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江示舟和江启年都同时怔住了。
    好一会儿,江示舟才结巴着开口,嗓音仍然喑哑。“舅舅,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呀?”
    “嗐,这不因为你哥前段时间刚和我说……你到现在都还没回去读书吗?”舅舅盯着她,神情严肃,“虽然舅舅知道你……可能精神状态还不太好,可书总归还是得念下去的呀。”
    说着,他眼睛的余光又投向了江启年,“之前我和你哥也说过,学费的事情尽管和我开口,别因为钱的事情,把你学业给荒废了。但你哥自己也在读书,过两年又要考研和找工作,一个人照看你也不方便。我就想,不如你来x市,舅舅可以帮你安排入学,也方便照料你的起居。”
    不。我不想去。
    拒绝的言语在江示舟脑海里反复循环,可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只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她旁边的江启年。江启年却像是提前一步知晓了她的想法,还没等她暗示,便自发地出声说道:
    “可舅舅,您那里……也还有俩孩子在读书呢,平时您一直惦记着我们俩,总是汇钱过来,已经很麻烦您了,怎么能再让示过去叨扰您……”
    江示舟听到他这一席话,忙不迭地连连点头,表示附和。不愧是她哥哥,就是会说话。
    “嗐,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舅舅听了,却不由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你们可是我亲外甥,我现在是你俩最亲的长辈,照顾你们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何况……当时舅舅家里困难,你妈妈也是二话不说就拿钱给我,还因为这个总和姐夫吵架,要不是这样,你妈妈可能也不至于被……”
    提到这件事,舅舅越说越哽咽,俩兄妹的脸色也同时变得难看。一簇愤怒的火焰更是在江启年的眼里燃烧起来。
    “舅,您可千万别说这种话。”江启年打断他的话,“他能干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完全就只是因为他自己是个无耻该死的人渣,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示舟垂下眼眸,看见餐桌下哥哥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头,几道青筋狰狞地暴起。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江启年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他瞥了江示舟一眼,眼神里的情绪颇为复杂难辨。很快,他便不动声色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总之……舅舅,示她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一个人照顾她,没有问题的。”他认真地看着舅舅的眼睛,同时将餐桌下江示舟的那只手握得更紧,“她的入学材料……我都留着呢,也和她高中那边申请过了。反正她学籍还在那儿,随时可以回去照常读书,而且这边都是住校,也不需要我操什么心。”
    江示舟也点了点头,无声地表着态。
    “那……行吧。”舅舅深深地看了兄妹俩一眼,无奈地说道,“实在不想来舅舅这边,也没关系。前提是,小舟必须得早点回学校去,继续好好念书。钱不够用了就随时和我说,就当舅舅先借给你们俩的,等读完大学出来工作了,再还我也不迟。”
    江示舟终于如释重负,连忙应声道:“好,我知道了,谢谢舅舅。”
    这时,有服务员来上菜了。
    兄妹俩几乎是闪电般地同时收回了手,别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好在舅舅和服务员都压根没留意到,餐桌下发生了什么。
    虽然,似乎本来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吃完饭后,舅舅看了一眼时间,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赶高铁回去。账我已经结过了,你们俩记得路上小心。”
    “好的,舅舅再见。”
    坐上了回家的公交,江示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把脑袋歪在江启年肩上。
    “你看,连舅舅都觉得我在拖累你呢。”她望着车厢顶上的白色led灯管,轻笑着说道,“当初那个傻逼怎么就没把我也给弄死,我陪妈妈去,你也不用受我折磨。”
    “……”江启年斜眼看她,似乎在琢磨她的心思。
    她口中的那个“傻逼”,指的自然是他们那正在坐牢的亲生父亲。叁年前的深夜,他在争执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最终被判了十二年。
    其实像这样的激情杀妻案,一般应当是判不了这么久的。然而,根据现场搜查的结果,检方认定他还涉嫌杀女未遂,虽然他本人的辩解是“只是想带上女儿一起逃走”。结合家暴、吸毒等情节,这才从重处罚,判了十年以上。
    二十年前,妈妈不顾家里反对,跟着他来到s城结婚生子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
    他本来是个穷小子,没钱没势,结婚后更是经历了一段相当困顿穷苦的时期,可妈妈还是一直不离不弃,勤勤恳恳地为他打理家务。后来,家里的生意总算是有了起色,日子也一天天富足起来。
    相应地,他工作也变得繁忙,几乎每晚都得出去应酬谈生意,回来就已是深更半夜,身上还满是烟酒气。起初,他也只是耍耍酒疯,说些胡话,妈妈除了叹气和骂他两句,也没抱怨什么。
    可后来,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他就不再只是说醉话了。应酬时所受的一肚子气,自然也都倾囊倒箧地发泄在最亲近的妻子身上。在生意上屡屡碰钉和亏损后,急于收回损失的他,终于鬼迷心窍地投向了赌博的怀抱。
    然而他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电影里的赌圣。赌博带给他的,只有更大的损失,以及更暴躁的脾气。但它就像泥沼一般,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家境是越来越落魄,家暴却越来越频繁。终于,在妈妈要给江启年交高二学年的学费时,发现用来存学费的银行账户里的钱,已经莫名蒸发了一大半。
    忍无可忍的妈妈终于决定离婚,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并威胁他如果不肯协议离婚的话,她就去法院起诉,把他做的事情全都捅出来。然而她没有算到的一点是,他在赌场上沾染的不仅是赌瘾,还有毒品。
    掐死妻子后,惶然无措的他想起女儿还在房间里睡觉。他找不到钥匙,打不开门,情急之下从厨房里抄了把菜刀,在门板上砍了四五下,又去砍门锁,最终还是放弃,丢下刀就逃出了家。
    那天夜里,江示舟睡得很熟。她梦见她和哥哥在家附近的公园里玩,公园中间有一棵很老的大树,这是她小时候常常和哥哥一起攀爬玩耍的地方。
    哥哥先自己爬到了树顶,然后又回到地面上,把她抱了起来。她抓住一根树枝,踩着粗糙的树皮也爬了上去。可正在她爬到一半时,有人举着斧头,走了过来。
    她惊恐万分地扭过头,看着那个伐木人朝树干砍了四五下。树干被砍了一半,逐渐失去重心,慢慢往地面倾斜、折断。
    她随着轰然倒地的树摔在地上,太阳穴处溢出鲜血,浸染了整个地面,还有站在不远处的,哥哥脚上的白色运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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