得高,腿也长,难免显得这小地方有些施展不开。
    林蔻蔻看着他难得不端什么架子,莫名笑了一声。
    裴恕问:“这家就是你以前常来吃的?”
    林蔻蔻点了点头:“对。”
    然后想起什么,回头问杨嫂:“我烟还在么?”
    第61章 打个赌
    人才刚坐下,话没两句就问烟——
    一点烟鬼的自我修养罢了。
    杨嫂似乎已经习惯了,笑着道:“在,在,都给你留着呢,我给你拿出来?”
    林蔻蔻点了点头。
    裴恕在边上却是听出味儿来了:“别人去场子里喝酒存酒,你以前下山来吃饭还存烟?”
    林蔻蔻道:“山上是和尚的地盘,而且怕山火,酒不能喝,烟不能抽,那有什么意思?只不过也不是每天都往山下来,跑来跑去太累,心情不太好的时候才下来。”
    裴恕问:“所以你现在心情不好?”
    林蔻蔻斜睨他一眼:“你现在心情好吗?”
    “……”
    裴恕突然静默,有一时想说自己心情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可将开口时,脑海里却瞬间回闪出在茶室里的那一幕,薛琳用施定青的事来攻击林蔻蔻,质问她为什么不跟施定青“破镜重圆”。
    林蔻蔻看着他表情,笑了出来,走到里面的冰柜里,自己拿了几瓶罐装啤酒出来,扯了拉环开了一罐,放到他面前,只道:“下午的事,谢了。”
    她指的是在茶室里。
    薛琳以她和施定青的事为武器攻击她时,裴恕摁住了她,并且以给她倒茶的行为,暂时打断了她连贯的情绪,也让她得以有喘息思考的空隙,避免了一时上头,在张贤面前做出什么不智的发言。
    裴恕看了一眼那罐冰啤,倒不居功:“我只是多余的担心罢了,林顾问大风大浪都经历过,那种情形下不至于被激怒。”
    林蔻蔻嗤笑一声:“不必这么虚伪。当时要不是你摁我一下,我可能不仅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连手里那半杯茶都得泼她脸上。”
    龙有逆鳞,她现在最忌讳的名字就是施定青。
    裴恕想过她当时可能会有反应,可没想到会有这么狠,静默了片刻,问:“我一直想问,你跟施定青,到底……”
    杨嫂又来了,递给林蔻蔻一包烟,顺便给他们端了盘炒花生来。
    烟盒扁平精致,是她以前抽的那种细细的女士烟。
    旁边还隔了只打火机。
    只是她先放在一旁没抽,只是埋着头,捡起两粒花生米,吃得刁钻,要把外面那层深红的花生衣搓下来再吃,眼帘都不抬一下地道:“我对你和施定青的仇怨,也好奇很久了。”
    裴恕看着她。
    林蔻蔻却是说完了,才抬起头,与他对视。
    夕阳已沉,山间迅速暗了下来,杨嫂在远处把外头的灯打开,几个裸露的灯泡亮了,照着外面简陋的几张桌子,也照着此刻不言的两人。
    过了很久,裴恕才道:“你先说。”
    林蔻蔻摇头:“不,你先说。”
    裴恕想了想,直接把手机倒扣在了桌上,道:“那玩个小游戏,我们谁也不看,等一会儿猜时间,谁最接近,谁赢,输了的那个先说。”
    每个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程度是不同的,有时候专心致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无聊至极度秒如年,但几乎没有人对时间的感知是完全准确的。
    林蔻蔻想了想,道:“好。”
    她吹干净纤细手指上沾着的花生衣,拆了烟盒,叼出一根烟来,用手拢着火,搭着眼帘点上,向他道:“等我这根烟抽完?”
    裴恕眉心微蹙,但没有多说什么,两只手叉着,点了点头。
    林蔻蔻于是开始吞云吐雾。
    杨嫂专门去拿了个装了水的水杯过来给她充当临时烟灰缸,见了只念叨:“年轻人嘞,还是少抽一点嘛,我家那口子上回去医院体检完回来都戒了……”
    隔着一层烟气,林蔻蔻笑着,漫不经心地应声:“知道,知道。”
    杨嫂便知道劝也没用,嘀嘀咕咕摇着头去了。
    裴恕便隔着那层烟气看她,偶尔拿起一粒花生米吃,但吃了两粒就没有再碰。
    一根烟抽得快还是慢没人知道。
    总之在手里那根烟燃完之后,林蔻蔻轻轻松手将烟蒂投入水杯,听见“嗤拉”一声火星被水浸灭的声响后,便道:“晚上7点18分吧。”
    裴恕道:“我猜7点21分。”
    林蔻蔻问:“你多久之前看过时间?”
    裴恕道:“没看过,但我们下山的时候正好日落,这个季节日落的时间大概可以算。”
    林蔻蔻服气:“行,看看吧。”
    裴恕把手机翻了过来,屏幕上的时间是晚上7点22分。
    林蔻蔻的猜测差4分,他的只差1分,胜负一目了然。
    林蔻蔻看了,不由静默。
    裴恕道:“你先说?”
    林蔻蔻拿起桌上的冰啤自己喝了一口,道:“时间太久了,一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说起。”
    她在这边惯常吃的是烤串,羊肉猪肉鸡肉烤肠土豆玉米茄子……
    不仅要刷酱,还要刷辣。
    杨嫂先烤好了一些给他们端过来,说烤茄子比较费工夫,还得等会儿。
    裴恕把那放了烤串的盘子挪到正中间,便看见林蔻蔻的手分外熟练地伸了过来,想了想,道:“我不相信,一年前他们让你签竞业协议的时候,你没有办法避开。”
    大家都是猎头,这种协议到底是什么性质,谁不清楚?
    要避开也是有一些手段能用的。
    何况林蔻蔻在航向积威深重,说一不二,就算是拿挖走全公司的人作为要挟,也绝对能为自己换来丰厚的谈判筹码,断然不应该落到被竞业一年的下场。
    林蔻蔻张口就想说,施定青不仁,我不能不义。
    事实上以前她就是这么回答的,也对很多人回答过。
    只是此刻抬起头来,触到裴恕凝望自己的目光,到底是把这十分流于表面的答案咽了回去,很花了一会儿,才改口道:“你知道,她是我大学时候的老师吗?”
    裴恕在心里道,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以前他春节时回国,偶尔会在家里的饭桌上,听见施定青谈起她有个很不错的,叫林蔻蔻的学生。
    只是此时此刻,他并未有任何表露,只淡淡点头:“听说过一点。”
    林蔻蔻怪异地看他一眼,笑:“这一点知道的人很少,你竟然听说过,跟她,或者跟我的仇,可不是一般地小。”
    裴恕避开了她的试探,只道:“这跟你签竞业协议有什么关系?”
    林蔻蔻拿筷子夹下一片烤到金黄的肉片,放嘴里吃完了,才道:“我大一时候家里出事,差不多请了两个月的假,再回来是想休学的,是她劝住了我,并且帮我申请了全额奖学金。有时候人在悬崖边上,就要往下跳了,有人拉你一把,还是很难得的。”
    裴恕忽然就想起了在上海喝的那顿酒,众人散后,她酒意醺醺,坐在外面台阶上,朦胧着两眼,半开玩笑似的说出的那句“还债”。
    有心想要深问,可那并不属于这次讨论的范围。
    林蔻蔻也不像是会告诉他的样子。
    裴恕并非真像自己表现的那样,是个脾气很坏懒得顾及他人看法的祖宗。相反,能到他们这种位置的,没有一个不精于钻探人心,缜密地把握自己和别人之间关系的尺度。
    他没有去刺探林蔻蔻的隐私,而是接着问:“后来呢?”
    林蔻蔻道:“毕业之后打算当猎头,接的第一单case就是一个公司的人事管理岗,我那时虽然会打cold call,也会搜寻候选人,可脑袋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人选,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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