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啸的病已经好了,他从卧室里出来,一看,肃穆的面孔倒是没什么表情,快步去门口穿上外套,就要去楼底下开车。母亲慌张披上羽绒服,在玄关急躁地穿鞋。
    走,走。
    母亲拉上羽绒服拉链,立即去拉他往外走。
    我不去医院。宋知说。
    你爸送你去。
    不去。
    宋母急疯了:你眼睛不要啦?
    小儿子一只眼睛流着血,抱着自己一条胳膊回的家!这模样刚才差点把她骇出毛病来!
    宋母看他嘴肿都要关心半天,更何况现在这副鬼样。
    她心急如焚,可她儿子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硬是在沙发上虚弱地靠着,任凭她说遍好话,死活不肯去医院。
    宋国啸见状,竟然头一次对他表现出纵容:找个熟人,麻烦人家上门吧。
    骨科的。
    只得这样。
    宋国啸从抽屉里翻找出通讯录,几个电话拨过去。
    一小时后,医生行色匆匆地上门。
    接胳膊的过程很顺利,宋知咬住牙,一声不吭,叫那骨科医生给他重怼上了。
    医生也大致检查了他的眼睛,发现眼球上有血片儿,跟他妈说是毛细血管破裂,从穹窿部出血。用生理盐水洗一遍后,又冷敷了半天。
    还说挺严重的,如果今天实在不愿意去医院的话,叫他明天务必去。
    三环,独栋别墅。
    方晟一手拿着垃圾桶,一手关上家门。
    往路口的垃圾站点走啊走,无意间往自家房子后头一瞅,忽然瞧见车库前,有一点莹莹的火光。
    仅零星一点儿。
    在夜里一明一暗的。
    是燃烧烟草时火焰的呼吸。
    一个修长的黑影依靠在车前,云雾缭绕包裹周身。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快要崩坏的雕像。
    方晟忙趿两步拖鞋过去,咂嘴弄唇:今个什么兴致啊,上这儿抽起烟来了?
    黑影好像没听到似的,保持沉默,身形依稀透出些倦意与疲惫。
    他抽完一整根,轻轻抛掉烟头,又取一根,叼在嘴边。
    打火机气门上的火光骤然点亮天地间一隅。
    映出男人的眼角、眉梢,从那垂下的睫毛,和眼底流露出的一丝情绪来看。
    他现在相当沮丧。
    烟被点着了。
    叼在唇上。
    方成衍的嘴唇是M型唇,唇峰有棱角,上面薄,下面饱满。
    有一个人曾经夸过,他的嘴巴很好亲。
    方晟纳闷,把手头垃圾丢了,重新折回来。
    叔侄俩站在一起。
    方晟开口道:伤神费力成这样?
    先歇歇吧。方晟说,再过两天就进正月了,到春节前后,股市能休个七八天,别那么拼。
    对方纹丝不动,只有手里的香烟在灼灼燃烧,透露出难以道明的苦闷。
    小叔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仅是抽烟的行为,已经足够证明男人内心极度不好受
    除非应酬需要,方成衍从来都是远离烟酒的。
    蔫成这样?
    不然我回头跟你爸说,让他去公司打理。方晟说。
    几秒之后。
    他听到男人说:
    不是。
    小叔终于听到方成衍说话:那还能是什么?你生活里还能
    还没说完,自己先顿住。
    他一下来了兴致,眼都放光:难道是你那秘密对象?
    方成衍陷入缄默。
    方晟在他旁边感慨唏嘘好一番:说说。
    方成衍又没动静。
    把烟拿下来,修长的手指掸掉烟灰,吐出残余的烟雾,整个人困顿在这片雾里。
    跟我说说呀!方晟催促道,不然你还能跟谁说?
    你可看好啊,我是你唯一可以诉苦的人。
    他面朝方成衍,眼里的八卦欲望快要飞出来了。
    不过方晟转念一想,他老爹说得可对啊,成衍谈恋爱的事就该早点让家人知道。
    这样双方会早点面临要承担责任的现实,有这样的心理预备,两人说不定就不会轻易分手。
    跟你小叔倾诉一下!
    别又心里憋着。
    男人安静十秒后,说:
    他不喜欢我。
    声线平静冷峭,但方晟莫名从里头听出点悲戚的意味。
    没事儿啊,这种事强求不来。
    方成衍悲哀地说:他还在见别人。
    这句话叫方晟陷入自我怀疑,他单身至今,这操作是他此生无法到达的高度。
    那,确实,小叔哽住,过分!
    见方成衍又沉闷下去。
    方晟也很生气:那是她的臭毛病,到处乱钓,不是你的原因!
    可下一秒。
    方成衍居然告诉他:是我的原因。
    我不够有趣。
    争取不到他全部的心。
    方晟脸都要皱成菊花。
    冬夜里冷得要死,他只穿一件薄薄的线衣出来倒垃圾,现在只得用手来回搓起了胳膊:
    方成衍,你自己听听,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觉得方成衍现在很危险。
    被人伤心伤的,都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你不得莽一莽,跟她那边那位比划比划?
    比划过了。方成衍觉得可笑,本以为没竞争力的。
    方晟无语:就这,就这?
    以前都没发现,你也真是能忍。
    能忍?
    不知道触发到什么点,方成衍的语气变得激动:
    忍得都不能再忍了。
    我恨不得接近他的人都人间蒸发。
    张令泽、姚姝晴,还有田嘉木!
    明明是心思伶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心里什么想法?!还在装!还在视而不见!也不打算保持距离!
    指缝中的香烟被捏皱,纸身从半腰断开,零碎的烟草不断地落下来。
    宋知很会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七窍玲珑,很多人喜欢他。身边围着他转的人有那么多,从南方追到北方,少了一个,转眼又会有新的冒出来!
    方成衍嫉妒都嫉妒不过来,他得在宋知面前,对每一个人都得装该死的大度。
    为了让宋知说他经逗。
    为了让宋知觉得自己有趣。
    为了宋知的三分钟热度,不会在无聊的他身上退减。
    以为日子久了,对方一定会明白,他才是那一群人里,表现得最努力的那一个。就像一个站在岸上的人,等待投出去的石子,会从河面上传来回声。
    等啊等啊,回声却是对方一个坚定的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我。
    沉默已久的男人,再次悲哀地重复一遍。
    方晟倒抽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属开了一回眼界。
    方晟拍拍侄子的肩膀,想为他侄子治疗情伤,话也一套一套的:不被爱只是有点不走运。
    不会爱才是一种不幸。
    方成衍抬头看他。
    方晟刚才好像一瞬间情圣附体:加缪说的。
    今天在晚间档女主独白时看到的。
    牺牲不是一种多么崇高的美德。
    你是世界上第一好侄子。
    他把方成衍手里的烟取下来,扔进垃圾桶:
    谁要是让你伤心,那我就得找她谈谈。
    第79章 桐城小花
    方晟和方成衍一起从外头回来。
    方长云在沙发上转过头:成衍今天回来的还算早啊。
    公司的事, 结束没有?
    方成衍:嗯。
    老爷子说:那行。
    终于等你忙完了。
    那咱们明天就上宋知家里看看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刘茹慧和宋国啸把宋知叫醒,拉到医院, 里里外外来回检查一通。
    虽说胳膊已经没什么事,但还是缠上前臂吊带作为固定,说是要吊半个月, 以减少不必要的碰撞和疼痛。眼科医生确定宋知角膜、眼球没有损伤, 视力没受影响,便开出药单,涂抹药水后,把白纱布贴在他眼睛上。
    幸好不严重。
    宋母心里的大石头落地。
    她看着小儿子眼睛上的四方纱布, 才问:你都干嘛了?
    宋知只说自己昨晚不小心摔一跤。
    末了儿,在人家医生科室的镜子上照照。发现这白纱布这么一贴,看上去还真怪吓人的。
    他们即将要走,在一楼药房前头排队按照医嘱买药的时候。
    发现综合大厅里, 有人在声势浩大地探望病人。
    几排人,或分散、或并排走,还都是一群五六十的中年男人,头上夹杂些白发, 有说有笑的, 都作深色衣服, 深色裤子打扮儿, 再不然就是挡风冲锋衣。
    一群人一扎堆儿,一看就像机关领导出来视察来了。
    这是上医院探望谁啊?
    排场还挺大。
    领导们在前面慢悠悠地走,像是刻意等待似的, 直到一个人从拐角被护工扶着, 慢慢走出来。
    走路颤悠悠的, 肋骨还疼呢
    宋国啸本来站在宋知身排队,看到来人之后,居然也几步迎上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孙区长。
    怎么弄的?
    对方一身病号服,由于出来送下属,从病床上起得匆忙。上身敞怀,没系扣,里头的胸腹竟也缠上一圈圈的绷带!
    宋知也回头看。
    结果。
    胳膊上挂绳、眼上贴纱布的独眼龙和脑袋上扣网眼弹力绷带的大癞瓜就对上眼。
    孙区长脸上的表情一瞬丰富起来,他拍拍护工的手,忙朝对方的方向转过去:小兄弟,你也在这儿?
    宋知记得这人。
    昨晚对方的头被打得疙疙瘩瘩的,全是包。
    现在,为了方便上药,头发全被推光,周边只剩下几寸长的发茬。
    人长得虽然和之前的程开祖不大像,但是气质相当接近,肥头横肉的感觉。
    宋国啸疑惑:宋知?
    你过来。
    区长行动不便,宋国啸忙把自己的小儿子叫过来。
    孙区长也定在原地:原来是宋厅的儿子?
    昨晚上我他把挨打两字吞进肚子,说:是你儿子救的我。
    身后一行围观的领导一听,全都乐坏了,原来是监察厅宋厅长的儿子!
    那天刚应酬完,区长在群里看到交警大队在各个路口检查的通知。年关检查多,查酒驾查得正紧,关键他秘书也在饭桌上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孙区长决心骑共享单车回家。
    饭桌上没喝够,他路过便利店又买了小瓶白的,对瓶吹一口小酒,浑身舒坦。
    余光里瞥见路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三个倒霉孩子,指指他,嘴里叨咕什么。
    本来走在他后头,他一个没注意。
    眼前忽然掀起一个大麻袋。
    啪一声扣他脑袋上!
    随后,他立刻被拽住脖子往别处带。
    不等开口求饶,拳打脚踢,密密麻麻落下来
    再然后,孙区长被打得意识模糊,是这位年轻人后来拦下来、那群混混才收手罢休的。头上套着麻袋,他没听清说的什么,但是能觉察到,宋知和混混们打得也很惨烈。
    他被年轻人拖出来,又被送进医院。片儿警后来开车逮住两个小混混,还有一个跑了。
    孙区长昨夜脑袋疼得睡不着觉,躺床上来回想,到底是哪路仇家,怎么也没想出来,最后认了,怪自己特么老倒霉催的,点儿背到家!
    刘茹慧在后面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下明白小儿子的伤从何而来。
    除了一干人等来探望之外,还有H区的地方媒体,孙区长总不好对媒体说自己被上门寻仇的打成这样,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对外宣称加班过度,骑共享单车失足跌到井里,摔成重伤。
    还要媒体在上面多做点文章,体现他工作辛苦、作风低调。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为表示感谢,硬是把秘书叫过来,往宋知怀里塞进一个大红包。
    有小报记者在旁边录像,区长又好生对宋知感谢一番,才拖着虚弱的病体回去了。
    刘茹慧本来还为小儿子的伤感到忧心忡忡,见到这一幕,也乐不可支,中午回到家便开始给他爷俩做饭。
    在厨房正忙,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她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接通电话。
    方长云问他们家在哪一户。
    刘茹慧寻思,这是要上门呀?
    她赶紧叫宋知下楼,说方家老爷子要过来,叫他去门口等着迎接,好给人领路。
    宋知抬脚准备出门,一时间想到
    老爷子过来,那方成衍肯定也要跟着过来!
    他又是回屋换高领的衣服,把脖子上细小的伤痕挡住,又是照镜子,琢磨自己贴着纱布的眼睛。
    生怕太丑,把方成衍丑着了。
    在楼底下没等一会儿。
    宋知远远地看见两个人从门口过来,迎上去:您来了。
    方长云拉住他:哎呦,你这眼睛是怎么弄得?
    宋知:磕桌角了。
    脸上的青紫东一块西一块,是很明显的斗殴伤痕,说成摔伤,有点勉强。
    方长云没有追问,对他嘘寒问暖:疼不疼?
    没事儿,不疼。
    您今个怎么有空过来?
    方长云:我们在电视上看你家里出事,一直说过来看看。
    宋知笑:都过去了,谢谢您操心。
    方晟紧跟在老爷子身后,手里提着不少昂贵礼品。
    宋知犯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大事,您不用这样。
    把人领到单元楼口,要往上走,他却怎么也不见方成衍在哪里停车,于是开口问:我成衍哥呢?
    他今天没来。方晟说。
    宋知:他怎么
    方晟:他说要去公司,就不来了。
    一行人上楼。
    方长云走进家门,夸道:你们家里收拾得真干净。
    地板都能反光。
    哪有。刘茹慧端出果盘,都是老小区了,我都怕您嫌它脏得没法下脚。
    宋母从医院回来,压根没准备多少食材。眼下家里这么多人,她忙叫宋知去商店买。
    走之前,宋知又冷不丁地问:我成衍哥中午饭怎么吃?
    公司吧。
    他最近很忙吗?
    倒也没有。
    这一阵子刚忙完。方晟回应。
    宋知眼里的光亮黯淡下来,噢了一声,拿住鞋柜上的门钥匙,出门去了。
    他在楼底下,给方成衍发消息过去,问他今天怎么没来。
    等买菜结束,回到家。
    再掏出手机一看,依旧没有回应。
    宋知真想一个电话拨过去,但生怕人家在忙正事,于是想,等方成衍哪有时间回复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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