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在夜色中的白雾浓得化不开,难见前路,步步踏近,愈能探到丝丝阴气由淡转浓。
    秦念久握着黑伞的手指一紧,转头想提醒谈风月一句,却见他已经展开了手中银扇,闲适地搁在胸前扇着。
    方才忙着拦他,没看仔细,现下凑得近了,才发现这扇子竟是由一整块页银打制而成的,且被锻打得极薄,几可透光,通体浮着层淡淡华彩,随着他扇动的动作化成了道道罡风,劈得四围满溢的稠密阴气全然无法近身。
    此般修为,着实霸道。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秦念久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外一歪,走得离他远了些,生怕让他瞧出自己的真身来,要与自己战个天地晦暗、日月无光。
    谈风月拿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动态,仍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只是扇扇子的幅度稍大了些,扩大了罡风能护及到的范围,嘴上则话音淡漠地道:夺人肉身回魂不过三刻,形神尚还不稳,最忌沐浴阴气,易受扰出窍。你若是想趁此机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求个痛快,我也不拦你。
    秦念久脚下一绊。
    这陈温瑜的肉身上伤处颇多,足以教凡人丧命,那土木九遁也非寻常散修能够画得出来的,虽然是两处明明白白的破绽,却也不是不能解释过去他猜到了这人能看出自己身上有问题,却没想到他居然看得这么透彻明白,不禁一时悚然,肃杀之气倏然灌满手中黑伞,你
    察觉到他身上一霎大盛的杀气,谈风月偏头看他一眼,直白中不失诚恳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又打不过我,还是歇了吧。
    心内权衡了几番,发觉自己可能还真是斗不过,秦念久咯咯咬牙,歇了心思,那还真是多谢谈仙君手下留情?
    谈风月眼中带上了些欣慰,点点头,通人情,懂礼貌,不错。
    秦念久:
    回魂不过三刻,形神的确尚还不稳,秦念久不怕那阴气,倒是怕被这人气得直接出窍了,干脆调转头往后退了两步,去查验那被缚着的罗刹私。
    与两人不同,沐浴在阴气里的罗刹私仿佛游鱼入了活水,整只鬼都精神了不少,连死白的脸颊都泛上了一抹嫣红,暗浮在浓艳的胭脂之下。
    感受到有人靠近,她咔地头从右转至左,咧开一张空涂了红色唇脂的嘴巴,空洞的眼眶定定地黏在秦念久身上,小声道:温、温瑜哥哥你终于来啦
    许是在交界地待久了,秦念久对鬼怪生不出什么惧怕之感来,大大方方地摸上了她颈间显眼的勒痕,由前往后比划了一下勒上去的角度,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的确是看不见东西,便托起她的手腕,看了眼她的手掌。
    没能听到回应,罗刹私像是有些着急,艳红的嘴巴咧得更开了,描黑的弯眉却往下撇着,露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这里好黑呀我都看不见你你、你理理我是、是你吗?是你吧?!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高了起来,扎得秦念久耳孔一疼。他放下了她的手,笑了笑,嗯,是我。
    声音很轻很缓,不是哄,是骗。
    罗刹私的两道弯眉却不再往下撇了,笑得心满意足,你来啦,真好
    又歪着头与他商量,哥哥做鲛人好不好?
    这话她说过两遍,意识到这可能与她的执怨有关,秦念久循循善诱,好是好的,但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鲛人,还是鲛人的什么东西?
    罗刹私笑得有些过头了,嘴角几乎都要咧到了耳根,温瑜哥哥不知道吗,是
    走在前头的谈风月脚步一顿,立在了原地,替她答道:是花灯。
    啊?秦念久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
    话音断在了半途。
    能辟开阴气的折扇同样驱开了浓雾,月下的村庄烛火通明,几乎映亮了一小片夜空。
    村口的界碑上,枯死的老树下,青石铺就的小路中,满满都点着花灯蜡烛。
    由人制成的花灯蜡烛。
    男、女、老、少,光是眼见的就有数十来人,皆赤裸着身躯,皮肤上覆着厚厚一层或深黄或乳白的油蜡,双眼怒睁,面容扭曲惊惧,板结的长发犹如烛芯一般盘结在头顶,燃着一丛丛烛火。
    他们的肢体被拆解弯曲成了各样花式。有人躬身跪趴着,双肘反折高举,是兔子;有人屈膝坐着,仅剩下三指的手掌在脸颊边展开,是小猫;有人四肢都分了家,截短了拼叠在身下,是莲花
    转生不过三刻,遇见的怪事却一遭接着一遭,秦念久僵僵笑道:咳,这罗刹私别的不说,手艺还挺巧的哈。
    谈风月冷着张俊脸,却不是被这副惨景所触动,而是联想到了自己方才碰过某人身上的油蜡,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不如归去的气息。
    罗刹私虽然不能视物,却像是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笑得动人极了,踉踉跄跄地越过二人往前走去,沾着油蜡的阔袖被风鼓起,像只扑火的蛾。
    明火属阳,烧不着阴物,她并不知晓这点,只站在人烛身边,痴痴地拿手去捞那温暖的火焰,一遍又一遍。
    捞着捞着,她脸上的笑渐渐褪了去,逐渐替换成了似能将人生剜活剥的阴狠,揪着那人发制成的灯芯来回狠拽,厉声道:怎么还是看不见!怎么还是看不见!!
    她的力气奇大,几乎快要将那人烛的脑袋生生拽了下来。
    此番举动,饶是不通人情如秦念久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闪身上前,施了个巧劲拿伞尖挑开罗刹私的手,右手五指或屈或翻,掐出一个诏灵定魂诀,挥盖在了罗刹私额前。
    这回陈温瑜的残念没再阻拦他,诀印落下,十二道盈盈金光直线破土而出,自四面八方穿透了罗刹私的身体,封住了她的五感,将她定在了原地,连被风扬起的衣袖和发丝都一同滞在了空中。
    原来杀不得、打不得,但还是可以定住的。秦念久松了口气,心道这其中果然有隐情。他转头看向谈风月,抬手指了指那盏盏人灯,咱们查查?
    谈风月虽然仍冷着脸,但大概是那份心系苍生的责任感仍在,并无异议地收了扇子,弯身去探地上那盏兔子人灯。
    见他动作干脆,秦念久便也不拖拉,就近检查起了离得最近一盏游鱼人灯。
    这人灯沾了鬼气,不腐不坏,该是被抽了骨头,软软地支在枯枝上。火光足够明亮,能够看见它裸露的皮肤上凌乱地分布着片片弧形伤口,像是鱼鳞一般;嘴巴被撑得极大,几乎占去了半张脸去,露出两排黄黑的大牙,眼皮也被割去了,两颗灰白泛黑的眼珠往外瞪凸着,一道极深的粗糙伤口横亘颈间,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中年男子的模样。
    秦念久看着这盏人灯,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到可怖多些,还是恶心多些。
    心念了两句有怪莫怪,他双手合十,对人灯道了声得罪,就直接上手刮去了人灯眼珠上的蜡层。
    他原以为这人灯的眼珠泛着灰白,是被油蜡覆盖着的缘故,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怪异的灰白是自眼珠内部浮出来的,呈缕缕絮状,几乎长满了整颗眼球,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云雾。
    瞎的?他眉头锁得愈紧,自言自语道,转而小心地掰开了人灯贴合在身侧的一只手掌,细细剔除了上面的蜡渍,端详起来。
    这村里的人该是以务农为生,这手掌十分宽厚,掌纹杂乱,肤质粗糙,生着厚厚一层老茧,上面除了一些旧疤外,还有许多较新的细小擦伤、割痕,主要分布在指腹上,其次是掌丘,再次是掌心,按愈合程度推算,该是在死前的一两个月内造成的。
    人在盲了眼睛后爱用手去探物触物,最容易受伤的地方就是手掌,他忆起方才瞧过罗刹私的手也是这样,低低喃道:还都是新瞎的?
    掂着人灯的手掌,他转过头,想叫谈风月,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便放大了声音喊:谈仙君!可有什么发现?
    嗯。谈风月皱眉应了。他不知从哪里扯来了块布兜在怀中,慢慢走了过来,他们均是死于半月前,且在约莫两个月前同时瞎了眼睛,许是中了什么咒术。
    眼中白翳的形状、大小、颜色、深浅,全都一模一样,他走近秦念久身边,一展怀里兜着的东西,我都一一摘下来比对过了,你看。
    秦念久:
    第四章
    秦念久看着谈风月怀中近百颗大小不均,泛着死气的眼珠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谈风月见他沉默,似有一丝疑惑,怎么?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么?
    这地方哪哪都不对劲,但是都没您不对劲啊风月老祖宗!
    这话秦念久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所以他只是盯着那堆眼珠子,持续沉默,同时恍然怀疑起了究竟自己与他哪一个才是怨煞之身。
    谈风月思索片刻,自觉猜出了他在沉默什么,便解释道:我知道我动作有些慢了,但这眼珠上面有蜡,我不太情愿碰,就费了些工夫清
    秦念久以手背抵着前额,打断了他,不,不是这个问题查看就查看,你摘别人眼珠子做什么?
    谈风月微微蹙眉,方便比对?
    秦念久深抽了一口凉气,大可不必。
    想他许是怕见这东西,谈风月把布拢起,不教他看到,又不解得真心实意,这翳生得有纵深,不摘下来比对,如何能得出确切的结论?
    秦念久空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道:有理。
    罢了罢了,尸体不过一具空壳,摘都摘了,再去纠结此举妥或不妥又有何用。秦念久站起身,伸手掀开他怀中的白布,扫眼看去,果然如他说的那般,每颗眼珠中的白翳都长得一模一样,不禁也皱起了眉,你刚才说许是咒术怎么,你在这上面探不出咒术的痕迹来?
    谈风月颔首,探不出。想着可能是什么我没接触过的咒术,所以想让你来探探看。
    以他的修为都探不出来,秦念久对自己更不抱信心,却还是依言伸手覆在了眼珠上,沉心凝神。半晌,他收回手,摇了摇头,只有死气和怨气。
    谈风月并不意外,转身将怀里的眼珠又一个个物归原主地安了回去,边安边道:这可就奇怪了。雁过也会留痕,世上哪有找不见痕迹的咒术?
    秦念久掐了个上清诀,洗净双手后顺带把周身也理了干净,才凑到了谈风月身边,去村里找找吧,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这村庄不算太大,拢共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屋舍错落,肥沃的田地中作物葱葱郁郁,只是久未有人打理,间隙中已经生满了寸长的杂草。
    盏盏人灯照得村内四方亮堂,犹如白昼,人蜡人脂燃烧起来的味道并不好闻,秦念久拿手掩着口鼻,踏进了一间空屋,谈风月紧随其后。
    屋内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景象,簸箕与箩筐摞在一处,屋角摆着坛坛酱缸,方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收起,吃剩的汤菜已经生了乌蝇,嗡嗡绕飞。数数碗筷的数量,该是个四口之家。
    四口之家啊
    秦念久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撇开眼没再去看那方桌,走到了立在墙角的神龛边上。
    漆红的神龛里供着一尊稷神像,香炉里插着线香,福寿碗中摆着腐烂了的瓜果。秦念久眼睛一垂,看见福寿碗下压着几张黄符,便伸手抽了出来。
    他看着那符,还不等皱眉,去查看内室的谈风月就拨开门帘,端着个瓷碗走了出来,沉声道:有问题。
    秦念久仍看着手里的黄符,头也不抬地应声,怎么说?
    屋内床边摆着个药碗,谈风月将手里的空瓷碗递予他,里面的药有问题。
    瓷碗底部残留着一层发粘的药渣,秦念久自然地拿手指沾了些,准备放在鼻间一嗅,又蓦地顿住了动作,有些尴尬地道:我不精药理
    他仅有入了交界地之后的记忆,虽然读过不少生人烧下来的医书,算是通晓药方,却无法将药物的味道与药材本身联系起来。
    听他这么说,谈风月便将瓷碗收了回来,报出了这药方的组成,密蒙花、川楝子、蝉衣、川穹、白菊花、羌活
    这方子秦念久在书上读到过,歪头接道:白蒺藜、当归身、地骨皮可养血活血、退翳明目,没什么问题啊?
    是,可是多了一味,谈风月蹙起一双剑眉,略带嫌恶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多了一味人的血肉。
    秦念久闻言不禁失语,半晌后才骂了一句该死,谁干的蠢事
    以血肉入药已是上古时代的愚昧之举,千年前的药师先祖黄谷子就曾说过此法阴毒无用、荒谬可笑,警示世人勿要再行此种恶行。且修者皆知,此法事实上远不仅无用可笑,血肉一旦离了人体就成了阴物,吃了会沾染因果不说,连命数都会被改变,轻则霉运缠身,诸事不顺,重则厄星临门,横死当场都不无可能。
    寻常百姓谁会想着要用血肉来入药?谈风月拿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你呢,有什么发现没有?
    嗯,你看这个。秦念久将手上的黄符递了过去。
    谈风月并没接过来,只拿眼睛粗粗一扫,就拿扇子格开了他的手,转开脸道:天顶有缺,地脚赘余,朱墨不纯,断漏四处这什么脏东西,拿开,不要污了我的眼睛。
    方才摘别人眼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反应这么大呢?秦念久无语地看他一眼,收回了手,能看出来这人是想画出张破障的符,只是这成品着实惨烈了些。
    何止惨烈,他都快心疼起这沓被画废了的黄纸了。
    嗯他拿指腹一捻上面的朱墨,大概是在半个多月前画就的。那药呢,是什么时候的?
    谈风月给出的答案十分精确,十四日前。
    秦念久便点了点头,时间也差不多对的上。看来给出这药方的,和画出这符的大概率是同一人了。
    拿来治眼翳病的么谈风月模糊生出了个猜测,却没妄下定论,只道:走,去看看其他屋子里有没有同样的东西。
    两人动作很快,毫不拖泥带水地分头探过十余间屋子,于空地中碰了头。
    果不其然,家家户户都能搜出同一人所画的黄符,房中后院也能找见相同的药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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