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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纬秋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今天的天是那种纯度很高的蓝,连一丝云都没有。阳光耀眼,从枝叶间隙筛下来,肉眼似乎可见那斑斓光柱。洛纬秋站在广场上的一棵银杏树下,抬头看去,就像蓝幕上贴上了片片金箔。风一吹,树摇动,满枝金箔就飘晃起来。
    洛纬秋的心也随之不安定了。
    他想,如果金澜真的在乎他,他一定会来的。不错,他是骗了他,他会赔罪的。可他只要知道金澜是不是真的还在乎他就足够了,这一点就足够了。如果金澜来了,他就跟他走。从今往后金澜要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无论金澜再扯出什么长篇大论吓唬他,他都不走了。
    至于金澜的孩子与未婚妻,洛纬秋决心当他们不存在。这不是说他要破坏他人家庭,而是从此他眼中只有金澜一个人甚至只是偶尔见到,远远看一眼也好。
    只要他今天来了。
    只要他还有一点点在意他。
    周围不断有拎着行李匆匆而行的乘客,大家看上去都目标明确且归途唯一,只有洛纬秋,他的归宿,他要去哪里,全都交给别人来决定了。洛纬秋在树下来回踱着,最后撑不住了,在树下的长椅上坐着,双手撑着头,一片叶子静静落在他发梢上挡住眼睛,他一睁眼,全世界都是金色的微芒。
    他看到一双高跟鞋停在他面前,不动了,像是就来找他的。
    他疑惑抬头,是一个女人,好像有点眼熟,以前是不是见过?再左右看看,没有金澜。
    那女人开口了:是洛纬秋吗?
    听到这声音他就记起来了,正是与金澜同住的那个女人。难道那通电话被她发现了,所以匆匆赶来打小三?洛纬秋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他只知道当这个女人出现在这里而金澜却不在时,那就宣告他彻底输了。一颗心结结实实跌倒了谷底,他在那一瞬间简直想绝望地闭上眼睛。
    在退场之前,无论怎样都要面对。我是洛纬秋。他站起来,撕扯着嗓子,说。
    那女人脸上还画着精致的妆,而穿着高跟鞋的个子,只大约比他低半头,可看上去气势凛人,一点儿不输阵。
    那女人的眼神像在审视,有人绑架你吗?
    事已至此,洛纬秋摇了摇头。
    谁知下一秒,那女人本就不善的脸色便彻底冷掉了,像戴上了刚从冰箱冷冻层拿出来的面具。只见她快速向前迈了两步,穿着高跟鞋的脚直直向他膝上踹去:操,你他妈幼不幼稚啊!
    第85章 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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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岁安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
    原本今天她主持完一个小型的学术研讨会之后,打算回来换件衣服去跟姐妹们蹦迪,却在楼道里捡到了坐在地上的金澜。
    光线昏暗,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哪个流浪的醉汉,正打算报警。却见地上那人居然循声伸手抓住了她的腿,吓得她一嗓子直接唤醒了头顶那一直长眠的声控灯。
    这下看清了。
    金澜?!她赶紧蹲下,想把人扶起来,却没想到他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只剩一滩死肉,扶不起也搀不动。
    你到底怎么了,喂,醒醒。
    金澜的神智还是不太清醒,他看上去昏昏沉沉地,眼睛半睁着,脸色如金纸,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他的手摸索着攀上秦岁安的肩,随即紧紧抓住,嘴里念叨着:你帮我
    那副紧张的神情,秦岁安都怕他不小心把舌头咬了。
    到底怎么了!咦,你的眼睛?秦岁安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睁着,但却毫无焦距。那目光像是被人打散了搅乱了,拾都拾不起来。
    然而金澜打断了她,眼睛没事,你先听我说
    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秦岁安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在火车站交赎金?
    她昨天刚路过火车站,那附近几个辖区的公安局正在搞什么联合演习,再加上最近是安全宣传日,这几天那广场上满是各种民警特警,动不动就警笛连天,真有那么不识好歹的贼在这个关口去硬碰硬吗?
    而且金澜口中那个男生,她依稀还有点印象。长得是蛮高的,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被人轻易绑架的样子?如金澜之前所述,那个男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就算是团伙作案有备而来,绑匪为什么不去找他家人,而找前任呢?
    不怕这渣前任冷笑一声说那你们就直接撕票吧?
    可能绑匪不知道金澜当年把人家睡完就跑路的事迹吧。
    她是局外人,尚且能思考,而金澜,现在的他本来就不算很清醒,又在情急之下关心则乱,脑子就完全糊涂了。
    她还在犹豫着,金澜着急起来,他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银行卡塞给她,催她先去取钱交赎金,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交钱不杀。
    难道不应该先报警秦岁安皱眉,感觉今年学校法制宣传日的讲座,金澜是白听了。
    不行,不能报警拜托你,求你我手机里有他的照片,你快去救他
    好好好,你别急,我这就去,不对,你得先去医院。秦岁安不由分说地打了120,然后敲开对面的门,将金澜托付给邻居阿姨,才匆匆赶往火车站单刀赴会。
    最后果然如她所料,这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她想大概这个男生也没料到这场拙劣的恶作剧能直接把金澜送进医院,而看着他被踹一脚还愣在原地、面色凄惶的样子,她又发觉也许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恶作剧。
    秦岁安给邻居阿姨通了个电话后就掉头往医院赶,而洛纬秋从她打电话时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上了出租车,可没走多远又遇到堵车,塞得一动不动。秦岁安坐在副驾驶座,她从后视镜中瞥见后座上的洛纬秋正扒在车窗窗沿上,神色焦急地向窗外四处张望,像宠物张望晚归的主人。二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汇,秦岁安看出他无声的口型:快点,快一点。
    而她则翻了个干脆利落的白眼:车不是她想堵的,人也不是她吓的,找她有什么用?
    过了大半个钟头两个人才赶到医院,根据电话中邻居阿姨的指引,秦岁安很快就找到了坐在二楼走廊长椅上,正一个人默默等待的金澜。
    洛纬秋先一步跑了过去。
    正值秋冬换季之际,医院里每条走廊上都塞满了人。无数条腿在眼前交错而过,人们谈话声嘈嘈杂杂。金澜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他的神情永远那么镇定、淡漠。他的外套被弄脏了,灰扑扑的一片,肯定是摔倒了;平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此刻被捏在手里,而往日澄澈的目光现在只是虚虚地落在膝上,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洛纬秋跑到离他几步时停下来,又慢慢走过去,走到金澜面前,蹲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金澜的脸。金澜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如果说他往日的眼神是如月清辉,那样直直的一束,从云际落到了人间,那么现在他那眼神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场乱糟糟的雪,漫天舞着,说不清是从哪一处飘下的,被风一吹又跑了,没有来路与归途。
    如此涣散的,毫无生气的。
    所有开心的、生气的、喜悦的、痛苦的目光,不能从这双眼中看到了。
    洛纬秋离他如此之近,他还在看着自己的膝头。他不会再看他了。这个念头一出现,洛纬秋的内脏就如焚烧一样痛了起来。
    学长。洛纬秋一开口,惊觉自己的嗓子都哑了一半。
    嗯?金澜于乱糟糟的环境中精准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伸手去找去摸。而洛纬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自己肩头越过去了。他赶紧接住。
    金澜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他的手先是紧紧攥了下洛纬秋的手,然后又顺着胳膊往上探寻,在颈动脉处停了一会,像是在确认洛纬秋的脉搏是否正常。然而这并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又俯下身子闻了闻,想知道洛纬秋身上是否有血腥味。他失去视力,他没有别的办法,他现在的举止其实很像那天洛纬秋慌不择路地去找他。什么方法都愿意试一试,什么样的路都愿意走一走,只为一个确切的答案。
    最后他的手停留在洛纬秋脸颊一侧,轻轻抚了一下,像安慰受惊的孩子:你没受伤吧接着又问:身上有没有伤口?去做个检查吧?
    此时秦岁安无情路过,缓缓说:他受伤个屁,就是骗你呢。
    金澜听出她的声音,朝那个方向抬了抬头:你也来了?
    秦岁安无语:靠,我成多余的了?对了,阿姨呢?怎么没陪你?
    其实没什么大事,听到你马上就来,我就让她先回去了,她还得接孙子放学呢。
    金澜的精神居然看上去还可以,到这时候还能从容不迫,颇有主见?秦岁安不由得在心中啧啧称奇,做了检查没有,到底是什么情况?
    刚做了个视觉诱发电位,等下还有一个颈部B超,唔,可能是急性视神经炎?或者是视网膜缺血。
    病因呢?
    不好说,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加上感冒一直没好,嗯各种方面的吧。
    秦岁安瞥了洛纬秋一眼,她虽然不懂什么视神经,但她猜剧烈的情绪波动也是诱因之一。
    而肇事者本人还蹲在金澜面前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金澜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学长,你以后都看不见了吗?他盯着金澜的脸,突然开口道。
    金澜看上去像是怔了一下,然后说:好好治疗的话会恢复的,不要担心。
    他分明双眼空洞,但秦岁安却莫名觉得,金澜脸上有一种足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神色。
    洛纬秋没说话,他的手覆上金澜的手,有点冰,攥在手心里捂了会,然后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眼睛埋进去了。
    他都做了些什么?
    赵敏机警聪颖,总是能帮张无忌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可他呢?其实只会一直给金澜添麻烦而已。到如今,更是害得他失明了。
    金澜感到他的手心有点湿。
    其实他虽然表现得镇定,但一颗心却始终悬着。直到刚刚亲手确认了洛纬秋没有受伤,心里才松了口气,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后怕,甚至背上还出了一层冷汗。
    秦岁安跟他说是洛纬秋骗了他,他居然还觉得有一丝庆幸,庆幸洛纬秋并没有真的卷入危险之中。现在他的眼睛还有光感,有时还能感受到一些跃动的光斑,但却只是一团模糊,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模样,没有具体形状,看不清也辨不明,只有洛纬秋的声音,明朗而清晰地传入耳中。
    现在洛纬秋蹲在他面前,捧着他的手,二人的姿势其实堪称亲密,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引人注意。有些路过的人也会回头,或者在途径他们时多瞄了一眼,但别人的眼光、表情、动作,金澜统统看不到,更无从了解。
    看不到或许就可以当做不存在,模糊侵蚀了他,居然也给了他一点自欺欺人的勇气,什么顾虑和困扰此刻都可以看不见了。多么讽刺,多么矛盾,他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眼下视力受损,整个人可以说是不堪一击,倘若遇到危险,恐怕连跑都跑不了几步。
    却在此刻可以生出勇气。
    「我会保护你,我绝对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曾经被压抑在深处的一点念头忽然挣扎出了一线生机,于是立刻嚣张起来,在脑海,在心中,在五脏六腑,在四肢百骸中游走叫嚣。
    要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金澜身处一片茫茫之中,向面前的光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要害怕啊,我在这儿。
    第86章 你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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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历史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金澜说的话不能全信。
    就连金澜本人,都觉得自己也许就像电视剧里那种男配角:他们口中那些曾经的好听的话,一开始并不作假为虚,甚至轻易许诺的脸庞在年少轻狂时还会熠熠生辉;然而随着时间消磨,这份感情也日益失去水分与活力,变得干瘪,直至将回忆的丝绸磨成现实的砂纸。
    平整,不带一丝波澜,没有光泽,亦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梦幻色彩。徒留粗粝的触感,令人不想过多碰触。
    这样的人,在偶像剧中至多作为男三男四,比如女主的前前任或者儿时初恋,三集就下线了。如果说有什么作用,那也是被用来衬托男主角的情深似海与一往无悔听着像是适合洛纬秋的设定呢。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
    没错,他们并不是同一部剧的人。就算短暂同框,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应该如此才对。
    其实,当洛纬秋背着他下楼时,他没有说什么,甚至大着胆子将下巴搁在洛纬秋肩头。医院的楼梯通常人流拥挤,洛纬秋时不时被人挤了一下,他便也跟着一晃。这并不是令人惊慌的晃,而是与初恋的人外出春游划船于湖心时感受到的那种晃。飘忽与摇摆,心儿时而平稳,时而怦然。走廊里的灯在白天也开得明亮,他闭上眼也能感受到那在跳动着的模糊的光源,像调皮的星光坠入一口深井。
    可一出医院的门,迎面而来的冷风一激,他也瞬间清醒。
    他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时间来消磨。
    他只需要记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一切悸动便到此为止了。
    是的,应该如此才对。
    他这样想。
    洛纬秋很奇怪金澜怎么出了院门就拒绝让自己背着,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受欢迎了,惶然之下还以为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金澜不快,心中惴惴不安着,然后将询问式的目光投向秦岁安。
    秦岁安翻了一个白眼,她说:你们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真复杂。然后无奈地对金澜说:大哥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么,难道要我背你到路口打车么。
    你说什么?金澜一愣,他原本僵硬的表情有所松动。
    我说你他妈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俩赶紧的,给我滚去打车,也不看看多晚了,我他妈明天早上可有会呢,他妈的!一声声响亮的国骂响彻于寂寂冷风,秦岁安的长发在背后飘荡,如同旗帜挥舞,豪气干云。
    金澜的神情有所松动。
    耍小孩子脾气?
    金澜想,秦岁安这句话或许是真的贴切。
    偶像剧男主角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受挫而认输的。金澜不让背,洛纬秋便搀着扶着,总之也是不离寸步。
    金澜于心中退了一小步,他想,好吧,那就到回家为止。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静静将自己的手从洛纬秋的掌心中抽离了。
    洛纬秋察觉到之后,没有说什么,没有做什么,低头看了看空荡的掌心,然后虚握成拳。
    秦岁安在后视镜中看到这个男生英俊的眉目,又瞄到垂着眼、看似平静无波的金澜。
    金澜多情,洛纬秋专情;多情之苦在于自累,专情之幸在于自累却不自知。
    她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折腾了这大半日,任是谁都要累了。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眼角余光里,道路两侧的霓虹灯隔着车窗,毫无留恋地与他们一滑而过。
    其实她曾经问过金澜有关洛纬秋的事。她还记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落在窗台上,金澜就坐在桌旁喝水,听到她的提问,然后缓缓说:他还来得及,还能回到原位,不用承受那些目光和非议,不用看母亲失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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