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行很受瞩目,余沙身上还是当天在金盏阁官船上穿的那身衣服,浸透了宋福顺的血。虽然这一路上也洗过,到底洗不掉全部的血渍。关澜就更不用说了,他那身衣服换在漓江都算显眼的。
    余沙顶着许多带着好奇的热情目光总算进了巫祝的屋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烧香的味道。这味道又和庙宇当中的香火味不同,更像是许多植物烧过之后的味道。
    蓝百灵给他们安排住在了巫祝家左侧的一间屋子里。屋里没人,她做起事情来倒像是主人家一样。等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帖了,她又喊着那送他们过来的大哥要了两套当地的衣服。
    给他洗洗,你自己也洗一下。蓝百灵一边把衣服给他,一边说:热水让阿花她们帮忙准备了,别拘谨,她们知道你是小巫大人的外孙,不会把你当外人的。
    余沙拿过了衣服,道了声谢,对这来自传说中的外婆家的热情和好客有些适应不良。蓝百灵此刻到了家,比在竹筏上自在许多,给余沙说清楚了怎么洗澡,就丢开了这边,去寨子里找人去了。
    无法,余沙就在屋内给关澜收拾起来。
    关澜虽然在途中醒过来几回,但是按照蓝百灵的话说,他伤到了肺,所以说话困难,最好还是静养,于是也用了一些安神的药。关澜对这次用药的意见不算很大,只是每每醒来都要见着余沙才能安静,几次下来余沙就一直守在他身边,预备着他醒过来第一时间能找到人。
    等他废了半天的功夫把关澜收拾干净,这才有功夫去收拾自己。
    余沙换下衣服,进了热水桶。当热水抚慰过每一块肌肉之后,余沙这才感觉出身体的乏力来。
    是,他一开始在竹筏上醒来的时候也是全身都在酸疼,只不过后来一直在逃命。又从蓝百灵那边听到一个那么传奇的身世,这才忽略过去了。
    此刻放松下来,真的是能感觉到每块肉都在哀嚎,余沙洗到一半小腿肚子甚至开始抽筋。一个人在浴室那边缓了半天才好起来。
    等他在浴室折腾完,天又暗了。
    余沙倒了污水,清理了浴室,穿着一身当地人的短打从浴室走出来来到大堂。
    夜深了,堂中也点了灯。余沙情不自禁地走到大堂中供奉着神像的地方。那神像看着就和中原各处的庙宇不同,形状奇异的很,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此刻塑像表面都有一层长年烟雾熏染出的黑色,更显得面容神秘。
    余沙就站在那看,看着看着,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声音。
    这是普达拉山的山神。
    余沙猝然一惊,侧头看去,看到的是一个瘦小的小老太太。她年纪看着已经很大了,全身裹在一席宽大的黑色袍子里。雪白的头发梳成一个漂亮的发髻,上面带着他今日在这见过的最复杂的银饰,此刻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那老太太看余沙惊讶,笑了笑,说:怎么?惊讶我会说汉话?在云水寨里,每一任的巫祝都会说的。
    说罢,她狡黠地朝余沙眨眨眼睛:你外婆当年也会说。
    再次被提到这件事,余沙这一路来的困惑和无所适从终于达到了顶峰。他撇撇嘴,露出一个不知道该说是无奈还是不知所措的苦笑来。
    谢谢您,还有蓝姐告诉我这些。他说:可是我确实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实感,抱歉。
    嗨。面对余沙的无所适从,这巫祝老太太倒是适应的非常良好,说:这有什么,我要是长到二十多岁突然冒出来人说是我长辈亲戚,那我也不认。
    她的笑容似乎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笑着对余沙慢慢说:孩子,百灵把你救回来,不管因由是什么,这都是你和我们朗歌,和我们云水寨的缘分。普达拉的山神说,日出时的第一抹光,带来的是许久不归的亲人和迷茫的旅人。路既然把你引到了这里,就不必纠结路的起点。
    余沙听了进去,他抬头看了看这被日夜供奉的山神像,似乎也被巫祝话里的神性感染了许多。他开口问:那普达拉的山神,会指引旅人的前路吗?
    巫祝老太太:哦,那倒是不太能。我们这个山属于邪神,管虫蛇鼠蚁的。
    余沙:
    巫祝老太太看着余沙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眼神,以一个不太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敏捷把神像旁边的一个小小的佛龛打开并展示给余沙。
    这种问题,一般还是要问一下佛祖。
    余沙:
    余沙:蓝姐你在吗?你们巫祝的信仰好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位巫祝婆婆的信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人知道。
    而让余沙没想到的是,他和蓝百灵的第一个共同语言,就是从这个信仰有些混乱的巫祝婆婆身上的。
    她很有意思,是吧?
    说这话的时候,蓝百灵正带着余沙在一处山涧当中取水采药。这里的林子不知是因为人烟稀少还是水土丰美,个个都长得无比高大,直冲云端。
    蓝百灵拂去了额上的一层细汗,开口:她和你外婆一起长大,是云水寨最聪明的人,中原来的书,她看过一次就能背下来。好多新奇的东西,像是水车和驴子用的索具,都是她从书里看到,再安排大家去做的。因为她,云水寨的日子比别处好过很多。
    余沙学着蓝百灵的样子割草药,听到她提到这个,下意识接了话:朗歌还有其他的寨子?
    有。蓝百灵拿出一把手镰,割开眼前的杂草:在往山里走有穷牙寨,河流的下游还有朵岚寨和黑山寨。和你们中原一样,关系也不和睦。
    余沙听到这个就笑,知道蓝百灵说的是北境,漓江还有朝廷,说:这山里的日子这么安逸,靠着山水,吃喝都不愁,为什么会不和睦呢?
    蓝百灵用镰刀割出一条路来,说:因为人想法不一样。云水寨的巫祝婆婆主张和外界联系。黑山寨的人主张避世,朵拉寨的人因为和黑山寨的人离得近,两边用同一个水源,经常起冲突。还有穷牙寨
    她说着话,抬起下巴往山林的那边扬了扬:他们靠捕猎而生,觉得云水寨驱使毒虫太邪了,每次见到都要朝我们吐口水。
    余沙乍然听到这么具体又这么幼稚的讨厌方式,失笑的同时不觉莞尔。
    蓝百灵听到他的笑声,心情舒畅地开口:怎么样,朗歌比外面好吧。
    余沙支吾着嗯了一声。
    朗歌很好,连山水都仿佛没有约束,随随便便都能长成嚣张的样子。植物更是野蛮,仿佛在和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较劲,恨不得每个叶片都长得不一样。
    余沙这才对蓝百灵口中那个献宝换书的故事有了些概念。有这样的宝山,有这么多的奇珍异草,能说服那远在定州的皇帝,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两个人继续在山中行走,朗歌的日子绵长,往往晃晃悠悠的,一旬也过去了。
    关澜彻底醒过来的时候,伤也好了大致。
    他没急着起身,先用内力运转了一圈,确认身体里还有多少暗伤,这才分出余韵去打量身处的这间屋子。
    余沙跟着蓝百灵出门采药,此时是不在的。早晨的光线从窗户和茅草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连微尘都照得亮。
    这屋子余沙为了给关澜养伤,打理的十分整洁,屋脚还放了一竹筐的竹炭祛湿,墙壁上也挂着晒干了的艾草。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关澜坐起来,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态,确定没什么大事就下了床。
    他卧床了一阵子,四肢都发软,倒不影响他四处走动。他下床,不甚明白地穿上床边朗歌制式的草鞋,在屋里转了一圈,就推开了这处小房间的侧门,到了厅堂当中。
    厅堂里,掌管虫蛇鼠蚁的普达拉山神正在接受巫祝婆婆的供奉。一把子晒干了的药草被碾碎成了粉,放在山神面前的钵里,一点点地燃烧着。
    巫祝婆婆注意到关澜醒了,并不回头,只是扬声问:小郎君,醒了就来帮我这老太婆搭把手。
    关澜闻言就走了过去,坐在地上放着的一个蒲团上,巫祝婆婆分了他一把药草,指点他要怎么碾碎。
    两人素未谋面,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这么在这山神像前碾碎起药草来,倒是十分和谐。
    巫祝婆婆看着关澜虽然不娴熟,还是尽力把草药碾成她要求的样子,不觉莞尔。
    这孩子身受重伤,一路被蓝百灵拐到个陌生的地方,心里想来是有很多疑惑的。他却可以不急不躁,也不急着判断此处是何地,沉着地像是一汪深泉。这份心性,确实比那份面貌还让人心生喜悦。
    她不紧不慢地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偏过头去不再打量关澜,开口问:小郎君,伤好了之后,可有要去的地方?
    关澜继续碾着药草,没说话。
    巫祝婆婆见他不答,笑了一下,说:小郎君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老身就不多问了。只是不知道小沙知不知道郎君的打算。
    关澜此刻碾药草的手才停了一瞬,不知道是犹豫还是惊讶于巫祝婆婆对余沙的称呼。不过他没有迟疑太久,直接回了话:他跟我一起走。
    这话说得巫祝婆婆整个人都笑了起来,你这么霸道啊。
    这无疑是长辈对小辈的语气,关澜此生经历过的长辈,大多都是像关净月这样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鲜少遇到像巫祝婆婆这样喜欢打趣人的。他思忖片刻,觉得多少算是能沟通,索性说了出来。
    他心里还有许多事要看顾,我也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巫祝婆婆点点头:少年人有自己的想法,自然是要远行的。可人总有疲惫的时候,疲惫了,也还要继续走吗?
    关澜难得被人怼了一句,有点迷茫。
    他从幼年开始,就一直走在路上。不管是从随关家军南下然后失散,亦或是后来在雀获想了法的逃跑。更不必说后来游历天下。歇息这两个字在他的人生里似乎从来没被考虑过,他总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想做就去做了,从不觉疲惫,也不觉辛苦。
    人不往前走还能怎么办?关澜反问:人只有做出选择才不会后悔。
    巫祝婆婆把一捧干草,堆在了神龛前面的火盆里,烟雾腾绕起来,她隔着这雾说话,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神性。
    她开口:小郎君,你孤勇一腔和这世间搏到如今,真的没有什么后悔做过的事吗?
    她的目光透过烟雾看了过来,明明是老人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关澜却觉得被那眼神看透了,仿佛他们未曾谋面,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就能透过这身躯壳,看到他过往遇见的人和事。在那些纷乱嘈杂的世事里咂摸出一点他一意孤行下的心虚来。
    关澜难得感觉到真正的,被数落了之后的难堪。往日换做关净月教训他,他只当那些话不过是强硬的教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抗得游刃有余。
    可如今这巫祝婆婆不过三两句话,却仿佛揭穿了他一直装作不在意的一层皮。
    关澜又想了片刻。他从来不是别扭的人,承认与认错也只关系事情本身。他透过那萦绕着的烟雾去看面前面容模糊的神像,仿佛有些话在这神祇的面前,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
    有。
    关澜静静地说。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逼的太急,还是从一开始,在竹林寺里遇见他时就做错了。
    我没想过,他会那样杀人。
    话音落下,小屋的门外,蓝百灵看着脸色在须臾间凉下来的余沙,嘴里有千般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余沙站在那里,静静地凝神看了关澜的背影很久。
    最后,他把怀里的药草放在了小屋门口的地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那样杀人,是指怎样杀人。
    关澜乱世里走过的人,死人没见过几千也见过几百了,究竟是怎样杀的人,才值得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偏偏就是这么云遮雾绕的一句话,在场的,除了巫祝婆婆以外,大家明白在说什么。
    虐杀。
    世人习武,左不过强身健体,安家护院。就算是要在武艺之道上有什么追求,也只针对技艺本身,而非虐待杀戮。群七衣'零'。五捌捌;;五'。九零。追+雯
    蓝百灵想起从江里把余沙捞起来的时候,他身上被江水冲走,却还零星挂着的各式人类内脏的碎末,在三伏的天气里,也觉得有些背脊发凉。
    那时宋福顺已经双目失明,不过是取他性命,实在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可余沙偏偏做了,还做的毫不犹豫,下手精准,显然是做惯了的。
    蓝百灵隐约想起来暗巷那个流传许久的传言。
    紫河车的水鬼,漓江暗巷所有传说里最负盛名的杀神。
    水鬼成名的那一场屠尽了同僚的祸事发生的时候,蓝百灵还没有来漓江,只是后来听暗巷里面的人念叨,说光是暗巷下水渠的水,就整整红了三天三夜。
    这不是一件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余沙离开了巫祝小屋,顺着小路在寨子里穿行,寨子里的人朝他打招呼也不搭理,顺着出寨的路一直往外走,去了寨子旁边,林间的一处瀑布。
    这瀑布很隐蔽,藏在林子里,要绕过一大片竹子才看得见。他知道这里,还是几天前,蓝百灵带他在山间采药的时候经过的。若能从瀑布顶上往下眺望,可俯瞰整个云水寨。余沙不知道跑来这个地方有什么用,他只是在那个时刻,在巫祝婆婆的门口,听到关澜说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就只能跑了。
    就好像那个他亲手打理了很多天,弥漫着草药淡淡香气的小厢房再也回不去了一样。
    余沙脸上没什么表情,脚下却走的飞快,沿着他记忆里蓝百灵说过的路,拿着一把柴刀,一路割开挡路的杂草枯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瀑布顶上的河道旁。等迎面的空气因为水汽和高空吹来的风而乍然变凉,他才被激得清醒过来。
    眼前没有血雾,没有暗巷长到似乎看不到尾的逼仄巷子,没有一个人会用把折扇挑起他的下巴,说只要他愿意杀人,就可以给旬二换一条生路。
    这里是朗歌,不是漓江。
    这里没有金盏阁和暗巷,只有云水寨和深涧池塘。
    余沙忽然觉得有种从骨缝里透出来的,浓浓的疲惫感。他丢下柴刀,颓坐在地上,借着这瀑布边上一览无遗的绝景,去看山脚下,灯光逐渐亮起的云水寨。
    这里没有漓江声势浩大的花街和彩灯。天一旦黑了,寨子仿佛就在这天地间消失了一样。每家每户燃着的油灯,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点点萤火。明暗之间,看到的不过那一点微弱的火苗,看不清背后的人家。
    蓝百灵说的对,这里多好啊。
    漓江灯火通明的街道和殿宇,多么的窗明几净,却照不见背后的尸骨和鲜血。这里的灯火也许没有那么璀璨明亮,却干净剔透,连漆黑一片都显得纯粹质朴。
    余沙就在河边一片潮湿的草地里坐着,直到衣衫湿透也不觉得凉。
    他看着那山间的点点火光,仿佛就有一种错觉。在这个地方,他可以真正的丢开过往,余少淼如何,余沙如何,都与他不相干了。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魂,顾不了别人的生死,至少能顾一顾自己的快活。
    至于关澜。
    余沙想到这里,心口忽然一滞。
    眼前的灯火忽然灭了,余沙看着漆黑的山谷,思绪永永远远的断在这里,再也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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