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身体却没作出任何惊异的反应,只持着手中长短双剑,轻巧地自空中落到了地上。
    这这是
    秦念久僵僵地看着他眼中所见,听着他耳中所闻,只见得漫地尸山尸海,听得漫天嘶声哀鸣尖哭。具具尸首堆在脚旁,皆是面目模糊,肢块碎裂得早已辨不出个完整的人形
    等等。
    这是在梦中,旁的尽是面目模糊,那这梦主该是他自己?
    骇然的感觉刚在脑中怦然炸开,便似有人遥遥地唤了他一声。
    啪。
    似又有人弹了指,那片刺目的幻白再度席卷而来,这不知是他不是他的梦,同样散了。
    仙君醒醒,醒醒
    喂,你这贼人,总不能就这么交待了吧?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有人不轻不重地拿脚踹了自己腰窝一记,秦念久倏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下意识地将黑伞横在胸前,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那破道哪儿去了?!我们大师兄呢?!叶尽逐气势汹汹地上前问罪,鼻尖都快怼到秦念久身上了。
    方才他们等足了一刻钟也不见任何人影,在即将掐碎命符的前一秒,就见半空裂开了一道灵光荧荧的缝隙,从中滚落出了这来路不明的贼人。
    出了幻梦之境,身上沾了泥沙的伤口哪哪都疼,脑子更是被刚刚的梦境扰得都快涨裂了,体内神魂更是像被大火煮了似的滚沸不停,满眼血泪淅沥而下。秦念久气息不稳,眼白泛红,连将叶尽逐推开的气力都聚不起来,只能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如无意外,那僵尸王的怨该是解了我用 ?!
    他话音一顿,瞪眼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掌心娘的,先前握着手中的眼珠子哪儿去了?!
    叶尽逐见他话未说完就突然呆怔了,登时急了眼,你用什么了?!莫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这破道的事儿才刚了结,可别又生出什么别的乱子来才好秦念久自顾忙着拍打自己的衣襟袖口找眼珠子,没好气地道:离我远些,就不怕我施妖法将你也变没了么!
    你!
    叶尽逐正欲发作,突见半空又先后现出了三道缝隙,将余下的两人一僵分别从中吐了出来。
    傅断水与谈风月明显比秦念久的状况要好上一些,出来的时候便都是清醒的,只是不知他们在自己的幻梦中看见了什么,脸色皆称不上好看。
    那傅断水的脸色,秦念久断然是无心去留神细看的,只看谈风月略有些恍惚似的,冷着脸不知是在沉思抑或是在回味。
    而那僵尸王破道
    执怨已解,它没了那撑着生机的一口怨气,周身萦绕着的瘴气逐渐淡了,散了,亦作不出任何动作,只平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眶直望天空,仍哑着气音道:破、破道
    幻境方散,离它较近的三人动作尚还迟缓,只提起了武器防着,便没了其他动作,眼看着破道身上的腐肉开始溃散分解,块块跌落。
    瞧见这教人看了只想退避三舍的骇人模样,叶尽逐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提剑想给它补上一记,尽速了结掉它,却又不知为何下不去这个手。
    大抵是怕污了自己的剑吧。
    短暂的僵持中,无人出声,唯有那破道声声喑哑,破、破道
    方才在幻境中看见的,那张纯稚饱满的圆脸与眼前白骨森森的烂肉重叠到了一块儿去,谈风月垂眼看着地上不住空喃着破道二字的僵尸王,突然福至心灵地开了口,天道无常,看不破,不怪你。
    破道空洞的眼眶仍直勾勾地望着天,喃喃的话音却一断,像是终于寻见了解答一般,微微咧开了嘴。
    这场梦,可真美啊。
    像是在笑,可它发出的气音却像是在哭,师、师尊
    他会说话?!饶是惯来沉稳的叶云停也惊了,万分诧异,不对,他还有师门?!
    没人答他,破道气音中含着的哭腔渐重,像个茫然无助的孩童,口齿不清地含混道:我、我有怨
    不是解了吗?!叶尽逐一个激灵,生怕事态生变,立马追问:怨谁?
    却听破道喉音支离破碎地道:我自、己
    话音落下,顷刻,怨气消散,骨肉成灰。
    腐蛆、烂肉、白骨,尽数化作灰烟,与那口在心间留了六十来年的怨气一并被四围卷起的清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仿佛未曾出现过。
    旭日缓升,萦绕山头的余瘴与雾气被晨曦照过,袅袅消散,叶尽逐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心说这为祸一方的僵尸王,就这么了了?
    别傻站着,叶云停扶着一个重伤昏迷的同门,远远唤他,来帮大师兄布阵,将他们送回客栈休养。
    哦,哦
    叶尽逐赶忙将衣袖一卷,小跑过来,又在正布阵的傅断水身侧急急刹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仍站在原地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贼人,意有所指地拿眼神指了指他们的背影,大师兄
    傅断水动作不停,眼也不抬地道:布阵。
    虽然不知那二人使了什么法子将他们送入幻梦之境,亦不知在破道的幻梦之境中发生了什么,但总归这事是结了。对方出手相助,万没有再去寻他人麻烦之说。
    叶尽逐被他冷冷的话音吓得差点咬了舌尖,连忙老实地调动起了自己的灵力,帮着输入了传送阵中,又一琢磨,还是顶着心中畏惧将未说完的话语说出了口,不是,我是说,咱们宗人需不需要,送点什么回报给几炉丹药,送几叠灵符?呃,还是按世间的做法,做东请他们吃个饭什么的毕竟
    毕竟别的不说,方才那贼人还结结实实地替自己生受了那破道的全力一击
    傅断水动作稍顿,倒是没说不好,一顿饭。拿你的功课来抵。
    叶尽逐脸色顿黑,心中哀丧道回去又要多种几亩药田了,却也同样没说不好。
    玉烟宗那边搬伤员的搬伤员,布阵的布阵,谈秦二人这边跟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仍站在原地,不发一言地盯着破道消散前躺过的那块焦土。
    半晌,秦念久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抬起胳膊舒了舒筋骨,轻松道:好,又是功德一桩。
    掰着指头一数,罗刹私、大煞、僵尸王照这诛恶鬼行好事的速度,不出数日,他下辈子便能尽享荣华、富贵一生了。
    谈风月抬眼看他,突地顿了顿,没头没尾地道:擦擦。
    什么?秦念久不解。
    谈风月无不嫌弃地扔给他一方丝绢,脸上的血。
    这人打斗起来不但出手狠绝,对自己也是狠得毫不藏私,遍身是伤了都浑然不觉,被划开的眉尾此刻正淅淅往下淌血,血珠划过眼尾向下蜿蜒,像淌出了一道道血泪。他自己是没知觉,教人看着可嫌扎眼。
    若放在往常,秦念久指不定该怎么拿他的洁癖打趣呢,可略显反常地,他居然客客套套地道了声谢。只见他拿丝绢胡乱往脸上一抹,三两下擦去面上血污,便迅速拿诀将丝绢洗净叠好,递还给了谈风月,还又多余道了声多谢。
    这阴魂不是惯来莽撞的么,怎生突然识理了起来?谈风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冷不丁地问:方才从破道的幻境出去后,是进了各自的幻境?你都看见什么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莫过于是,秦念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之所以表现得客气疏离,就是因为看见了自己那该死的梦境尸山尸海、鲜血淋漓的,可不坐实了上辈子的自己正是个邪魔头子么!早在客栈中他便打定了主意,待此事一了,他就与谈风月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此后再不相干,而在经历过这场幻梦后,他更是定下了决心躲得愈远愈好!
    他无比心虚地打哈哈,啊,我就是一转生阴魂,前尘往事都随风了,能看见什么?不过些模模糊糊的画面罢了,睁眼梦散,记也记不清。
    倒是老祖你,他将矛头一转,回指谈风月,带着几分试探地道:又看见什么了?
    若是大方地答话也就算了,这副遮遮掩掩的态度反倒更令人生疑。谈风月看他的眼神愈发有深意起来,礼尚往来地答:也记不清了。
    秦念久:
    说假话,便向来只能得到假话,罢罢罢。
    破道已死,再在这儿呆杵着也不是个事。左右也铁了心不再与谈风月同路了他咔咔松了松脖子,肃了肃神色,正准备找个由头与谈风月和和气气地就地话别,蓦地眼睛一瞪,慌慌张张地反手抓住了谈风月,失措道:眼珠子!那眼珠子没了!
    才记起这茬呢?谈风月斜他一眼,右手一翻,将袖中灵匣拿了出来,打开予他看,在这里呢。
    秦念久定神一瞧,见那眼珠子居然正安安分分、乖乖巧巧地躺在灵匣之中,连挣也不挣,若不是上面仍覆着层薄薄煞气,都快教人忘了这是只实打实的魇怪了,不禁咋舌:这,它是自己躺进去的?
    他还道这眼珠子合该趁乱逃了,不知要躲到何处去作乱呢,谁知竟会自己跑回来寻死
    谈风月不动声色地往正忙乱的玉烟宗人那边望了一眼,大抵是知道这处宗人甚多,要逃也逃不出多远吧。
    见识过了狰狞可怖的大煞、教人倒足了胃口的破道,再见这一双光洁剔透的眼珠,倒觉得稀松平常了。秦念久拿指尖戳了戳躺在匣内一动不动的眼珠,大着胆子把它拾了出来,放在掌中看着,揶揄道:啧,还是个识时务的。说吧,想要个怎样的清净死法?
    不是他过河拆桥啊,虽说这眼珠在破道一事上帮了他们一把,眼下又态度乖顺良好,可撇开它自身便是个魇怪不提,光说它灭了陈家满门这一条,死罪便是难逃。
    谈风月垂眼看着那眼珠,思索了片刻,突然道:倒不如,你将它收了?
    秦念久一呆,啊?
    稍算一下,这眼珠之所以要灭陈家满门,是因它被镇于封阵之中,以自身血肉少说保了陈家三世荣华,谈风月拿折扇抵着下巴,不缓不急地一一算予他听,封阵恩及全城,甚至连从城中过路的都能得到荫庇,数十年来难计做出多少功德,而它灭了陈家满门,是报自身被镇之仇,属它自己平了一桩因果,再说陈家
    打住打住,秦念久脑筋转得不如他快,听他说没几句就有些跟不上了,只能尝试概括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功过相抵有余,它罪不至死?
    谈风月略一点头,嗯。
    他稍向后撤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秦念久,嗯,左右都是怨煞,你把它收了,于它有恩,于你大补
    不是,秦念久终于听明白他说的收了是个什么意思,僵着嘴角笑道:合着你是说,让我把它给吃了?
    谈风月又是一点头,以形补形。
    秦念久:
    谈风月理所当然地道:你不也是个煞怪么,别说是吞个魇怪了,就是生吞活人也不出奇吧。
    这人莫不是对眼珠子有什么癖好吧?秦念久嘴角直抽,多谢老祖提点,奈何我没这么好的胃口
    一句话还没贫完,那边叶尽逐的一声唤就横插了进来,哎,我说你们两个,需不需要
    像是嫌丢人似的,他将话音一吞,疾风一样卷了过来,待凑近了才别别扭扭地续道:回去的路有些远,需不需要将你们一并传回客栈?
    不知为何,方才这两个贼人连破道袭脸都不慌不乱的,此刻却那个穿青衣的倒还好,只是面色有些奇怪,而那个穿锦衣的则是连脸都红了,不知是躁的还是臊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连连摆着,口中直道:不用,不用
    没等叶尽逐再开口,那穿青衣的也开了腔,多谢,不用。
    合着是他自作多情了呗?呸!不识好人心!叶尽逐心觉尴尬,脸也有些红了,狠狠瞪了他俩一眼,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呸!不识好人心!
    秦念久目送着那少年如疾风一般又卷远了,才动作僵直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回来,摊开了手掌,颤颤道:可别给握碎了
    方才叶尽逐来得急,他生怕让他瞧见这对眼珠,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便想也不想地将手紧紧一攥,藏在了身后这眼珠的本体说到底还是两坨血肉,以他的手劲,给攥成泥了都有可能。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手掌中的眼珠已然没了影踪逃了?不,是变作了两团氤氲成球的黑雾。
    极浓、极黑的雾气点点散开,沿着他掌纹脉络缓缓下渗,缕缕补进了他体内。
    无知、无觉、无痛,秦念久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将手掌合起又再摊开,好像抓见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住。
    第二十五章
    别说所用的到底是具凡人身躯了,这连打带折腾地前后忙了一宿一日又一宿,哪怕是大罗金仙亲临估计也得累趴下。
    半死不活地挪回了客栈,秦念久连外衣都没解,死尸般直直往床上一倒,几乎顷刻间便陷入了深眠。
    所幸那噩梦识趣,没再来袭,让他得以结结实实地无梦好眠了一场。再睁眼时,天已初亮,能隔窗看见外面熹微的日光竟是睡足了一日一夜。
    他揉了揉眼睛,又沉心感受了片刻,心啧一声,暗道怎么跟话本里写的不同?他收了那眼珠子,既没感受到功力大增,亦没感受到灵力涨进,就连视力都没怎么变化呵,还说什么以形补形呢。
    看那眼前的桌椅边几,该是什么样便还是什么样,没生出什么花儿来,就连那以手托腮,正坐在桌旁品茶的谈风月也是一样,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有任何区别。
    不是,秦念久倦意顿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老祖您怎么还没走呢?
    他原以为按谈风月的脾性,红岭异事一了,他便合该迫不及待地甩开自己这个麻烦,早早遁远了。
    谁成想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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