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避讳地如实相告: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颐云是他从哪里认识的朋友。
    从哪里?
    一个病友会。
    什么?
    曾莉掐了烟,将火星碾灭在一个瓶盖中,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病,不然我也不会对颐云她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洛淼觉得周遭的一切未免都太疯狂了,她难以置信,并在一瞬间有了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她向曾莉反复确认了几次,得到的不过是嗯,也就是说颐云也活不长的答案。
    而这股难以置信的情绪过后,她便感到愤怒,她甚至略觉好笑地问曾莉,他们这一伙所谓的朋友是不是都有什么疾病在身,她自己是不是也有没说出来的病?
    如此没有礼貌的质询,曾莉倒没有生气或不快,她的神情很平淡,即使镶着精致妆容,也像从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瞬间变作水墨画,几近写意,令人捉摸不透。
    她说:我有啊,我有鼻炎算不算。
    你在逗我吧?洛淼看着这女人,只觉得自己被她耍弄了。
    谁料曾莉点头承认了:嗯,是逗你。我一直都很健康,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们是会散伙的。
    第113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九)
    洛淼一边回忆,一边整理着手中的杂物。她衣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与这破败的房间不甚相称。一缕阳光柔柔落下,顺着发丝流淌,最后在发尾晕开,像熔化的金。
    她心中既不悲伤,亦无欢喜。回忆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回忆,只是过去的那些不连续的片段在脑中播放,然后人的视线会重新回到现实生活,恰如此时此刻,惊起再多飞灰,之后它们还是会重新落定。
    然后她的视线落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上。
    罐子里装着的东西,看质地应当是某种石头,形状上却很奇特,看上去应该是受外力打磨过,一圈一圈恰到好处的石片,片片相依着,像一种花型的工艺品。
    她不知道这东西准确的名字,但这却并非第一次相见。实际上,在洛颐云还活着的时候,曾在病房里,给她看过照片。
    这是他去世前两个月寄给我的,当时他说,这个的形状还不是很完美,他还要去找更漂亮的,带回来给你看。
    她在罐子底部发现了另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在最后时刻再次踏上旅途,我不能死在家中,不能死在医院。对我来说,人生的全部意义在于体验未知,我不能停下,谁也不能阻挡我。就像我爱淋雨,我爱雨水的湿冷,这很奇怪吧?我的人生过于短暂,我只能利用每时每刻来体会活着的感觉。
    总之,说得极端一些,像我这样的人,死也该死在路上。以前我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我最后踏上旅途时,才发现,这最后一次的旅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冒险,我心中也没有那些很酷的想法,我只是想证明我没有说谎。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如有,请代我道歉,并代我转交此物给她。多谢。
    洛淼坐在一地阳光中,心中忽然有些无奈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费力拧动玻璃罐,房内随即产生了一种沉闷的声响,手伸进去,指腹抚过粗粝的石头,这种不甚愉快的感受,像极了去回顾一段难言的经历与感情:一切坑洼之处,肉眼难见,非得亲身感受一趟才行;可感受之后,也没什么可说的,难言,那便索性不言。
    她想,要是还在生气就好了,那样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摔碎这个玻璃罐,一走了之,任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在玻璃碎渣中自生自灭,最好零落一地,模样凄惨,让她看了解解气!
    可是,现在,她心中确实半点怨气也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这么一来可就糟了,不生气难道要哀恸或伤心?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她都没有必要伤心。她只不过是在几年前同一个不甘心早早死去的公子哥做了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罢了。只不过,出于相处几年的情谊,欢喜或者畅意倒是不必,至于其他的
    这世间的事情大都容不得细想。
    洛淼抬头时恰好看到一个塑料袋从窗外飘过。是胀满的,也是空荡荡的;是自由的,也是不知归处的。
    【11 Goodnight 】
    洛淼不愿意出国,向梦州自己出钱在看得到江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让她有个安身的地方。那时的房价尚未如此疯狂,却仍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知道他们这场婚姻的人大多不当回事,只当这位小公子年少春心萌动,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任性地做了自己的主。一时冲动嘛。
    实际上,不知内情的人觉得他们郎才女貌,满心祝福;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一边祝福,一边等着几年后小公子厌倦后再离婚,这没什么稀奇的;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只有唏嘘了,同时暗暗揣测这位年轻的新娘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命不久矣,毫不知情的话自然可怜,但若是明知,无非是想乘着向家的东风扶摇直上,这样看来,向小公子真是可怜人,即将英年早逝也就罢了,枕边人还怀着这种心思,实在是往往议论到这一层时,人们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余下的言语,都溶在相视一笑的眼神中了。
    洛淼只是嘴上沉默,耳朵却没出问题,因此对这些议论,她是知情的。知情又能如何?她的的确确是傍了高枝的,既然是实情,还不能说了?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正令她难受的不是这个。
    婚后的洛淼和向梦州其实与寻常夫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有时也会陪着他去医院定期复诊,在医院她也会看到其他的夫妻,无论身份如何,进出肿瘤科的人,神情总是疲惫的。可向梦州就从来不会疲惫,永远脚步轻快。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一天会死吗?洛淼有时甚至怀疑,向梦州是诓她的,但她并非没有看过病例与化验单,她知道他们的生活就是一只攥不住的氢气球,随时都要远去了。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
    在国内复诊只是偶尔,更多的时候,向梦州是飞去国外看病,这时他便不让她跟着了。
    没什么好看的。他会这样说。
    这时洛淼是很听话的,他不让她看,她便不看了。
    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大约在婚后一年左右,她听说洛颐云也住进了医院。他被发现得病的时候较早,一直是保守治疗,近来支撑不了最终入了院。听到这个消息时,洛淼想,之前到底是有没有喜欢过他呢?为什么每一次都要从其他人处得知他的处境?又是为什么,一直都不知道他如此讨厌自己?洛淼发觉,随着年岁增长,她想不通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以前没有发现这个世界这样复杂难懂。
    而洛先生,一次饮酒过度引起了中风,随后身体便开始走下坡路,此时他惊觉洛淼这个女儿是如此有用处,开始将生意上的事慢慢交由她经手处理。她时常忙得昏天黑地,在有限的相处时光里也很少回家,向梦州不气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哇,小美人,你好能干。
    有事情忙是好事,他说,我可以放心死了。
    大抵是清楚洛淼对他没有太多的感情,所以他从来也不需要回避死这个字。
    然而洛淼心中却莫名其妙地生了另一层的怨:天底下的女孩这么多,为什么让她从开始就知道结局?为什么、怎么就、凭什么偏偏找上她,让她来陪伴与见证他的死亡?
    闲下来的时间里,看不到他的时间里,她会反复想这个问题。
    当她拿这个问题问向梦州时,他还一脸无辜:因为我喜欢你啊。
    可是我不喜欢你!
    是啊,向梦州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笑,再抬起头时双眼弯弯,语气温柔:所以你不会伤心的。这不是正好吗?把一切当成一桩买卖,尽管向我索取就好了。
    凭什么呢,她不喜欢他,还有些讨厌他,就要生受这钝刀子割肉的苦吗?
    她却始终不敢往更深处去想了:倘若真的是一点感情都没有,这刀子是割不到她身上的。
    这无名的怨气随着向梦州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而渐渐积累起来,最终在洛淼又一次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时到达了顶点:有人这样说,向梦州这个人不学无术,专爱四处探险,他之所以钟意洛淼,顶着家人的压力也要与她结婚,无非是因为洛淼的性格难以征服,激起了他的挑战欲而已。洛淼之于他,就像一座神秘的山脉之于一位攀登者,真的仅此而已。
    洛淼找到了借口,不管不顾地同向梦州大吵一架,吵完又单方面宣布冷战,沉默犹如水泥,在二人之间浇筑起厚厚壁垒。
    起初,向梦州还想要解释几句,可是洛淼已经给他下了定论:你骗了我,我不会再信你了。
    嗯,也好。向梦州点了点头,随后笑了出来。
    洛淼顾不上细想,那时她忙着生气。
    向梦州这一次的离开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站在门口点了一支烟,然后走入雨幕中。
    洛淼站在二楼阳台处,天色昏暗,黑压压的云堆积起来,江面亦是粘稠停滞的,无往日生动轻盈的光斑,略显死气。
    他们也曾经有过一些相处愉快的时光,那时没有发觉,江景不会永远漂亮。
    等他这次回来,就离婚吧,然后从这里搬走吧,这生意是不能做了,她快要亏了。从她处理生意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要及早抽身,不能死撑。
    洛淼轻轻抚着肚子,这样想。
    然而楼下,视线中,那个人却停下了脚步。他转身,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又因雨水而受潮,忽地模糊起来。
    好好休息。他说,Goodnight.
    站在楼上的洛淼瞬间又找到了一个生气的借口:会说英文很了不起吗?我讨厌你,一直都是。
    淋在雨中的向梦州露出了些许释然的表情:当然,当然。
    分明是感到宽慰的神情,看上去却很寂寞。不知是否是淋了雨的缘故。
    【尾声 谢谢,再见】
    洛淼走出洛颐云的房子,她站在路边,一时竟拿不准该怎么走了。奇怪,明明在几年前,她是相当熟悉这里的。几年,几年,光影忽变幻,物是人已非。
    来的时候她让司机将她送到路口,便打发司机回去了,此时想要打电话给司机,打开提包却发现手机落在了车上。无奈之下,她走向了临近的一个公交站。
    她的确有很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整个人看上去与站台格格不入。她难得地感到局促。
    忽然之间,有人从身后撞了她一下。她扭头看去,原来是个背着书包的初中生,因为低头看书而没注意到路。
    对不起!少年连连道歉。洛淼没有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可是没一会儿,少年却主动开口和她打招呼:你好?
    洛淼侧身,她不说话,只是等着他下一句。
    这个沙漠玫瑰,是你的吗?
    原来叫沙漠玫瑰。洛淼低头,玻璃罐很大,她在房内只找到一个购物袋,凑合拎着。
    对啊。少年显然对这类事物颇有研究,一下子兴奋起来,这是沙漠里才有的,要经过好多好多年才能打磨成这样,很难得的。
    洛淼说:你很喜欢吗?
    嗯嗯,我爸爸是地理老师,从小就带着我去各种地方,收集各种各样石头,不过我还没有去过沙漠,所以没有见过真的沙漠玫瑰石这是真的吗?。
    我想,是真的,因为这是一个很诚实的人送给我的。洛淼闻言,点点头:那么,既然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少年很惊讶:为什么呀姐姐,这个很贵的。
    洛淼摇摇头:我不懂这些东西,也没有兴趣,给一个喜欢它的人,比落在我手里好。更何况,太重了,我的路还很长,不想带走它了。
    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吗?少年略显担忧地问。
    洛淼点点头。
    这个,形状这么好,真的很难得,会很贵的,少年虽然流露出很想要的眼神,但还是迟疑,况且,把它送给你的人,不会希望你好好保管它吗?
    没有关系。洛淼淡淡地说:我和他之间,到底是我亏得多,还是他亏得多,已经算不清了。
    那,他去哪里了?
    他去国外了,很远很远。
    你们分开了吗?
    嗯。洛淼的口气忽然轻松起来,我们分开了,他去国外了,对,就是这样。
    少年犹豫一会儿,还是不愿错过,伸手接过袋子。
    那,少年小心翼翼地说:谢谢姐姐。
    又过了几分钟,一辆公交车从远处驶来,少年望了一眼,转身对女人说:姐姐,我要走了,谢谢,再见。
    女人点头。
    你好、对不起、谢谢、再见,原来这个世界的道理本如此简单。
    少年在临上车前再次拧起眉毛,像是为了确认似的:你真的不后悔吗?
    女人没答话。
    少年注意到女人的眼神,她似乎在向他的身后看去。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神情看上去有些入迷,还有些眷恋。她在看什么呢?少年不禁疑惑地转身。
    身后,不远处,一帮学生成群结队,叽叽喳喳正在过马路。
    附近有几所学校,这样的情形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上演好几次,经年累月下来,已经上演了无数次。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今天走过这条路的人,不再是昨日那些人了。
    可是,这难道很稀奇吗?
    难道在这群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少年少女里,会有一个个子高高、总是穿着宽大的外套与T恤,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人,笑得只剩一口白牙,在绿灯快要结束的两三秒内飞一般地窜过人行横道吗?
    一切今日都是昨日,可是又不同于昨日。
    可是,虽然今天没有,再过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会有吗?
    忽然间女人笑了。风弄乱了她的头发,她微微低头,伸出手指将调皮飞扬的发丝挽到耳后,同时依然是笑着的。少年扭过头,视线越过她那泛着浅浅棕金色的发梢,向远处出发。在她身后,隔着条路,有一片绿色草坪,上面停着几只白鸽。它们休息片刻后会再次展翅,飞到天边,飞到海角。或许有的会飞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港口处,那里停泊着一艘崭新的船,它从造船厂被送至此处,今天正准备开始第一次试航。而在它身后,是一片何等辽阔的海面,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此来来往往,永无止息,港口岸上的人行色匆匆,忙着整理与运送各种集装箱。今日阳光灿烂,今日海面粼粼,远方海平线处,更如撒了厚厚一层碎银般波光耀眼。在海平线的彼端,那几万公里之外,是陆地,陆上深处有沙漠,细沙如金,不见人烟。然而沧海桑田,不知多少个世纪过后,有一天,这里也有云行雨施,也会绿洲重现,雨水渗透土壤直至深处,唤醒了一枚沉睡已久的种子。
    这是一枚玫瑰的种子。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将会出现一朵娇艳的玫瑰,但是我们不必着急,大可以再更耐心一点,静静等待种子破土发芽的那一瞬间。
    要知道,在此之前,已经有人等了数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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