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的朋友上门来探望,陈远立刻说道:“进屋坐,进屋坐。”
    他这位朋友并没有空着手过来,而是手上拎了个纸包:“给你带了些茶叶,是今年的新茶,干活时候茶水不能少了,多喝茶对身体好,还提神……诶?你有客人?”其说着话,才发现坐在屋子里的方长,于是,他脸上原本悠闲到有些散漫的神情,瞬间便被他收了起来,上前见礼。
    陈远走两步跟上来,对方长说道:“方先生,这即是我之前说过的好友秦南,他就住在隔壁。”
    接着他又给秦南介绍:“秦兄,这便是我当初提过的方先生。”
    秦南面露疑惑,对方长说道:“那位方先生?但如此年轻,对不上啊……你说的是哪个方先生。”
    对他这个问题,陈远略微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
    “秦兄不怀疑,没错的,就是当年那位鼓励我出来走走的方先生,我曾经之前说过许多次。当初在怀凤府,我还是个店小二的时候,就是方先生和我说了番话,我才下定决定游览天下。”
    见秦南放松下来,陈远接着说道:“方先生和我记忆力的相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着实让人羡慕得紧。”
    屋里的桌上,还堆着陈元积攒下来的手稿,正摊开着。
    正好秦南过来,也是为了此事,于是三人便一同看这些手稿,而旁边陈元则开始磨墨,准备将合适的内容撰抄下来,放入游记之中。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的主要工作,所成已经有大半本。
    齐南还安慰陈元道:“不用担心无人问津,过段时间我去找个铺子,我来出钱给你印出来便是,而且我已经看到了机会,这种闲书,终究是比其它书籍更诱人一些,定会有不少人感兴趣。”
    方长则对正在奋笔疾书的陈远笑道:“你这本书写完之后,或者可以起名叫《陈远游记》,这说不定能让你闻名于后世。”
    听了这话,陈远颇有些憧憬,但他还是有些谦虚地说道:
    “天下太大,这短短十余年,能够去到的地方还是太少了。此次整理完之后,我还要再出门,将这本书尽力补充的更加全面些。”
    倒是他那朋友忽然插言:“老陈,你是不是该成个家再去。”
    陈远摇头道:“还是不了,我的志向已定,接下来的余生中,都会消耗在山川之间,莫要连累别人。而且,说不定这本书流传的,比后代儿孙们记住我名字的时间,会更久些。”
    方长在一旁笑道:“当年听过一个说法,人去世要三次。第一次便是人死掉的时候,第二次在人下葬之后,第三次便是世上最后一个记得自己的人离去。又有语云三不朽,曰立德、立功、立言。陈远你将游记整理成书,可以谓之‘立言’,又可让自己真正离开世界的世界无限延后,真是一本万利也。”
    于是三人便一同笑,秦南笑的尤其用力,甚至笑出来两滴眼泪,他费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说道:“方先生说话真的很有趣,甚至颇有哲理在其中,能认识阁下真是陈远和我的幸事。”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提到:“看见先生这身打扮,让我想起件事儿,有人说南边的蔡孝城来了位云中山的仙家,每日里也是一身白衣到处行走,四处应酬,颇受那里大户的欢迎。”
    “哦?”方长听到这个,瞬间来了兴致,“还算顺路,我过些时候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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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3章 【静静地看你表演】
    对于方长来说,蔡孝城确实顺路。
    这里非府城也非州城,但是临三水坐落,是交通发达之地,故而十分兴旺,甚至压过附近府城一头。
    据说,多年来将蔡孝城改做府城的呼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激进者,要求将府名也改为蔡孝府。这个方案自然遭到了除此城外全府人的一致反对,尤其是历任知县,总是率先出手压制蔡孝城里势力人家的这种诉求。
    这其实是罕见现象,毕竟对于大多数地方的大户来说,对于朝廷的官衙躲还来不及呢,最好是僻静地方,想做土皇帝都可以,若是官府将衙门挪过来,万一来不及交结,被发现了腌臜事情咋办。
    但对于蔡孝城里的大户来说,又有不同,至少现在这代人,他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而且维系着许多百姓的生计,加上银钱流动旺盛,有足够的信心快速将自己的势力,和官府里尤其是吏员们的权势结合起来,所以最是不怕官府来查。
    知县们也知晓此事,所以总是率先出手,压制手下吏员们的此类建议,只是不知道还能压制多久。
    方长从码头边上绕过去,从另一侧的城门进入其中。
    蔡孝城里的建筑不够严整,随着各业兴旺有许多新盖的建筑,而这又导致外观上贫富分化严重。
    有的人家房顶生满杂草、瓦片残破,墙基盐碱的坑坑洼洼,背阴处还生满了青苔,冷冷清清;有的人家雕梁画栋、斗拱飞檐,连门内影壁上都贴着大幅的瓷砖画,门庭若市;还有的人家圈地取宽阔,盖了低成本的广厦巨屋,雇工繁多,扰民的机杼之声不绝于耳。
    方长没有着急去找那位传说中来自云中山的“仙人”,而是先在城内大街小巷串了一遍,看看这座城的样子。
    之前他游历天下的时候,并没有来过这座城。
    转了半天,他在城隍庙前的闹市里买了份米饺,这米饺是用籼米粉做成的饺子皮,里面包裹了掺足调料的五花肉馅儿,在热油锅里炸成的。米饺的色泽金黄、外皮酥脆,肉馅的鲜香则被闷在饺皮里面,咬破脆饺皮后热气腾腾香喷喷。
    他用黄纸托着几个米饺,便走边吃,忽然听到两条街外有人正交谈。
    “……那仙人又要开法会啦?”
    “是啊,是啊,早上听王掌柜说,城里几个员外再次合起来在鼎香楼宴请仙长,还邀请了许多名流,说是要请教些修行上的疑问,所以咱们才从鼎香楼那里得了这么多订货签子。”
    “噢,能修行啊,这几个员外真是好福气,羡慕。”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人家哪个不是有万贯家私,拔下一根汗毛都比咱们腰粗。好好做活吧,换在寻常,等闲可没有这样的大生意,咱们这也算是沾了这位方仙长和员外们的光了。”
    “是啊是啊,做完这单能赚不少钱,咱娃儿不是说想买本什么集注么,过两天闲下来你带她去书铺里挑吧。”
    “嗯嗯,好……”
    哦,原来在鼎香楼,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完这两个给鼎香楼供货之人的谈话,方长笑了笑,将最后一个米饺扔进口中,而后他双手轻轻一搓,便将包裹米饺的油纸化为灰灰,轻轻一抖便随风散去。
    随便找旁边人问了鼎香楼大致位置,又在城里逛了几个时辰,看天色渐晚,方长便朝那边走过去。
    鼎香楼建在城的西北角,高有五层。
    这里是常年的上风口,空气清新。而且鼎香楼北边还有个大湖,里面荷叶田田,又有回廊围绕。坐在楼上用餐时,开了窗户观赏,既不会有阳光刺眼,又能欣赏景色和游人,十分怡然。
    故此这里的消费水平也很高,在这河流交界之地首屈一指。放眼周围府县,也只有在这种兴旺的地方,才能撑起此等豪奢之处。
    太阳正挂在偏西的天空,将夕未夕,尚未变成橘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巨大的“鼎香楼”牌匾,看落款还是位在杂书上看过名字的有名文士,而且已经过世许多年。
    鼎香楼的门口,两个披着红布巾的小伙计正在迎来送往。
    有不少锦衣员外乘着车轿、骑着骏马,在鼎香楼门口停下,自有店员带着仆从们将牲口牵走饮喂,而后门口的伙计们立刻便能认出来人,满脸堆笑的打过招呼将他们向里面请。
    然后就是许多衣着端正的人,带着请柬过来,在门口验明后昂首迈步进去。
    方长站在门口略一沉吟,直接走了进去。
    门口两个伙计竟然迟疑了,没敢拦也没有上前相迎,就这样将方长放了进去。过了片刻后,他们两个才默契地对视一下,立刻换上笑容,迎接下一位宾客。
    方长顺着台阶上楼,一直走到顶楼。
    这里整层都被城中员外们包了下来,已经摆了六七个大圆桌,铺着细绒桌布,高背扶手椅也加了软垫。四处的窗户都开着,朝南朝西的窗户放下了薄帷幕,风习习吹来,将布角轻轻扬起,让帷幕边沿缀着的铜片叮叮作响。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坐在了厅里,正在互相串动,高谈阔论。还有的在交流“修行”和养生的心得,在他们口中,似乎个个都已经修行入门,随时能够成仙。
    方长寻了个偏僻处坐下。
    渐渐地,大厅里的人多起来,然后便有个须发与服饰皆白的人带着俩小童,在几位宾客环绕迎接中走进来,坐在了上首。而后鼎香楼的伙计们便开始上菜上酒,又有几位乐工坐在角落,细吹细打。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方长便吃喝,便观赏中间那个白衣人的表演。
    只见他应对起周围人来十分娴熟,口中的话甚是空玄,虽然毫无营养,但让员外们大感兴奋,认为颇有所得,也不知道周围和他对话人脑补了些什么进去。旁边的名流们在觥筹交错之余,开始赋诗,迎来一阵阵叫好声,还有人挥毫将诗句写下。一时间场面十分热烈,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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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4章 【破局之人】
    方长虽然坐的位置偏僻,但他耳力惊人,哪怕周围喧闹无比,对于主座周围的对话,他依然都听得很清楚。或者说,哪怕他如今不在城内的这栋高楼里,而是在城墙外面,只要会聚精神,依然能听到里面人在说什么。
    那位白衣人,端坐在上首位置,颇具风姿,高人的模样满溢。不像旁边两个小童那般,他面对满桌珍馐,不怎么进食,每盘菜只是挟一筷子尝尝。面前的酒杯更是不常碰,只有两边员外们上来敬酒搭话时候,才示礼貌般举起来喝几杯。
    看起来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啊……
    主座上有位穿着比较特立独行的员外,虽然身上的几样配饰看起来便是高档之物,但他却身着麻衣,布料染色也不甚精致,虽然这怎么看怎么有些刻意。
    这位麻衣员外举起杯子,敬了白衣老者一杯,而后说道:
    “方大仙,您能否看一下,我现在的修行上面,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在哪里改一改么?”
    那白衣老者听了这话,抬起眼皮打量了下这位麻衣员外,而后以手抚须,微微抬着头说道:
    “你放心,你们这些我都看了,没什么问题的。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只要心诚,就能修仙,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年龄,只要心存一股执念,修行从来不是问题。这份执念越重,修行的越快。”
    “看康员外你连衣服都换了麻衣以明志,这份毅力与坚守已经远超常人,想来堪破生死关、寿与天齐之日已经不远,依我看,最多也就是个三五年的光景。只是切记,在勤加修习之外,莫忘心中执念,更是千万不要管别人怎么说,那都是心魔。”
    嚯,真离谱,方长心道。
    从未听说过这种方法也能修行,不过既然最后强调了“千万不要管别人怎么说”,那自然便逻辑自洽不会有漏洞。
    方长早就确认了这位白须老者并非修行人,如今更是确认,他传授的所谓“修行法门”,也不是正经玩意儿。且不说这番论述漏洞百出,便假设真的按照这种方法修出路来,也堪可归入邪魔之属。
    不过他也知道这个白衣人,至少在诈骗一道上,颇有几把刷子。
    白衣人的话,不仅让提问的麻衣员外听着舒服,周围但凡跟他走的
    “今天方大仙可否为我讲讲,当初您是怎么降服灰雾山那七只吃人虎妖的?上次听大仙说,曾经从虎妖巢穴里救出几十口人,还找到了万年朱果,让功力大进,我等甚是向往。”
    听到员外们提起具体事件,主座上的白衣老者顿时将精神提了起来。
    他略一思索沉吟,便开始用遗憾的语气开始讲述:
    “唔,知道这个事儿对于你们来说并无益处,怕是要分散了注意力,耽搁修行,就像我从来不教你们法术那样,分神乃是大忌。不过既然你们问起,我不说的话,岂不是更加阻碍修行?真是让我感觉两难啊……唉,算了算了,还是告诉你们吧。”
    唉声叹气了几句,将架势拿足,待员外们诚惶诚恐时候,他才开口说道:
    “说起来,那是五百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刚得长生,正是胸中豪气无限,觉得天地之大任由驰骋的时候。我来到灰雾山的时候,远在百里之外,就看到山里妖气冲天,于是拎了两件法宝便朝山里闯了进去。”
    “那七只虎妖很是有些道行,虽然远不如我,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七星混元阵,结阵对上我,竟然能撑上半刻钟。最后被我一记‘风雨遍长空’破了阵法,才用天罗网将它们一股脑装起来。”
    “既然除了妖,自然要看看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毕竟妖魔从来不干好事儿。果然,我在一个牲口棚里面,见到了许多被拴在里面的人,立刻便解救出来,放他们回家。据他们说,妖怪们将他们掳掠上来,是为了当口粮。”
    “但这灰雾山很是贫瘠,为什么会吸引这几只虎妖来?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大小七只。直到走进旁边一处山谷,我才明白,原来是这里有异果未熟,引得几只妖怪提前来看护,才消泯了原本的孤僻天性。”
    “那山谷里有颗树,高三丈三,每片树叶都五寸长、三寸宽,泛着金光,整棵树只有最高处结了一颗果子,整体通红,异香扑鼻。”
    “这果子便是这些妖怪们等的东西,结果我来的时候,它恰好成熟,便要从树上落下,由此可见,这万年朱果等的是我。看到果子要落地,我立刻上前接住,服食了果子,当时便感功力大进,算了算,大概有十个甲子的功力……”
    编的真不错。
    方长听得津津有味,这段故事很不错,放在他在仙栖崖看过的话本里,能排在前头。尤其是这位白衣老者深谙调动情绪的讲述方法,将一众员外和城内名流们,听得是如痴如醉。
    场内气氛很热烈,除了方长之外,大家都停下了筷子,忘记了进食与饮酒。只有方长依然在慢条斯理地撕烤乳猪在吃,不过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这顿宴席,除了供应的酒之外,方长最满意的就是这道烤乳猪,其色泽棕红,外香酥里细嫩。席间的酒是荤酒,酿造时候需要加入肉类,味道好,但成本很高,等闲难见。
    对于这位白衣方大仙骗人之事,方长并不准备出手解决,因为他感应到,打破这份割韭菜场景的变数,已经进了城。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之后,便有嘈杂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脚步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因为普通人也能听出来,这脚步声是冲着顶楼来的。
    在席间众人的目光中,从楼梯口涌出来不少人,皆绣衣纱帽,腰间佩着腰牌和刀剑。紧接着,满脸陪笑的店掌柜和几个小伙计,也在这群人身后点头哈腰地跟着走上来。
    为首的人环视一圈,用尖锐的嗓音礼貌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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