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风月薄唇一抿,不知是在笑还是不满,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垂眼将那纸符轻巧地折起打开,压出折痕,又相叠起来
    他边折着纸符,边细细讲解着这符的功用,三两下便将长型的纸符折成了一枚有分量的三角,也三两下便讲明了这符的用处。
    原断在纸缘处的笔画连了起来,歪斜的小字也统一了方向,成了一道新符是能道召金钟以保命的护身符箓。
    好了。他道,我将你的名字写在了里面,随身带着即可。
    秦念久一时怔然。
    他并没第一时间去看手里的符,而是看着谈风月微垂的眼睫,静了半晌,默了半晌,才似有些小心又似有些艰涩地道:可这不是我的本名
    是他借来的,向那殿中香火寥落的秦天尊
    那又如何。谈风月仍是垂着眼,满不在乎地道,言语有灵,意念亦有。我画这符的时候,想要它护的是你这个秦念久,那它所护的不就是你这个秦念久了?
    稀奇,这老祖居然也会诌些鬼话来骗鬼了。秦念久看着他,明明知道他所说的话毫无根据,是纯哄他开心的,却当真被他给哄开了心,捧腹闷闷笑起了他给这符起的诨名,身在符中不知符
    风也无声,他低头闷闷笑着,谈风月便终于没再垂眼了,看着这自顾笑个不停的阴魂,抿起的唇角亦不自知地微微扬起了一些。
    好半天,秦念久像是终于笑够了,转眼过来,便直撞上了谈风月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四目相顾,一时无言。
    倒没觉得当面取笑他人的取名有何不妥,他偏头看着谈风月,突发奇想似地道:我再试着去找找线索吧,我的生前。
    还是要去敛骨么。谈风月回视着他,一时没说话。
    秦念久可不管他搭不搭话,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伞柄,若有所思地道:占卜啊,盲找啊,都行不通,不过我能给你造梦、给宫不妄造梦连给那洛家人造梦我都掺了一脚,该是也能给我自己造一场梦,去寻寻线索?
    先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当时琐事缠身,他亦不怎么想面对那个自己作恶人的前世罢了。
    谈风月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秦念久也跟着点了点头,像是在与他探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试一试。不行便就此作罢。借这陈温瑜的壳子老死一世,再入阴司找那阎罗老儿算账。
    谈风月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秦念久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身在符中不知符,任那三个尖角戳磨着掌心,仍像是在自言自语,至少得把名字找回来然后再就此作罢。
    谈风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蜷。
    好。他道。
    第六十一章
    入梦再去寻番线索的提议一出,听谈风月应了,风便也像静下来了似的,月照人影成双。
    一路无话地缓缓披着月色回到了院中,于谈风月是风清夜也凉,心情一派惬意闲适,于秦念久却是凉风吹心颤,夜黑映心慌,都快走成同手同脚了。
    一想到自己拿着那老祖所赠的符箓,是怎么头脑一热,便说出了那样一番就此作罢的话来,秦念久就万分赧然地捏了捏鼻梁,以此来掩饰那摄紧了心脏的密密尴尬之情。
    什么叫至少也得把名字找回来怎么听怎么像是为了这老祖才想着要放弃敛骨一样
    尴尬二字有如老酒,愈是回味便愈是酣浓,逐层叠上心间,直烘得他面热耳红,像颗被渍透的酸梅似的,牙关发紧,恨不能整个人缩成一团,就地消失了才好。
    谈风月倒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只听他有放弃敛骨之意便觉得宽心,两片笑唇终于不再死死抿齐,而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几分。笑意一起,是由心入眼,又能由眼观心的。若是秦念久此刻转头看他,便能瞧见他一双原满盛着凉薄的桃花眼中掺进了不少暖意,奈何他只顾着垂头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了,因而错过了这出美景。
    谈风月笑看那阴魂手脚都不知怎么动作地僵僵洗漱更了衣,闷头往床上一倒,便跟着凑过去坐在了床沿,问他:今夜便入梦去么?
    怎么还催上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秦念久抬手揉了揉微红的耳垂,眼睛看着床梁没看他,择日不如撞日,入入入。
    谈风月的心情便越加松快了几分,也没宽衣躺下,只拂灭了灯盏,便侧倚在了床架上,自觉伸手搭住了秦念久的手腕,那便走吧。
    明明平时也没少这般拉扯的,但他此时耳尖仍热,腕上又是一暖这下秦念久面上的红热是怎么都褪不下去了,只能慌里慌张地急急闭上了眼。
    于是一念起,入梦去。
    不知此次所得见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睁眼,眼际白茫一片。转头,耳畔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不同于前几次入梦,在短暂的晕眩过后便会踏上实地,瞧见实景,秦念久略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晕白,身边的谈风月已然摇起了银扇,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四围上下白茫一片的空寂之景,这便就是你所说的交界地了?
    一道鬼影都无,只有白白浮光满目属实萧索寂寥了些。
    望着这片孤寂白茫,他恻隐的心思都稍生出了几分,不想那回过神来的阴魂却摆了摆手,否认道:不是不是,哪能呢。
    都已入梦来了,还是先找线索要紧。秦念久稍定了定神,将那丝失言的尴尬暂抛在了脑后,镇镇静静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嘴上随口与谈风月道:啧,白成这样,哪会跟交界地沾边哦。交界地里称得上白的,该只有生人烧下来的白幡了吧哦对,还有那鬼差老兄的脸。
    哦。是么。
    心间那份多余的恻隐一时无处安放,谈风月稍思索了片刻,才问:那交界地里既然无甚白色,该是很黑?
    这老祖,不跟着一起打探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突然好奇起交界地是幅什么模样了?秦念久收回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嘴上还是如实答了,倒也不会。虽然是昏暗了些,但黄泉两岸都有燃灯,每隔两步便有九盏一簇,沿岸的山石上也零散点着不少
    谈风月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该是很冷?
    秦念久再度坦然否认,也不会啊,不是说了有燃灯么。魂体又不知冷暖,现回想起来,温度该是还算得上宜人
    谈风月闻言又默了半晌,再问:那可寂寥?
    唔,稍有一些吧。琢磨着这处白茫许是他生前去过的什么地方,秦念久望着那片白,随口道,不过每日做些分拣祭品的活儿,倒也容易消磨,不还有鬼差老兄陪我谈天解闷么。
    谈风月:
    他心间生出的恻隐彻底被打灭了个干净,凉凉扫了这阴魂一眼,将头扭开了去,空对着眼前的白茫,不再出声了。
    如此静默了一阵,正垂头拿伞尖划着地面的秦念久突然回过了味来,咦?
    他猛地一转头,对上了谈风月似是有些气闷的后脑,便凑上去拿视线探他的脸,老祖你方才,是在关心我啊?
    谈风月目不斜视地回正了身子,单纯好奇一问而已,天尊多心了。
    被人关切的感觉本就不赖,秦念久又少见他这幅斗气似的嘴硬模样,心里简直好笑得要咧嘴笑开了怀,面上却刻意卖惨地拿手摁着眼睛做了个哭脸,拖着长声闹他道:我刚刚是瞎说的。老祖有所不知,那交界地里可冷了!可黑了!可寂寥了呜呜
    谈风月被他呜呜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无可忍地拿银扇硬敲了他一记,办正事!
    是在梦中,被这么用力敲了一记也无甚痛感,秦念久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呲了呲牙,还说呢,明明是你一直在问旁的
    提起正事,自然是要严阵以待的,他驳完这一句,便登时收放自如地敛起了神情,放眼自足下一直蔓延至天际的白,说寻线索,可我看这儿就只有一片白啊莫不是雪原?
    谈风月轻踩了几步,而后摇了摇头,我看不像。
    国境至北处确有一片茫茫雪原,他曾去过那里一回,白雪连白天,纯白无界,可这里既无碎雪如星落,也无北风吹面寒,并不像是身在一片雪原之中,倒像是身处一片混沌空茫。
    往各个方向看去,皆是一片虚白,他沉吟片刻,四处走走看吧。
    秦念久也有此意,抬步与他并肩。
    天地白茫,不见前路。他们慢走慢看,应是已走出了很远,却不知为何,仍是走不出这片白茫之地,像是徒被困在了这片虚白中一般。
    满目皆白,初看还好,看得久了便觉晃眼。谈风月尚还能忍耐,秦念久却简直快被这上下净白给刺瞎了眼睛,时不时便把视线往一身天青的谈风月身上挂,以此来缓解眼部的不适,嘴上则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道:都说死时身尽空,难道这是我临死前所见?还是梦中梦,生前的我梦见了一片雪地?或者是
    往常几次造梦,都有如重临其境一般,线索皆是摊在眼前的,这次却越走越没头绪他困惑地歪了歪头,喃喃道:莫非是出了什么差错,没能入梦去?不应该啊,都试了那么多次了,该是十拿九稳的才对
    说着,他偏头看了眼谈风月,你面上也是絮的没错
    谈风月看着这面貌清晰、眉眼深邃的阴魂,忖道:不然就先出梦去,再进来试试?
    如此盲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早些时候放话说出就此作罢的那副冲劲早已泄去了大半,秦念久点点头,稍显气馁地拿伞尖随手划拉了一下如浓雾般凝在眼前的白茫,正准备起念出梦去,却乍然听见有窸窣模糊的人声入耳,不过转瞬便又重归了寂静,仿佛是他生出了幻听一般。
    怎么了这是,还带闹鬼的?他僵僵转头看向谈风月,你可听见了?
    谈风月显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异响,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黑伞,你再划一次试试。
    秦念久赶忙依言提伞,在眼前胡乱挥了两下,果然又听见了几声嘈杂。
    包覆着天地四围的浓稠白色似是被黑伞上的怨煞之气瞬息间割裂开了几道,远远白茫之外,依稀似是有人声、有人影,也不过转瞬,便又随着重聚在一块的浓白消失了影音。
    啊?原来是有声音画面的吗?不过是被白雾隔绝在外了?
    不消多说,连眼神都无需交汇,两人只顿了半秒,便默契十足地各自挥伞扬扇
    果然,被黑气或是灵气划开的白雾一分既合,能从中短暂且隐约地看见远处有人影幢幢,似是有各样画面拼接在一处般,还有各样难辨的声线交叠相融。
    既是有画面的,怎没直接呈现在眼前?秦念久百思不得其解地远眺着那道道一瞬即逝的朦胧色彩,这
    不等他多此一言地问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谈风月掂了掂手中的银扇,这次试试划大一些,看能不能闯过去瞧瞧。
    秦念久一贯行动快的,谈风月话音初落,他便运足了气,狠狠将黑伞一挥浓白聚合得极快,得抓紧时机才行聚于伞尖的怨煞之气犹如长鞭一般,准且锐利地将满目苍白割开了一道裂口。
    裂口乍开,他便一抓谈风月,想也不想地就欲往里直冲,却猛地顿住了脚步,眼中骤然涌满不可置信,怎么会!
    谈风月亦是略略瞪大了眼。
    不见前几次划开白雾时所见所闻的画面声响,被划开的裂口中只有一片切实浓重的无尽深黑,像有生命一般飞快地扭动着,往裂口外急速溢出,侵染了原有的浓白。
    事态遽变。
    那扭动着的深黑好似泄洪一般喷薄外漏,不过一息工夫便已浸没了整片浓白的空间,秦念久明明紧抓着谈风月的,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深魇?,手中便是一空。谈风月更是连他面上的诧色都没能看清,就被那深黑盖过了眼前,摄住了呼吸,腕上亦是一松。
    下坠,无尽的下坠。
    分不清耳畔接连炸响的究竟是呼啸风声还是尖厉的鬼哭,失重感紧紧束缚住了秦念久的手脚,教他连挣扎都不能,只能在一片深黑中不断疾速往下坠落,脑中思绪胡乱纠成了一团。
    这里是深魇?
    怎么会落入深魇?
    谈风月呢?
    不等他再细想,不知是他猛然停止了坠落,还是终于摔落在了实地之上,耳畔怪声骤然止息,周身失重感亦顿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痛意,似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看来该是摔落在实地之上了。
    等等,痛意?
    秦念久愣了愣。他向来只知道有深魇这么个魇境之地,是处极凶险的地方,似梦非梦,会依据人心间最深的恐惧而幻化出各样具象的梦魇,却不知这处竟然会有痛感
    再等等,最深的恐惧?
    他一个不记前尘的阴魂,能有什么最深的恐惧?
    他没能愣神太久,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起身站稳,耳边便传来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玉佩相击之声。
    僵僵抬头望去,一众面目狰狞扭曲的宗门人正围着他,手中长剑高高扬起
    宗门人我日你们先人啊!
    该死的。秦念久顾不及太多了,即刻起动心念,欲要梦醒,不知为何却是无效,他又心念急转,欲要掐诀,体内的怨煞之气却不知为何已然无踪了,那柄柄长剑终还是落到了他身上,或剜或刺或劈或砍
    端是痛彻心扉。
    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化而出的梦魇,这景象是假,这宗人是假,这痛意是假许是依他的恐惧空造出来的也不一定,可却全不受他意识所控地,那股过于陌生的负面情绪久违地再度呼啸着袭来,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糅杂在了一块儿,涨斥满了心间,教他根本难以清醒地思考
    一剑叠一剑,接连而来,刺得他周身鲜血淋漓,如被拔了鳞的游鱼,血衣又湿粘在身,如条被剥了皮的长蛇。
    随即,眼前如修罗般手提长剑的宗人们身形忽地一晃,尽数消失了影踪,身上的痛感亦一霎褪去,鲜血回流,衣裳如新,心内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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