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媛和邓镇就坐在大堂,进门便来行礼,如果说邓镇还会拘谨,常媛面对谢祯却从不气短。一来,常媛确实武功兵法一等一,是青年将领中的中流砥柱;二者,她父亲已故、母亲退隐,因此也是长宁帝眼里最安全的将二代;而最重要的是,她在当年军营子弟里年纪长,谢祯是孩子王,她就是孩子王背后最一肚子坏水的狗头军师。
    和她比,蓝蔚和李景娴,当年只能算谢祯的铁杆跟班,偶尔还会被王的军师坑得满脸血。
    就算蓝蔚占了辈份便宜可以叫常媛一声堂外甥女,也没用,只要郑国公不在,常媛绝不把这个姑侄身份放在眼里,反而还要强迫蓝蔚叫姐姐呢,真是各论各的了。
    谢祯看蓝蔚吃了瘪,便笑着问常媛:那洵美可要宴请你家妹妹?
    常媛笑笑没立刻接茬,先让上了两壶普通的茶,一边给大家斟满,一边才问在座都有什么想吃的。
    这个问题显然是跳过邓镇的,老夫老妻知道彼此口味;谢祯看了眼蓝蔚,说不如看看大家都吃些什么。
    因为是共同的休沐,酒楼里气氛正热闹,柜台附近当垆的小二,手持金椎,作势要为豪客刺破藏酒的紫泥封,豪客呢,估计是稳坐二楼包厢的那个,但其他包厢的人似乎就没那么豪横甚至也不太矜持,涌到了栏杆边、楼梯上看小二的浮夸吆喝。
    蓝蔚觉得倒是很有趣,而且这酒肯定贵嘛,可以宰常媛一顿,可常媛在一边说:殿下在,不好引人注目,就别点了。
    鬼才信她会为谢祯着想,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谢祯也用左手指节敲了敲桌面,对常媛道:莫拿本宫作筏子,你明天还要去军中,饮酒误事倒霉的是你自己。
    这言辞不算冷峻,常媛一听就笑着讨饶了,不过她还没放弃各种赖掉这餐宴请的可行方法。
    邻桌似乎是老饕,在讲什么鲈鳃紫蟹斗黄,常媛说听上去有趣,不知道是何方人物,不如猜上一猜,输了的请客。
    作者有话要说:
    1.推荐看看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图志,皇太子道袍、冕服、常服可都太好看了。
    2.鱼香味确实是从辣椒里来的,醋、生抽、料酒、白糖这些味道的中和只能说和烧鱼的调料很像,所以有类似的味道,但不是鱼香.....四川泡辣椒yyds。
    3.联系上下文,洵美就是常媛的字,媛=洵美。其实很多场合大家都应该称字的,特别很多场合下殿下都应该叫蓝蓝的字,但不想设定惹,如果按本文初稿,蓝蓝应该叫湛江来着。殿下自己也有字,不过基本没同龄人有资格叫。
    第23章 长宁十二年(2)
    其实常媛想赖掉这场总能赖掉的,毕竟谢祯私下相处虽然不会像对蓝蔚那样那么狭近,但因为在意的事情不多,很少为难和强求别人。如不是因为蓝蔚被姐姐欺负烦了,谢祯也不会叫着洵美要她请客。可能如果不是蓝蔚对常媛的借口摆出来鬼信啊肯定是为了不出这笔钱的架势,谢祯可能也不会拿军营规章奚落常媛。
    所以,常媛说要打个赌,除非是蓝蔚不同意,谢祯应该是可有可无地就应允了。
    也因为感受到这一点,蓝蔚决定要互相体贴,不用谢祯出头奚落拒绝了,她也正面迎战常媛试试,她这一两年在天工院可见多了三教九流,自认还是比之前眼光毒辣许多,算有几分信心在的。
    邻桌的衣着不特别显眼,但也能排除一部□□份,他戴个万字巾,这多是士庶地主的穿着,平民讲究些的一般会戴小帽,再底层就会穿短褐。结合言语,邻桌应当财力尚可。
    不过,邻桌侧腰只系了一个普通的扇袋,看不出更多身份。
    常媛说她进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了对方的带钩,是正常将钩钮嵌在腰带上,钩首钩挂在穿孔里的。那便也排除勋贵高官之家的可能,低头看看彼此的腰带就知道,因为用的料较好,大家根本不会或者不舍得给腰带打孔,而是将皮革腰带的一段装置上金护玉环,直接把钩首挂在环上的。
    但上下一排除,倒是更难猜了,中间这部分群体呢,肯定是相对庞大的,海底捞针也捞不明白。
    蓝蔚开始犯难了。
    邓镇四顾了一下,低声说:那臣先抛砖了?比较粗劣的揣测。
    谢祯首肯,邓镇便道:臣以为,这位面部特征大约在三十上下,看身形再到指节虎口没什么明显习武痕迹,应当是本地士人,年龄而言可能是举人吧。
    蓝蔚受到提醒,去看邻桌指节,他的手细长干枯,只有无名指关节处有明显凸大,确实像个写字读书的人,不过是不是本地人,蓝蔚觉得不好说,常媛还在那里故作沉吟,于是下一个说出推测的是谢祯:盘领丝袍旧制却七八成新,应当是比较小心使用的,现在穿来酒楼却不显得爱惜,那便是近来乍有余钱,考虑这段时间推行的政策,要不是江南田舍出身在京的国子监生,要不就是本地粮商,功名至多为秀才。国子监如果今天不上课,他们就该呼朋唤友地出来,所以更像是粮商吧。
    燕朝既没有抑商,甚至也没有像明朝一样取消早期的科举,只是在殿试这块对实务应答要求偏重了许多,录取数量也减少了。毕竟国家刚从战乱中恢复,还没那么多能应举的人才,王朝早期广开国子监和学宫培养人才并辅以荐举是很合理的。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谢祯并不认同此人为举人,现在人才紧缺,举人很容易在自己考录省份谋取一份县令的官职,没必要赋闲干耗。
    殿下太实诚了,常媛笑着说,功名、职业、出身都谈了,洵美可不陪同,猜对一个也是我猜对,我猜那位大哥籍贯是云南。
    他官话可没有口音。蓝蔚忍不住反驳,你的客请定了。
    怎么急着给我下论断,你连推测都还没有呢。
    她说对了,蓝湛承认,自己心里方前的一番分析,并没有成功指向一个小范围的准确身份特征,特别是,没什么和他们不同的,即使听了邓镇和谢祯的思路,也只是让人恍然大悟,还有这些信息。何况大家赌这一局也有着不能靠拾人牙慧的骄傲,起码不能全盘照抄答案。
    蓝蔚观察不出别的信息,但觉得邻桌的气质倒有几分亲近,有点胡乐+孙见斗的意思,顺着这个思路去想,邻桌越看越像个匠户,如果能知道是从事什么的就更好了。
    说起来,常媛为什么断定这个没有口音的人籍贯是云南呢?
    最终,蓝蔚的视线又落回了邻桌的手上,右手只有无名指指节凸大,左手呢?
    他应该是匠户,生铜匠,功名至少为秀才,不然就是有兄弟是秀才以上。
    常媛啧了一声,听不出是轻蔑还是赞许,然后她拱了拱手:殿下,洵美去验证下答案?
    谢祯笑了:去吧。
    常媛就兴致勃勃去和对方闲聊起来,她那架势真是混进哪个滩头都不奇怪,不一会儿,她站起来问:可以让大哥来拼会儿桌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的自然是谢祯,她转换很自然,不需要半点提醒就能不露口风暴露储君的身份,同时并没有忘记变通的尊重,如果天生心计可以解释这一点,但蓝蔚在想的,还是作为将帅的机敏。
    谢祯也切上了她的平易近人微服私访模式,热情欢迎了邻桌,常媛把自己椅子往邓镇那边推推,给邻桌留了个空,正好面对着谢祯。邻桌站起身的时候,蓝蔚就知道常媛的推测从哪来了。
    这个狡猾的女人,她故意说自己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对方的带钩,是正常将钩钮嵌在腰带上,但她却刻意没说,这人带的是铜带钩。从西汉开始使用带钩的人就是用玉的多,元朝以后基本上到天子,下到平民,只是说在玉带钩的玉质和造型上有精美与否的区分,而用铜带钩是多么明显的服饰特征。
    燕朝主要铜矿仰仗云南,这就连上了他左手茧的位置和伤疤分布,此人必然是祖上自云南依船而上,路过各个城市就把自己的炉火、模具拉上岸,融化着铜液加工着铜件,最后定居在的北京。
    果不其然,邻桌大哥证实了蓝蔚和常媛这条线的信息,还笑着补充:本来是在宿迁那带停得久了想定居的,即使不是土生土长在那,也难以忘怀染上了鲈莼之思啊。就是鞑子那时候太不安生,后来我爹做主带家里人跟着咱大燕军北上的。
    那大哥子承父业现在还在做铜器买卖吗?我看尊兄倒像是读书人。常媛开始验证谢祯和邓镇那条线了。
    邻桌大哥摇头,展示了左手掌心几道狰狞疤痕,有长条形的也有烫伤:小时候学过,学艺不精,其实书读得也不好,但能免去家中征役也算不错,我爹年纪很大了。
    不算好却能免去征役,秀才没跑了,这一块其实不必再问,该看看是粮商还是田舍一解好奇之心了,最该验证答案的谢祯又忽然开了口:大哥是这儿的常客吗?其实我们方才听见大哥谈论菜肴很是地道,还在心里揣测过您是做什么的,不若您帮我们推荐几道菜,今日我们几个做东,一起吃吧。
    之前常媛说的是拼会儿桌,又一直无人点菜,显然在座并没有人真打算与陌生人同吃一席,别的不说,东宫平时即使留客端上来几盘菜,宫人们也是会随侍布菜到小碗里的。
    但谢祯主动开口,其他三人自然不敢有异议。老哥之前吃过茶点,菜上桌后吃了一半就先走了,钱结果是谢祯和邓镇各付一半,蓝蔚自然要抢先揶揄常媛:你花了这么久功夫,结果不还是各出一半。
    那能一样吗?邓镇输的,让他自己私房钱请咯。你嘛常媛眼神在蓝蔚身上打了打转,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出钱,好样的,你光想吃殿下软饭吗?
    蓝蔚仔细一想,好像自己还真没想过掏钱,不过本来就是殿下说带自己来酒楼的,她不付钱不是理直气壮的嘛,不过她也词穷反驳不了常媛,就拿眼去瞧谢祯,谢祯呢,在一边和邓镇说了几句,邓镇做出一副打肿脸充胖子的模样表示还是请得起的,谢祯看得出他是装穷逗乐,也不免轻快了神色。
    尽管四个人的猜测都和自己的本职积累相关而非常有趣,甚至有点讨论的价值,休沐日,莫谈公事,谢祯和蓝蔚打算先走,结果还没起身,就听到有人高声:二位......国公。
    找的是邓镇常媛,谢祯平淡地扫了一眼,邓镇便显得紧张起来,看上去很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不过蓝蔚知道他这人,不过是承继爵位后不得意,对国公这名号有点惊弓之鸟了。
    常媛迅速回头锁定了出声者,正是当时二楼的豪客。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背景补充:
    小帽:六合一统帽,或者说是瓜皮帽。清代瓜皮帽因为头发的原因,和明代的观感差很远。(没发髻顶高确实有点瓜皮,也可能是历史缘故的观感不好)。
    第24章 长宁十二年(3)
    常媛看到来人,倒没有半分讶异:原来是进之,你倒是在楼上一掷千金得潇洒,可何必当众叫破打趣我和邓镇的囊中羞涩?
    进之摆手:哪有哪有。
    进之起身下楼时,蓝蔚就看出这位豪客是个女人,可一般的功勋女将都是圈子里的;从那两三场科举出身的,谢祯无一不熟悉,无一没收服。因此这两类人都绝不可能只认识常媛邓镇。
    常媛又回头用眼神请示了下谢祯,才走到谢祯身边为她介绍:这位是胡相的侄女,胡......
    胡进之打断得粗暴:这两位大人也叫我进之就可以,这是我的字。
    谢祯拱了拱手:进之小姐幸会,鄙姓郭。
    常媛旋即明了,知道不能透露谢祯的真实身份以后,她不过抬眼往蓝蔚身上转了一圈,再回看到进之身上时,便无波无澜地介绍道:这位是宁妃子侄,大理寺的郭大人,那位是天工院的蓝大人。
    挺好的应变,无论胡进之有没有注意到,常媛先为谢祯介绍胡进之而非相反,已经透露了谢祯的地位在常媛心中高于胡进之,所以扯一下宫中后妃,算是给谢祯了一个很合理又不太招眼的身份。
    进之是想引荐一个人呢,几位大人可有要事?不如也再坐下来续一杯茶?
    谢祯拍了拍蓝蔚的手,最后还是应下:也好。
    胡进之便朝后头叫了句:道衍大师
    听言蓝蔚震惊,上次姚诚思想让她叔叔进身掌兵的事不是刚吃了挂落吗?怎么这道衍和尚却到这里来了,又怎么和胡惟庸的侄女扯上了关系?她还百思不得其解,那位臣奉白帽著王的靖难策划者,从楼上包厢里缓缓下来,僧装的他神情严峻,尽管略显病瘦,三角形的眼眶中却透出雄健奔放的精光。
    这精光在触及谢祯时忽然一顿,而后敛起:见过几位施主。
    胡进之的引荐不能说不成功,但也不能说成功,姚广孝轻易地与几人相谈甚欢,但欢到了胡进之反而插不进去,这对于有目的的中介而言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最后常媛还替谢祯,约姚广孝下个休沐在鄂国公府见面。
    此时已经过了申初,谢祯和蓝蔚这才开始了今天本该有的行程,但坐在车驾里,蓝蔚却很难消解心中重重的困惑,当想不通的时候,她还是习惯直接问谢祯。
    蓝蔚对姚广孝的警惕,来自于他阴谋家的身份,来自于他撺掇甚至指挥朱棣杀入北京的史实。谢祯不知道这些,她与姚广孝谈得愉快,只是,她并不是轻狂的人,涉及胡惟庸李善长这些大佬,她也是会担心手腕是否细弱的当肱骨之臣之间显出奇异的联系,没有君上不感到威胁。这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皇帝们都那么讨厌结党,明如汉武唐宗,不出其外。
    我有一个决定。谢祯没有多余分析却提前说了结论,本意并非让你涉险,但你这次去四川,希望能办成几件事......
    柳浪庄没有到最好的观景时节,或者也许是百姓都还忙碌没有闲暇拖家带口来踏青,这里几乎没什么游客。
    现在还是初春,垂柳还是新黄,有夕阳的时候便成了枝头万点的金,稻田幼嫩的时候倒反而是绿色的,微风吹来,起伏的浪也不似成熟时节那么沉坠汹涌。这样的和认知中的反差,使景色倒更鲜活了。
    谢祯背着手站在一边,等蓝蔚初见的喜悦和惊奇渐渐消退,才指了指一边的庄子:蓝蓝晚饭找左邻右舍打个秋风吧。
    她说打秋风,但最终是不会欠百姓钱的,蓝蔚这么想着跟她进了庄子,发现她虽不能算轻车熟路,但似乎很有目的性那是间青萝小屋,是她置办的小院,难怪说是左邻右舍呢。
    在这里如果能住上些时日,读读书,钓钓鱼,东邻买些桑落,西望织霭斜阳,还是很不错的。一直跟随扈从的上直卫没有进村,谢祯今天也没有带一水,她和蓝蔚就坐在这间和皇宫比起来太小的院落里,坐在初春的柳斜草绿中,但这片刻不会很长。
    殿下。蓝蔚说。
    怎么了?谢祯问的时候还是关怀的眼神。
    蓝蔚从侧后将谢祯揽进自己怀里,让她靠坐着:殿下歇歇吧。
    ......嗯。谢祯没有拒绝,虽然和蓝蔚确定了关系,却好像更久没有放松她的脊背了,缺少了一些懒懒散散弯着嘴角装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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