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景国太子的这一招一石二鸟,着实是高。”
    沈时寒说完,从侍卫手里拿过一本奏章,慢条斯理地放进她绵软无力的手里。
    他道:“陛下这里有一句话写得极好,不是你家的孩子你不心疼。可是陛下,这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怎么不心疼心疼他们呢?但凡战乱,皆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又于心何忍?”
    于心何忍……
    楚宁翻开奏章,是她前几日批阅大理寺卿的那本,洋洋洒洒都是她的朱红御笔。
    她又抬头看了沈时寒一眼,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平平静静的眼里暗流涌动,似幽幽深海。
    只是她窥见了,那深海中隐隐耀着一道光,指引着她踽踽直行。
    他说得不错,天下百姓皆是她的子民。
    她享受万民供养,便该护他们周全。
    楚宁放下奏章,慢慢站直了身子。
    她说,“沈大人,朕知道该如何做了。”
    于是,她邀萧衍于此,对他道:“阿衍,你该回去了,回景国去吧!”
    萧衍脸色已是一片煞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楚宁已经将他的手掌都擦拭干净,又取了一方帕子将伤口处严严实实地包扎了起来。
    萧衍看着她动作,心里的委屈突然翻江倒海的涌了上来。
    他猛然抓住楚宁的手,对她道:“是阿衍错了,你原谅阿衍,好不好?”
    见楚宁不理他,又转而愤怒道:“我在景国等了你那么多年,你分明说好会去看我,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寄过。是你薄情寡义在先,你凭什么怨我?!”
    他生得好看,眼角一滴泪痣含情似怯,是真正的男身女相,昳丽至极。
    只是现下,那滴泪痣也微微泛着红,和他隐隐泛红的眼眶一致。
    他仍是十二年前会哭会闹,会吵着要糖的孩子。
    只是,楚宁已不再是十二年前会抱着他温声哄他的楚宁了。
    她直视着他,对他道:“阿衍,我从未怨过你。”
    她的眼里冷冷清清,看不出一丝情绪。
    萧衍气势颓然弱了下去,他连连后退,眼角处的殷红更甚。
    她说,她从未怨过他……
    也是,由爱生恨。
    她从未爱过他,自然也就从未怨过他。
    楚宁已经离去,油纸伞下,那人的身影一如既往的清风皓月。
    只是,却再不会护着他了……
    萧衍彻底失了力气,颓然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原来,这十二年。
    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十二年……
    第25章 愿君余生,皆是朗朗青天
    七日后,景国太子随使臣回国,楚宁和沈时寒相于宫门相送。
    来时尚还鲜衣怒马的少年,归去时却神色萧然的坐在马车里。
    他抬头看楚宁,她立在暮光里,容貌和当年他回景国时依稀有几分相似。
    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脸上的稚气已全然脱去,剩下的都是看穿世事的通透与淡然。
    萧衍终于明白了,现在站在那里的,是大梁的天子,不是十二年前会抱着他说“阿衍别哭”的楚宁。
    只是……他攥紧了手里的锦帕,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
    萧衍没洗去,也不想洗去。
    他要留着它,在下次站在她面前时,问她,“楚宁,你可后悔对我做的这一切?”
    日沉西山,楚宁走了过来,隔着撩起的车帘对他道:“阿衍,一路小心。”
    萧衍笑得温和疏离,手帕悄无声息地掩入袖中。
    他道:“谢陛下关心。萧衍此去,一行千里,想必日后相见亦难。陛下千万记得保重圣体……”
    楚宁沉默点头。
    车帘缓缓落下,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宫门出发,渐行渐远。
    她怔怔看着车辙转动,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楚宁知道,那是心底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向萧衍告别。
    阿衍,送君一别。
    望君余生,皆是朗朗青天。
    “陛下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熟悉的清冽声音,只是语气中没了敲打,而是一眼就能看见本心的坦荡。
    楚宁抬眸看他,眉眼微微笑起,弯成了一道桥。
    “沈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一样,一样的端方正派,一样的心明如一,一样的……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出乎意料的一段吹捧,沈时寒很是受用,他开口,清隽的眉眼都是愉悦的笑意,“陛下夸奖了。只是不知此番话,确是陛下心中所想吗?”
    “自然。”楚宁微微挑眉,神情颇有些骄傲,“朕是一国之君,从不妄言。”
    日光洒在她微微扬起的面上,衬着那狡黠的眼眸也朦胧了几分。
    沈时寒微微有些怔然,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变得不太一样。
    可等他细细去找,却又探寻不着。
    索性便不找了,犹豫不决一贯不是他的性子。
    沈时寒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躬身朝她一揖,“陛下圣明。”
    丞相大人的难得吹捧,楚宁也很是受用,她嘴角挂着笑,一直回了未央宫,见到镇国侯江冀,那笑才倏然收起。
    江冀此番不是来指责她的,他是接了太后的懿旨,请楚宁去往慈云寺。
    楚宁早知他会来,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萧衍前脚送走,他们后脚便逼了过来。
    罢了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好歹是个陛下,难不成,他们还能真拿刀捅了她不成?
    楚宁想得不错,他们不会拿刀捅她。
    只不过当那声响亮清脆的巴掌声在庄重肃穆的宝殿中回响的时候,楚宁还是怔住了。
    太后打得手都疼了,这一巴掌她使了全力。
    常年烧香拜佛之人的手劲却是出乎意料的大,楚宁面上很快浮起一个手印,脸上火辣辣得疼,一直疼到了她的心里。
    太后气愤难当,挂着佛珠的手指着她怒道:“混账!哀家辛辛苦苦为你绸缪,将现成的景国太子都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你竟然和沈时寒站在了一处,将萧衍又给送了回去!!”
    “哀家问你,你究竟想要如何?是想倒戈至沈时寒拔剑相向你的母后和舅舅吗!!”
    楚宁垂着眸,面无表情道:“那母后是想作何?同景国一起拔刀相向大梁的子民吗?”
    她抬起头,脸上明晃晃的一块巴掌印。可她恍若未觉,望过来的眸子如剑一般锐利,直指人心。
    太后被那目光刺痛,往后略略退了两步,几乎站立不住。
    她勉力撑着身旁供桌,看着楚宁的眼里满是讥讽。
    “哀家竟不知,陛下现在都是个一心为民做主的明君了。”
    楚宁神色微微一僵,没有应她的话。
    太后接着道:“想当初宫变时,是你苦苦哀求你的舅舅,哀家的哥哥,现在的镇国侯!你跪在地上,哭着求他助你。你说,若有一日,你背叛了他,背叛了哀家,那你便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第26章 佛祖会怪我吗?
    她撑起了身子,走到楚宁面前,右手轻轻抬起,抚过她面上殷红的掌印。
    挂在手心的佛珠随着她动作轻轻晃动,擦过楚宁的火热的脸颊。佛珠寒凉,惊得她细密的眼睫都微微颤动。
    太后问她,“陛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是要背叛哀家和镇国侯吗?!”
    她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抚在楚宁面上的手也发狠用力。
    楚宁吃痛,扬手将她的手甩开了去。同时后退一步,眼里透出明显的防备。
    她咬牙道:“我从未说过,要以大梁子民为饵,不过是母后自己会错了意。”
    太后闻言笑了起来,好似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
    她抬手抚了抚眼角笑出来的泪,对楚宁道:“哀家都不知,哀家养的好儿子竟然是这样正直良善的一个人。”
    楚宁出声纠正她,“不是儿子,是女儿。”
    这一句彻底触怒了太后,她一扬手,将手中佛珠甩了出去。
    佛珠散落一地,在坚硬的地砖上弹跳,发出凌乱嘈杂的声响。
    其中一个跳到了楚宁面前,她微一伸手握住了它,冰冷圆润的佛珠静静躺在手心,给她慌乱的心带来些稍许安定。
    太后还在愤怒出声,面目已近狰狞,“楚宁!哀家费尽心机,在你身上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是让你现在一句一句来顶撞哀家的!!”
    楚宁握紧了手中的佛珠,抬起头来对她道:“母后,我们还是先暂时分开吧,等您冷静些了,再叫儿臣过来。”
    说完,她转身去拉紧闭着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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