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胤卧在火炉旁睡着了, 前爪底下还压着火钳和木柴。
    宋韫蹑手蹑脚走过去, 将披风摘下来轻轻盖在齐胤身上。
    两个月过去,齐胤都学会生火了。这回倒是没有把柴塞满整个炉膛,也没有把自己涂成花猫或许还是蹭了灶灰,只是齐小狗脸黑,看不出来。
    宋韫揭开药罐看了看就盖上, 都是不认识的药材。
    这是裴季狸开的方子,据说让病患服用之后虽然不能消痘, 但能退高热, 减少痛苦。不知等裴红药醒了,能开出什么药方,效果会不会好些。
    宋韫立在厨房窗边望月亮,弦月如钩, 正在慢慢变圆。
    弦月像菱角,圆月像饼。
    咕噜一声传进耳朵,宋韫收回目光,看向睡梦中的齐胤。齐小狗真是累坏了, 辛苦极了。
    宋韫奔波了一天, 回来又担心产妇, 食不下咽。等在产房外时只吃了两块点心,当时不觉得饿,听见这一声,自己肚子也瞬间空落落的。
    厨房里食材还算齐全,鸡鸭肉蛋时鲜菜蔬都有,但大半夜的做几菜几汤也实在用不着。
    宋韫轻手轻脚地架了柴火,锅热放油,煎上两个鸡蛋,煎蛋成形后加水铁牛很懂吃,她对宋韫说过,这样处理,能有高汤的滋味水开下面,用筷子一搅,锅里滚汤翻涌的咕嘟声不断。
    午夜进食,不利于消化,有伤肠胃,不如不吃。裴红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
    宋韫放下筷子,转头对他嘘声,但已经来不及了,齐胤醒了。
    还想让他多睡一会来着。
    道理如此,但疲累至极,若是再饿着肚子,身体怕是更加支撑不住了。
    宋韫挖了猪油搁在碗底,浇上一勺热汤,香气已经四溢。捞一筷子细面荡在碗里,再盖上一片煎蛋,缀几点葱花。很快,两碗宵夜便做好了。
    有外人在,不好让齐胤自己杵进碗里吃面,宋韫端着一碗煎蛋面到齐胤面前,一筷子一筷子送到他嘴边:特殊时期顾不上养生,来日方
    宋韫手顿了顿,想到齐胤醉酒时说只有不到十年时间,心头一片酸涩,垂眸,总还有时间的。
    齐胤瞥见灶台上还有一碗面,生怕是宋韫做给裴红药的,不用宋韫喂,大口连面带汤吃了干净,然后用头蹭宋韫手背:韫韫快去吃吧!面要凉了!
    刚出锅怎么可能就凉了。宋韫瞧着齐胤狼吞虎咽被烫鼻尖冒汗,微笑,谁看不出齐小狗那点小气的小心思啊,处处防备裴红药,连口吃的都要斤斤计较。
    宋韫起身,对裴红药说:裴大夫今日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如此高超技术想必也是极耗费心神体力的。这碗汤面滋味虽不算佳,饱腹尚可,请用。
    裴红药摇头:虽说是头一次在人活人身上操作,其实并不算太冒险。原先已经在猪羊身上练过许多次,从无失手。只要下刀位置与深浅得当,从胞宫取子,只破开皮肉,远离脏腑不伤筋骨,出血也不会太多。掌握好曼陀花用量,产妇陷入昏迷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等她醒来,伤口早已止血,用羊肠线缝好。只需十天半月刀口痊愈便可下地行走。就这么简单,算不得费力。
    宋韫听得怔怔。说来简单,可放眼全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打这样包票的人了。
    总之,感谢裴大夫出力。这一碗面,不成敬意。宋韫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齐胤龇着牙摇尾巴:韫韫,我没吃饱!还能再来一碗!
    到底裴红药是不容易请得动的客人,往后还要请他为齐胤看重的人医治,不可怠慢。于情于理,这一碗面得让出去。
    裴红药觉得齐胤聒噪,他扫了眼厨房里的食材,说:太后客气了,吃面就不必了。我看番茄确实新鲜。
    番茄是很新鲜的。那边缸里有干净的井水,裴大夫可以自便。宋韫道。
    果皮再怎么洗都不干净,请帮我削皮切上一碗吧。
    宋韫听罢皱眉语塞,原本以为他不吃面是客气,没想到是还有很不客气的在后头等着呢。要吃番茄自己洗了吃呗,还要削皮。削皮也罢了,自己不动手,要宋韫给他削,哪来这么大的派头?
    不仅宋韫不悦,齐胤气得想咬裴红药两口。但毕竟还要靠他医治病患,暂时得忍忍,宋韫拦住摩拳擦掌的齐胤,勉强敷衍笑道:若论用刀,还是裴大夫擅长。
    说着,宋韫将削皮的小刀和番茄一并递向裴红药。
    剖腹取子乏了,双手无力。裴红药看了一眼,没接手。
    方才还说了简单,这回就乏了!就算有本事也不至于高傲到这种地步吧,宋韫气得瞪着他假笑都笑不出来。
    丑时了,是肝脏排毒的时候,此时应当酣睡。但心里想吃番茄,不得入睡。裴红药仰头看了看天际月亮位置。
    还睡,你不是刚醒?宋韫咬牙咬得牙根发痒。
    桔梗、薏仁、丹皮贝母这些用量倒还算差错不大,只是少了一剂要紧的药材,喝下去至多退热,对痘疮功效却不大。裴红药倚着门框,缓声道。
    宋韫皱眉,他不懂医药,但能猜到裴红药说的是这几炉正在熬煮的汤药的配方。
    裴季狸没有应对天花的经验,开出的药方确实如裴红药所说不能对症。那要紧的一味药材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有裴红药知道了。
    大概也只有心满意足地吃了番茄,他才肯说。
    姓裴的人怎么都是一肚子心眼,蔫坏。
    好,我给裴大夫削皮。宋韫咬得牙都酸了,草草用井水冲洗了下番茄,拿着小刀开始削皮。
    番茄表皮光滑紧致,不好下刀,削下皮的内瓤又是一碰就稀烂。
    裴红药袖手看着,一会说宋韫削得皮太厚剩不下多少果肉,一会说他手重把内瓤捏坏了不是学医的材料总之是各种挑剔,宋韫本来心里就不大乐意,听他絮叨更加心烦。手一滑,刀刃从指腹擦过,本来沾染了红色番茄汁液的手指淌下一道血流。
    齐胤听见宋韫嘶声,登时立起前爪扒在他身上,韫韫是不是伤到手了!
    别动!一直冷眼旁观的裴红药突然大步上前,撞开齐胤,从袖中掏出一张白帕,抓住宋韫手腕给他擦干了番茄汁液和鲜血。
    宋韫往回抽手说:这点小伤就不用裴大夫包
    话还没说完,裴红药扔了那张帕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来,捏着宋韫流血不止的手指往里挤血。
    宋韫怔住。那个指节大小的瓶子装了半瓶血,裴红药见伤口已经开始凝血才把宋韫手撒开。
    你让我削皮就是等着我划破手流血?宋韫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红药。
    裴红药将小瓶子收好:是你自己不小心划伤,关我何事?我不过是怕浪费罢了。你答应过我的还是一滴也不能少。
    宋韫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医痴了,手指疼,心口堵得气闷不已,眼看着裴红药离去,连骂都不知从何骂起。
    齐胤更是气得不轻,他一个猛冲上前,将裴红药撞了个跟头。
    袖口里的瓶瓶罐罐掉了出来,裴红药慌忙去捡,又被齐胤大口咬住了小腿。
    宋韫赶忙上前,把齐胤拉开,裴红药没有先检查伤口,反而问宋韫:你这狗没有疯病吧?
    宋韫皱眉:就算全天下疯了,他也不可能疯。
    裴红药「哦」了一声,收拾好他那些瓶瓶罐罐,然后起身:不是疯狗,那就是单纯为了护主了。被疯狗咬过的人易得恐水症,若要防止发病,应将疯狗的脑髓涂在患处
    裴红药顿了顿,抬眼见宋韫面色难看,便住嘴了,讲些医道而已。丑时了,该酣睡养肝。说罢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才是疯子。宋韫蹲下来揉揉委屈巴巴齐小狗的头,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
    齐小狗哼唧着把脸往宋韫掌心靠,什么陛下,我感觉我是庄子,迟早要被敲开脑子。
    嗯?宋韫反应了一瞬,笑道,裴红药不是楚王孙,我更不是田氏。
    齐胤垮着一张脸:韫韫要是真的把我当至亲夫君,用自己的血和他做交易,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胤多聪明的人啊,从裴红药方才的言行中已经猜到了宋韫请他医治天花的条件。
    不是多大的事,用一盏血换一城百姓,划算得很。见齐小狗眉头皱成「川」字,宋韫用手展平,柔声道,不过,让夫君担心,实在是我的错。齐衍之不是庄子,做不到箕踞鼓盆而歌。伤在我身,痛在你心,我知道的。
    齐小狗黑脸发红,不愧是韫韫,不仅懂他的话外之音,说情话都能引经据典。
    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用我的血跟他换不行么?
    大概是不行的。
    凭什么!我可也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的血或许的确极其珍贵,却不是他想要的。况且陛下你现在宋韫笑着捉住齐胤两条前爪,不是龙,是只小黑狗。黑狗血只能驱邪不对,被邪祟附身的黑狗血连驱邪都不行了!
    很久没听到韫韫发自心底的笑声了,齐胤心头满足不已,和宋韫相拥:韫韫,欠你许多,只好用一生来还。别丢下我,永远别丢下我。
    齐胤怕失去,宋韫又何尝不是。
    纠结过,挣扎过,至今还被对故国祖先的内疚与自责而折磨,但宋韫还是离不开齐胤。
    让裴季狸证婚可以,但我不想喊他为兄长,他为人太讨嫌了。宋韫低声道。
    齐胤怔了怔,摇尾道:不喊不喊!韫韫若是不喜欢,连婚礼也不叫他参加!
    宋韫笑:人生大事,总要有亲属见证。只要裴季狸说话不那么刻薄,倒也无妨。
    咳咳
    两人正说话,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转身望去,是太傅和李骋。
    齐胤周身皮一紧,裴季狸已经告诉他了,焉云深才是宋韫生父。这老狐狸老泰山不会棒打鸳鸯吧。
    焉云深却像没听见他们刚才所说似的,道:方才有人夜探州牧府,想救走洛岱。
    宋韫瞬间神情冷肃:得手了?
    第64章
    痴情 ◇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事出紧急, 宋韫吩咐裴季狸照看好裴红药,不要被康国人浑水摸鱼劫走神医。然后匆匆赶回州牧府,路上听焉云深说了经过。
    徐霁确实是在封城之前就离开了, 而且身陷康国内乱腾不出手来亲自救人。来救洛岱的是皇帝亲卫,明明已经深入州牧府, 放倒了看守洛岱的侍卫,却还是没能把洛岱带走。
    洛岱自己不愿意走。
    徐霁心思极深, 留洛岱在此, 定是存了什么歹毒心思。李骋随行提醒宋韫道。
    或许, 他是伤心,不想再见徐霁呢。宋韫低声喃喃,很快又摇头,无论如何,往后要加强戒备。晏康二国势不两立, 祸国殃民之仇,要一笔一笔清算干净。绝不能轻放了洛岱, 徐霁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焉云深颔首, 目光扫一眼跟在宋韫身边寸步不离的黑狗,面色不怎么好看:人心难测,就算徐霁为洛岱闹出许多风言风语,纳妃生子不停, 雨露均沾做得极好。世上男子多薄幸,帝王之心尤其不可靠。
    听见这话齐胤感觉周身的皮都发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老狐狸当着他面都泼冷水,背后还不得滔滔不绝地说他坏话?
    宋韫没接话。
    焉云深又说:此次行动之后, 徐霁怕是再也不会管洛岱的死活了。洛岱家族也早就被徐霁削弱了势力, 也顾不上他。所以, 作为弃子,洛岱恐怕会做困兽之斗,千万小心。
    弃子真的已经物尽其用了么?太傅,或许康国此番行径是为了宋韫沉思片刻,对焉云深附耳说了一番话。
    焉云深皱眉:你不能涉险。要查明其真实目的,还有别的法子。
    宋韫摇头:我信裴红药。
    齐胤仰着头着急,汪汪叫个不停:韫韫你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宋韫又把刚才对焉云深所说在齐胤耳边重复了一遍,齐胤急得转圈:不行!太危险了!
    宋韫安抚齐小狗: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会有事。
    说话间已经来到关押洛岱的地方,门外侍卫加了许多。
    隔着窗户看,洛岱躺在床上,手脚戴上了镣铐,他自身却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挣扎的意思,仿佛粗重的铁链锁住了个破布人偶。
    这样心如死灰的神情,宋韫在苏风举脸上也见到过,也是出于对男人绝望的情景下。
    男人啊,恐怕只有写在牌位上才踏实可靠。
    宋韫看了齐胤一眼,齐胤心领神会,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马上会举爪对天发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他绝对不会像姓徐的一样负心。
    太后无恙吧?闵州天花肆虐,若是太后染疾,我方于康国倒不好交代。
    隔着紧闭的窗扉,宋韫轻声道。
    里头沉默良久,荡出一声冷笑:杀人诛心。同是太后,你是众星捧月,我是阶下囚。想看笑话,尽情看吧。
    窗户是紧闭的,只有送饭时才打开,保护洛岱不受天花感染。此时也保护了窗外的宋韫。
    宋韫听得出他是想和自己再多说两句的,宋韫也想继续对话,哪怕这对话夹枪带棒腥风血雨。
    其实宋韫当初听说了这位男太后的存在时,便想着若有朝一日相见,两人身上有许多共同之处,或许会有共同话题,甚至能够彼此感同身受。
    没想到,会是在这样情境下对话。
    两人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这里人太多,许多话不方便说出口,宋韫便让众人退远,确保自己和洛岱的话不会被他们听到,只留齐胤在身旁。
    你我处境相似,都为身份所累,你的辛苦,我能体会。我不知你是否参与徐霁的行动,但你既然身居康国太后之位,享受富贵荣华,享了康国的福,康国皇室造的孽你也脱不了干系。我会一直关着你,直到可以用你为闵州无辜遭殃的百姓换取补偿,也算是让你们赎罪。
    这些天来,裴季狸和焉云深一边救治百姓,一边彻查天花来源。结果果然如最初料,是徐霁投毒他如约向闵州运输钱财粮食,却心怀不良,运输车队的车夫中有感染天花的,入境之后故意多方逗留,将疫症传给了闵州当地百姓。
    徐霁暗中谋划掌控,明面上说是外出寻找药王谷神医,实际上是指挥手下各处投毒。留下洛岱在州牧府,消减宋韫等人的防备。等事发时,留下洛岱被擒,他自己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男人,真是个狗东西
    不对,说他是狗,都侮辱狗了。狗是最忠诚的。
    又是长久沉默之后,洛岱苦涩发笑,声音渐渐凄厉:享受荣华富贵?荣华富贵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只有你们女人才会这样想吧!你以为我享了什么福,活该受这样的孽!我本是潇洒风流的探花郎,我该光风霁月诗酒年华!是云端上最高雅的人!可现在我残缺不全,连男人都不算!这世上,最卑贱的贩夫走卒都胜过我,至少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或许,他说得对,我错在不是个女人我要是像你一样,是个美貌的女人,能够怀身大肚,他就不会抛下我了!好运处处眷顾于你,你从一个庶女步步顺遂走到如今地位,凭什么说处境相似!我的辛苦,你根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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