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耳后取下铅笔,开始在木头上划线锯木头。
    陈茶爬到炕上,又掏出钱开始数。
    上次数完是二百五十五块三毛五,然后买木头加赶集吃饭,前后一共搭进去二十四块六毛三。
    被表布十八块,棉布内衬布三块五,买棉花加加工钱合计二十六块,总共四十七块五毛钱。做了两铺两盖,棉花基本用上了但还剩一点棉布。
    再加上买柳木花了五十,以及最近这些天买菜和日常消耗品的六块八毛钱,还剩下一百二十六块四毛二。
    陈茶又数了一遍钱,问程樘:“你估摸着,我们结婚还得花多少钱?”
    程樘把锯子放到一边,蹲在那皱起眉头默算了一下,“大约有个一百就够了!”
    一百……就???
    陈茶短促地呵了一声,把钱卷起来往程樘怀里一丢:“你自己管钱吧!”
    算来算去都是空,她还费劲巴巴的算什么?
    程樘皱眉,刚想张口,村里又想起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声音,只是声调比下午欢快多了。
    陈茶竖起耳朵听了下,咦了一声:“不是已经下葬了吗?怎么又开始敲锣打鼓?”
    程樘摇头,“这次不是张家,是闫家。”见陈茶还是一脸茫然,又补了句,“明天腊月十八,闫福勇娶媳妇儿,今天响门。”
    陈茶顿时忘了算账的事,追问:“什么叫响门?”
    程樘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从耳朵上取下铅笔咬了下笔杆,“算是通知和答谢?”
    “啊”陈茶更茫然了。
    程樘把铅笔别回耳后,把加工好的木头放进锅里开始烧火蒸木头,“反正就是新郎官由近及远,由长及幼挨家磕头。”
    陈茶哦了一声,想了想道:“那和下午张常来挨家磕头啥区别?你们这的人怎么这么喜欢磕头?结婚挨家磕,死人也要挨家磕?!”
    程樘:“……”
    两者肯定是有区别的,但是要问区别在哪一两句话程樘也说不明白。
    程·说不明白·樘,往灶膛里塞了根火头问陈茶:“你想不想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陈茶指了指灶台,“你这忙着呢?有空陪我去?”
    程樘本想说你自己去,一想外面黑咕隆咚陈茶会害怕,点点头:“没事,先放锅里蒸着。”
    陈茶立马穿鞋下炕,“那走!”
    在没电的冬天,钱榆村的人娱乐也乏善可陈,但凡有个红白事,基本是全村出动。能帮忙的去帮忙,顺带还能蹭顿好吃的改善伙食。
    不能帮忙的就跟后面看热闹,单纯图个乐呵。
    他们刚出门,正好撞上闫福勇一行人。
    陈茶一看这阵仗立马乐了。
    看热闹的还是下午那帮人,站在胡同两侧。小孩子们依旧追着锣鼓队跑。
    敲锣打鼓的也还是下午那五六个,只是吹奏的曲子从悲伤换成了欢快。
    区别就是张常来换成了闫福勇,孝服换成了西装,依旧是下午那个看起来很有威望的老者领着。
    走到一户人家的院外,唢呐队停了吹拉弹唱。
    那个老者扬声高喊:“给他叔磕头了。”
    院里走出两个中年人,笑呵呵地站在门口,嘴上没什么诚意道:“别磕了,不用!”
    老者把一块绣着龙凤的棉垫铺在地上,闫福勇双膝跪在棉垫上虚磕了一个。
    磕完,唢呐一吹,大部队出发换另外一家。跟发丧一样,又是热闹了大半个村。
    这次不光唢呐队,连村里的大喇叭都开始放比较喜庆的音乐。
    人群里稀稀拉拉亮起了手电筒,照的四处人影幢幢。
    陈茶跟着大部队看了会儿,两手交叉揣在衣袖里,用胳膊肘碰了下程樘,“咱们结婚,你也要这么挨家挨户磕头?”
    程樘垂头,朦胧的手电筒光下,陈茶刘海被风吹的凌乱,眼睛因为好奇眨了眨卷翘的睫毛忽闪了两下。鬼使神差地,程樘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捏了下,纠正她,“不是挨家挨户磕。”
    陈茶拍掉他的手,虽然很冷脸却有些烫,垂头咕哝:“那不还是得磕。”
    又跟着看了几家,陈茶大约能明白了,问程樘:“他磕的是不是拿礼钱最多的直属亲属?”
    程樘:“……”
    虽然明面上不是这说法,但实际上好像确实这么个事。
    陈茶翻个白眼,大冬天这么冷,追着看人家磕头,图啥?
    “不看了,回家。”
    程樘也惦记着锅里蒸的木头,点点头两个人打算往回走。
    “程樘?茶茶?”
    陈茶抽了下嘴角,翻个白眼,随即换上热情的笑容回头,“芳芳姐?这么巧?你也是来看热闹的?”
    李芳芳摇头,“不是。我娘让我去送礼钱,你们给了吗?”
    陈茶看向程樘。
    程樘摇头:“忙忘了。”
    李芳芳再问:“那我们一起去?”
    陈茶想起钱扔给了程樘,朝他伸手。
    程樘垂头看了眼,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在掌心捏了下,皱眉:“你手怎么这么冷?”
    陈茶:“……”她不是这意思。
    李芳芳:“……”虽然天黑可她不瞎。
    最后,三个人先到了程樘家,陈茶取了两块钱跟李芳芳一起去闫福勇家随份子钱,就是钱榆村人说的礼钱。
    程樘没跟着,锅里蒸的木头火候到了,他得干活,一再嘱咐李芳芳让她务必把陈茶送回家。
    闫福勇家在村子东南方向。
    陈茶跟李芳芳走到半路看见村长领着几个人正好出门。
    陈茶在钱榆村也没几个熟人,村长算一个,还帮过她。
    陈茶主动打招呼:“村长,吃饭了吗?这么晚还忙什么呢?”
    李芳芳也跟着喊:“谭叔。”
    村长应了,指着身边几个人,对她们道:“这是镇上请来的电工师傅们。明天闫家小子不是结婚吗?师傅们说给加个班,争取明天上午给村里通上电!”
    陈茶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
    李芳芳也很开心:“真的吗?”
    最近这阵子,每天都能看见村里有电工忙进忙出,布线的按电表的,没想到效率这么高,竟然这就能用上电了。
    村长摆摆手,“尽量,不是一定,也别高兴太早了。”
    陈茶和李芳芳都自动忽略这句话。
    她俩到闫福勇家,响门已经完事了。
    唢呐队都围在院里的方桌旁喝水休息。
    院门上挂着大红灯笼,院里几个比较高的地方挂着手电筒照明用。
    大家都一脸喜气地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在钱榆村,红白事都有专人负责收钱记账,俗称柜上。
    李芳芳带着陈茶到了柜上。
    陈茶报上程樘的名字,给了两块钱。
    李芳芳报了自己爸爸的名字,也是随礼了两块钱。
    两元礼钱,在钱榆村就是普通街坊会拿的金额,不多也不少。
    来之前陈茶问过程樘,跟闫家完全没亲戚关系,为什么还要出这两块钱?
    程樘说钱榆村一直很穷,谁家娶媳妇都特别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谁结婚,没关系的街坊也会拿两块礼钱。
    一户两块,一百户就二百,结婚摆席差不多就够了。
    说好听了说是村里人重情义,说直白点就是互相凑钱结婚。
    闫福勇他娘抓了两把糖给陈茶和李芳芳一人一把,算作谢意。
    李芳芳自己接过来,用眼神示意陈茶也收下。
    明天就结婚了,闫福勇家里人来人往,都很忙。她俩不好意思多留,给完钱就告辞了往外走。在到院子中央,正好碰见新郎官闫福勇从里屋出来。
    闫福勇一身新西装,唯独膝盖上两块土印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无比。
    他跟李芳芳明显是认识的,一见两人就笑着打招呼:“呦!芳芳妹妹来了啊!你等等咱俩聊会儿!”
    李芳芳笑道:“你快拉倒吧!忙着娶媳妇儿进门的人哪有时间跟我闲聊?行了,你忙吧我们走了。”
    闫福勇几步跟上她们,“这话说的,我是重色轻友的人吗?何况……”闫福勇眼神落在陈茶身上,“你这不领着个漂亮姑娘?这你哪个亲戚家的妹妹?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真俊!”
    光线虽暗,但不影响闫福勇看清陈茶的美。
    陈茶微微皱了下眉,觉得一个准新郎官说这种话有些轻浮。
    李芳芳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佯装听不出闫福勇话中的含义,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两下,“你快留步吧!还真打算当护花使者送我们回家啊?”
    “我倒是想,可惜……”闫福勇指了指院外,“张哥在外面等着我呢!”
    李芳芳和陈茶落后一步让他先走:“那你先去忙!”
    等闫福勇身影消失在篱笆外的黑暗里,两个人才往外走。
    李芳芳轻拍了下陈茶的胳膊:“茶茶你别往心里去,这闫福勇平时人也不坏,就是他嘴上没个把拦门,开玩笑没轻没重的你就当没听见就行。”
    陈茶嗯了一声,没说话,但是从心底给闫福勇打了个叉。
    陈茶靠直觉几次死里逃生,她可以第一眼信任看起来不是好人的程樘,也会第一眼判了笑眯眯一脸正气的闫福勇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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