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既已有了法子,还是得试它一试的。
    待他们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房中已布好了繁花供果,点起了供香白烛,折成元宝状的银票摞成了两座宝塔,颇有几分哀戚意味,可偏偏又背衬着那大红色的重重挽花,当真叫人分不清这是要办红事还是白事。
    两人半是怀疑半是无语地被宫不妄引至正中坐下,被她拿裁成长条的红布蒙遮住了双眼,听她道:好了,坐着别动啊。一动都不能!
    视线被红布遮蔽了去,只能听见她衣物窸窣摩擦的细碎声响,不一会儿,有股带着苦味的异香钻入鼻间,似是她燃起了什么草药,又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响,似是她敲击了件什么法器。
    苦香绕鼻,铃音阵阵。
    宫不妄轻轻一抬手,聚灵力以画阵,又定定一凝神,低声念唱起了咒文。
    原对这荒诞的法事都已不抱什么信心了,秦念久却忽觉心神一晃,似梦迷朦,入耳的念词亦断续飘忽了起来。
    阴旦接阴府开宫主
    渐似有梵唱自遥远处虚虚附和了进来,由远及近。
    大步来接应,寸寸来分明
    渐似有清铃声缓缓摇响,由低自高。
    紧行紧走紧行紧走
    阴阳相接,神智离散,身体渐似慢沉了下去
    咒文念完,灵气乍散,元神离体,空留躯壳。
    宫不妄看着已成了两具空壳的谈秦二人,反像有些惊奇似的,小心地凑近了几分,绕着他们细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本只是想试试以艾草充仙草,以铜铃充金铃,没在子夜而是白天居然也能生效?
    这法子确属旁门左道,她只晓得用法,却并未切实用过,不想原来这般容易,就连物件凑数都能行得通
    并未深思太多,只当是自己修为高深天赋异禀,她心情甚佳地往桌旁一坐,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热茶烫口,她细细吹拂着茶面,凤眸一晃,便瞧见了在那搭在屏风上的衣裳。
    忽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将几张纸页从那天青色的衣袖中吹晃了出来,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第六十六章
    森森阴气如同湿咸的海水般波波晃荡到身上,入眼有无边细茎红花,好似一片红海,入耳有哀歌缥缈,清铃阵阵作响。
    确是他曾在交界地中得以窥见一斑的阴司景象。
    再三确认过这处的确是阴司没错,秦念久似还有些难以置信,原以为那宫不妄是个半桶水功夫的居然真成了啊?!
    谈风月显然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如常,既已来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左右打量过一眼,只得见一片花海,不见有路,便回过头来问秦念久,要去阎罗殿,该怎么走?
    秦念久被他问得稍稍一愣,话音梗在喉头,呃。
    他是不是一直没与这老祖说明他根本没踏出过交界地半步,亦根本不通这阴司的路该要怎么走啊?
    谈风月见他为难发窘,先还有些疑惑,随即蓦地明白了过来,你所谓的六十七年,是只待在那交界地里,半步未出?
    想这老祖好心作陪,与他一同入了阴司,却因他全不熟路而出师不利听他话音微沉,秦念久还当他是恼了,不禁更觉尴尬,轻轻嗯了一声作为肯定,同时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凑了凑,老祖息怒啊不济还能随便寻个阴差问问路要不你在这儿歇着,我自己去寻?
    谈风月确实是有些恼了,却全然不是在恼这个。他看着眼前这向自己放低了姿态的阴魂,似被紧紧揪住了心口软处那交界地,光听他描述便知道是个极孤寥的地界,他居然就这么在里头满呆了六十七载?!
    胸口闷涨不已,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只将秦念久向自己愈拽近了几分,一起去寻。
    哦,哦。
    一起便一起呗,这么拽着自己不放又是为何?秦念久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眼谈风月拉着自己的手罢了,总归他也不抵触,便任这老祖拉着吧。
    顺花海远望而去,能模糊看见几道高耸的楼影两人向着那楼影的所在,踏花而去,后拖一地碎红。
    一路直行而过,并没看见八角亭、六角庄,也没看见福德祠、离歧岭,不见落阳港、奈何桥,更别提那真正的鬼城酆都了。
    不知走了多久许是阴气扰人神思,许是手上的触感过于温热,教秦念久略有些恍惚:梦境里、魇境中他与这老祖怎么总是这般,仿佛长路无尽似的走着?
    怕再往深里想,会忆起那深魇中的景象,他摇头挥散了脑中的恍然,又担心走了太久,谈风月会失去耐心,他挪眼前方那离得渐近的楼影,轻晃了晃被那老祖拉着的手,该是快走到了。
    能与他这般走着,谈风月怎会不耐,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嗯。
    他们二人以凡人之躯借法入阴司,想也知道不能久待,却还耽搁了大片时光在寻路上如此想着,秦念久便带上了几分歉意,咳这来一趟,也没能领略到什么风光
    真是白辛苦他陪同一遭了。
    自己不过随口诓了句瞎话,这阴魂居然就当了真谈风月要笑不笑地扫了他一眼,又挪开了视线,不急,待死后多的是机会去赏。
    哎,秦念久满不赞同地拿眼睛横他,瞎说什么呢,赶紧呸呸呸!
    不是你说的黄泉路上好作伴么,现倒知道什么话不吉利了?谈风月凉凉嘲他。
    反被教育了一嘴,秦念久一阵无言,又听那老祖轻笑了一声,黄泉路上好作伴真是亏你说得出口
    笑完一句,谈风月又将视线放回了他身上,不正不经地道:怎么,天尊还想着要与我共死?
    发觉这老祖当真是愈发轻佻了不就是刻意说些肉麻话么,当谁不会似的。秦念久白他一眼,没过脑地怼了回去,共死哪有同长生好,百世不离分
    这可不正说到心坎处了么。谈风月一挑眉,心说都好,面上则半点不显地轻咳了一声,一指那已近在眼前的楼宇,去看看那处可有阴差没有。
    他们自花海中走来,这地界貌似挺偏,楼宇亦只有寥落几间,装饰却大都霸气,高能参天。
    就是别说阴差鬼卒了,这几间大殿内外空空落落的,连一道鬼影都无。
    秦念久见状不禁有些丧气,早先听我那鬼差老兄说过,阴司里办事的差卒多在十殿那块,怎想这旁的地方竟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也是,毕竟这里是阴司,受天意所律所辖,难有人能闯进来生事,自然没有戒备可言
    谈风月倒是半点没心急,转眼一看四周,见近处两座大殿檐上分别挂着记命、录运的匾,便干脆地拽那阴魂走进了那记命的一间,难得来一趟,进去瞧瞧。
    这记命大殿外看似殿堂,内却是个书阁模样,册册书档齐码在墙,高不见顶,远似没有边际。
    甫一踏进殿中,秦念久的注意力就全被那书档吸引走了,没等谈风月松手便挣开了他去,随手抽出一册翻看了起来。
    掌心骤然空落,谈风月微微抿唇,抱臂倚在一旁看他。
    果然是记命的大殿,本本书册上详尽地记述下了各人的生平,白纸黑字,薄薄一册便写完了人的一世。
    随意翻完一本,秦念久将其合上放回原位,抚了抚书脊上标注的数字,心里便有了底,是按名字笔画排列的么
    那岂不是可以找见这老祖的生平?!
    兴致一起,便暂将正事抛在了脑后,他沿墙逐步走看了过去,口中自我提醒一般碎碎念道:二十八划、二十八划、二十八划
    只是这殿中书架布置诡谲,仿佛深远无尽一般,哪能这么好找,刚走过了十二划的,接着却是三十五划的,再往前走几步,又成二十划的了
    谈风月缀在他身后,终于听明白了他正念叨着什么,心觉好笑地叫住了他,天尊莫不是忘了,我不记前尘,亦不知自己名姓
    秦念久脚步一顿。相处太久,他竟还真忘了这事,只当他是谈风月了!
    又听那老祖轻笑道:天尊果然时时记我在心上啊,唔,谈某甚慰。
    谁记挂你了,端是比不过这老祖没脸没皮,秦念久耳尖微红,强给自己开脱,我是想找宫不妄的命册,查查她的死时死因,不小心算错了笔画而已。
    哦?谈风月瞥见了他耳上的红意,嘴角愈扬,二十八比二十,这也能算错的?
    秦念久说他不过,气闷地瞪他一眼,忿忿转身去翻看那标记着二十的书档,嘴里换了句词来念,宫不妄、宫不妄、宫不妄
    阴司并非凡界,这册册命档也非凡物,似是听见了他的召唤一般,一本放在高处的册子自行飘游了出来,悠悠落在了他面前。
    瞧见书封上宫不妄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秦念久欣喜顿生,正要翻开来看,那册子却倏然啪声合上,箭也似地飞至了他身后。
    秦念久脱口哎哎两声,与谈风月齐齐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作阴差打扮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书册。
    那蓦然出现的阴差身材干瘪,样貌平平,脸上白无血色,口吻平板却温文有礼,大人不是还阳敛骨去了么,怎么在这儿?
    秦念久实不过是个栖身于交界地中分发祭品的怨煞之身,一听这些阴差鬼使叫他大人就觉得受之有愧,连忙摆手,谈风月却是微微一怔。
    那阴差问完一声,也没想听回答似的,颇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手中的书册,续道:非阎罗主有令,他人不可翻阅命档,还望二位大人体谅。
    眼见到手的线索就这么飞了,秦念久心里百般不乐意,奈何还有事求问阎罗主,自然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与阴司犯难,只好讪讪点了点头,是我们冒犯了。
    又问:呃,这位鬼兄,不知可否给我们指指通往阎君殿阁的路?
    阴差微微颔首,细细向他们讲明了阎罗殿的所在,又反问了他一句,大人可是敛骨不顺,才要回来去寻阎罗主?
    同样还没等秦念久回答,他便又似有些为难地道:可阎罗主下八热地狱中例行巡查去了,尚还未返
    什么?!秦念久听得一嘶凉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那阴差话锋一转,不过我听同僚说过,阎罗主走前似是预见了大人敛骨不顺,便交待了些话给交界地中的那位鬼差大人大人不如去寻他一问?
    这峰回路转的,还能重见故友,秦念久连忙点头,那
    像是已猜到了他要问什么,阴差不慌不忙道:大人走后,那鬼差大人便被调至了望乡台处,大人直接去寻他即可。
    说罢,他又细细描述了一番从此处去望乡台该怎么走。
    秦念久静心听着,边听边记,谈风月则一直没从那怔忪中缓过神来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阴差给他的感觉似有几分熟悉,又说不上来对了,他在深魇中得知自己曾于前尘中入过阴司,许是那时候见过也不一定?
    阴差却一直没看他,语毕后垂首向秦念久施了一礼,大人内里实是阴魂,沐浴阴气或也无甚大碍,另一位大人却是以凡人肉身入的阴司,怕是不好久待二位还是莫要在这处耽搁了,尽速去吧。
    听了这话,秦念久连礼都忘了要回,慌忙与这阴差道谢拜别,便拽着谈风月直冲望乡台去了。
    他们来时的所在较为偏远,地势亦平坦,望乡台却在阴司的另一个方位,位于一处山崖之上,下有怨海波涛,阴魂初入阴司到此,便可隔海隐约得见几幕人世景象。
    生怕拖久了有损谈风月的肉身,秦念久无不心焦地一路紧赶,待远远从幢幢鬼影中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脚步才一个急停。
    没急着上前去,他先四下看过,寻了个阴气较为稀薄的位置,将谈风月带了过去,那望乡台上阴魂扎堆的,阴气浓你在这儿待好。
    谈风月仍在分神想着方才那阴差的事,没来得及拉住他,眼看他飞也似地跑了过去,抬手只捞着了空。虽然心知他这般急切,全因是在替他着想他视线远追着那阴魂,看着他蹦扑到了那鬼差身上,不自知地轻轻撇了撇嘴角,真是。
    遥遥地,那鬼差似是也转头看了过来,又很快便挪开了眼去。
    故友重逢,秦念久端的是眉开眼笑,鬼差面上倒是一如往常的无甚表情,只冷冷看着这变了长相的故人,怎么回来了?
    早习惯了他这副冷冰冰的模样,秦念久自顾嘻嘻地笑,这不是,遇着困难了嘛哎,要不是时间紧迫,我有好多趣事想要说予你听呢!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吗?看过没有?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还担心交界地中少了我,你一人会孤单呢,不想你竟被调到这热闹地界来了!
    鬼差默然听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只拿几个单字应他,收到了。看过。一般。不会
    如此一唱一搭地对话过几句,秦念久仍是难掩欢欣,又用力揽了他一下,才想起要问正事,对了,那阎罗老儿都跟你交代什么了?还有,我身上的魔气又是怎么
    听到此处,鬼差微微一垂眼,打断了他,就是这魔气一事。
    无需秦念久追问,他语调平淡地道:阎罗主说,只因你太久没能敛回骨来,体内的怨煞之气异化,这才日渐趋近了魔气。
    要这么说,那他若是一直敛不回骨来,岂不是终有一天会入魔?!秦念久面上笑意登时一僵,那该怎么办?
    嫌他问得多余,鬼差白他一眼,答道:敛骨。
    这是什么鬼打墙的话。秦念久不禁无语,不是,你不知道,我死时一想起那被万人围杀的惨烈场面,他便悲从中来,心说那些宗门人怕不是想将他挫骨扬灰而后快,能给他留下个全尸才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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