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池家人无事,无事便好。
    她不说话了,微微喘息,显然是在平息自己的情绪,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在她沉默的关口,男子却埋在她的颈肩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季初蹙眉呼痛才放开她,闷着声音道,痛吗?本世子连夜骑马赶到这里只会比你痛上千百倍!
    你下的药若再重些私逃地再远些,便是医圣在世也治不好我的一双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讽笑,三番两次的裂伤失血,他已经感受到腿部的力不从心。
    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就像他上辈子每逢阴雨天气脊背痛得几乎站不起身,从骨头缝中渗出的酸痛让他忍不住要杀人要见血发泄!
    这也是他性情大变暴戾的一个原因,奈何他唯一可以说的人心上已经有了别的野男人,不要他了。
    他风尘仆仆失血又劳累,女子第一句关心的却是那个商人子。
    聂衡之埋着头又是恨极又是妒极,勒着季初腰肢的手臂又紧了些。他的疼痛,女子知道吗?在乎吗?
    聂衡之含着嘲讽的质问让季初有些失神,她对他下安眠的药是她不对,可她难道不该离开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扰实在让她烦不胜烦。
    她欲要开口反驳,目光忽而扫过被随意扔在一旁的朱袍顿了一下,这件衣服是她从前亲手做的,她清楚下摆的红色没有那么深,除非上面沾了血。
    紧接着,埋首在她颈间的呼吸声突然轻了许多,季初神色复杂,眉眼间染上几分疲倦。
    聂世子苦追不舍甚至冒着一双腿废掉的代价,也要让她留下,是她这些时日说的不够清楚还是她虚与委蛇的态度不够果断让他误解自己还对他有情?
    这般纠缠,这般烦扰,她实在受够了!季初咬紧了下唇,默默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让两人彻底了断。
    她记得她和聂衡之成婚后的第七个月才圆了房,那时他应该是初次尝男女之欢,快的让季初羞涩地反应不过来就结束了。她现在尤记得眼高于顶的聂世子那不敢置信又恼怒交加的表情,那日后他硬是冷漠地一连数日都不愿看到季初,一句话也都不和她说。
    季初深觉得如此下去不行,脸颊通红将母亲送给她压箱底的册子悄咪咪地放到了聂衡之的桌案上。
    后来,聂衡之就熟练掌握了各种花样,也乐此不疲地在床~笫之间折腾她。那时他极其偏爱一种姿态,如同野兽~交~颈,季初觉得磨人不太想配合,他就振振有词地教导她身为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要对夫君温顺要想着绵延后嗣,那种姿态最有利于女子受孕。
    他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季初看在眼中即便难忍也生生受了下来。
    聂衡之说到孩子的时候只平淡地提了一句,可那双狭长的凤眸很亮,亮的惊人,季初应了他,他装作若无其事,转头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准备了许多孩童的衣物和配饰,仿佛他下一刻就能做父亲似的。
    可惜,他曾心心念念的孩子没有来到这个世上,而他作为父亲,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个刽子手。
    季初觉得她自己也是害了孩子的罪魁祸首,哪怕当初她多注意一点身体的异状。
    隔着一条真正的生命,她想他该明白他们之间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了,那三年留给季初的回忆也不过大多是晦暗和伤痛罢了。
    单红的惨死,她父母的病死,还有那个饱受期待的小生命季初呼吸一急,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有些发暗的床帐。
    昨日小二告诉她,近几日天气不好有浓雾。季初想一个时辰的时间,浓雾应该散了吧。一个时辰后,不耽误她们重新出发上路。
    ***
    聂衡之身材高大,缠抱着女子躺在有些窄小的榻上被迫曲着身体,看上去明明令人不适的姿态,他却睡的很沉。
    很安静。
    楼下扬着耳朵紧紧聆听动静的众人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已经有些着急了。尤其是被硬生生拖出来的婢女双青,脸色煞白焦急不已。
    她一遍遍地回想那日世子动手折断稳婆的画面,动作狠辣迅速,稳婆来不及出声就软了身体,脖子诡异地弯曲着
    世子进房间的时候脸色森戾,夹杂着凛人的寒气,娘子,娘子她该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双青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惊慌失措地想要冲上去,刚一动就被金吾卫制住了。她小声地哭泣,看向池家大公子,结果他的下场比自己还凄惨,鼻青脸肿的一看就是受了毒打。
    走投无路之下,对季初忠心耿耿的婢女将目光投向了瘫在椅子上用布巾擦脸的白面男子,她认得这是世子的好友,京中有名的卫三公子。
    昔日,娘子对他很好,和他的夫人也有来往。
    三公子,求求您,派个人去上面看一眼吧,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娘子她体弱,万一世子他动怒,娘子承受不起。双青急的泪水涟涟,她看到这些金吾卫就害怕,心想莫非他们全都要死了吗?
    可娘子不过是要回祖籍,从头到尾她哪点对不起世子对不起定国公府?他们这些人都是欺负娘子死了父母无依无靠罢了。
    双青越想越伤心,越哭越大声,扣着她的人冷着脸不为所动,卫长意是个怜香惜玉的,见此不由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罢了罢了,你这小丫鬟也算忠心,我就勉强犯一次险。卫长意不担心好友会对季氏女下杀手,他担心的是他们出城的举动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还有池家这些人,虽是商户,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处理不好也能生成隐患。
    换句话说,事情必须要抓紧时间解决,他们拖不得了。
    卫长意慢吞吞地走到紧闭的房门口,迟疑了几息后伸手重重地敲击下去。
    屋中,聂衡之一下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第一时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正不悲不喜地注视着自己,神色淡漠。
    衡之,我们赶紧带着嫂夫人回京吧,驿站人多眼杂不可久留。卫长意丝毫没想过他口中的嫂夫人愿不愿意和他们回京,在他看来,出动了金吾卫,季初的去向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回忆起一路上衡之的面无表情以及不要命狂奔的姿态,卫长意更坚信要把嫂夫人带回京。
    否则,衡之怕是会疯。国公府的丑事他隐隐约约也知道一些内情,可以说在这个世上衡之只剩下嫂夫人这么一个亲近的人了。
    卫长意的话传到屋中,疲累散尽的聂世子当即嗯了一声,松开缠着女子的手脚,只要你回京,本世子不会为难池家人。最多也就是捆着他们一天。
    对着季初,他语气刻意收敛了冷酷,很别扭地带着些许温和,甚至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卑微和妥协。
    这是以前的聂世子万万做不到的,也万万不能想象的。他何须要对向他百依百顺的女子低头,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女子彻彻底底惹怒了他,他追来的时候夹带着雷霆之怒此时只因为大半个时辰的安眠就偃旗息鼓了。
    自以为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后,聂世子云淡风轻地拿起朱红色的外袍穿上,肯定女子看到了外袍上沾染的血渍,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然而季初未如同他所愿地盯着血渍看,她只扫了一眼后就动作极快地穿上自己的袄裙,神色冷静。
    我不会回京的,聂衡之,你死了这条心吧。门外卫长意的脚步声传远,季初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畏惧地回视他,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一被忽视,二被拒绝,聂衡之的脸色霎那间变得很难看,压制的怒火也直接被激发了,阴测测地朝着房门看了一眼,杀气腾腾,好,既然如此,本世子就先杀光了池家所有人,再带你回去!
    干池家什么关系?是我们已经和离,是我自己要走,是定国公吩咐人送我离京。聂世子,你讲些道理吧。季初挡在高大挺拔的男子面前,仰头看着他,眉宇间带着挥之不散的倦怠和伤悲。
    她要让聂世子痛苦后悔放她离去,何尝又不是在掀开她心中已经痊愈的伤疤?
    女子身着素蓝色的袄裙,头上简简单单地梳了一个半披发的发髻,簪了一支白玉钗,明明是简陋的打扮寻常的姿色。挡在他面前,聂衡之却完全移不开眼睛,幽暗凌厉的凤眸紧紧盯着她不放,含怒低喝,和离书可以撕毁,父亲那里我自有办法让他插不得手,至于你,执意要走,池家人就得留下命来。
    温顺讨好不能留下女子,他还有另一种手段。威胁虽下,流卑,鄙,但他了解女子的秉性,这是最有效的招数!
    聂世子向来高傲不屑于用不入流的手段逼人,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女子离开,他宁愿做一个卑鄙的小人!
    闻言,季初呼吸紊乱不止,胸脯急剧起伏,眸中涌出了数不尽的恼怒与愤懑。
    他就生生要逼着她让两人都陷入痛苦之中吗?
    她反应越大,聂衡之的脸色就越骇戾,遒劲有力的手掌拽着她的腰一转,一脚踹开了房门,房门撞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楼下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驿站安静地落针可闻。
    留下命来?季初呵呵冷笑,语气像是淬了毒,聂世子早就留下了不止一条人命,其中包括我们未出世的孩子。
    聂衡之蓄势待发的熊熊怒火被她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浇灭,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面部因为紧绷显得锐利无比。
    你说什么?他咬牙语气艰涩。
    是啊,世子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季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面上却带着笑,指着自己的腹部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
    轻轻的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击打在聂衡之身上,他高大的躯体晃了晃,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去
    第二十九章
    他从来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死了, 他怎么会死?是谁害的他?季初为什么不告诉他?
    聂衡之嗬嗬地喘着粗气,踉跄着俯下身,两只大手紧紧地握着女子的肩膀, 季初, 你不能因为池家那个野男人骗我,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告诉我,你是在骗我!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子,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一遍遍地扫过, 企图找出她在说谎的证据。
    他和季初成婚三年, 从来没听过她怀过身孕, 他聂衡之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定是女子骗他!一定是季初骗他!
    他强装着镇定目光凶狠,可握着季初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汹涌而至的恐慌和惊痛几乎将他淹没。
    季初说是他留下了孩子的一条命, 什么意思?
    聂世子你知道的, 我蠢笨无比,怎么敢在你面前撒谎。季初撕扯着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伤疤,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语气飘渺,聂世子还记得我身边另一个陪嫁的婢女单红吗?也许世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那日,你大怒说她勾引你, 一脚踹的她吐了心头血。
    她边说边艰难地伸手在聂衡之的心口那里按了一下, 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就是这里的血, 吐了好大一口, 我走过去的时候裙摆都浸湿了。暗红色的血, 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血, 还有婢女永远回不来的命。
    单红的死一直是季初的噩梦,曾经她和双青一样都是季初亲近信任的人。在季初刚嫁进定国公府受到冷落忽视的时候,是爱笑乐观的单红每日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然后,在她嫁给聂衡之的第二年,单红被聂衡之冠以勾引他的罪名一脚伤了身体,无奈被季初送去了温泉庄子休养,两个月后她死了。
    季初尤记得赶到庄子见她的最后一面。圆脸活泼的婢女,像是秋日的花朵迅速地枯败,看到季初,她眼中充满了浓重的怨恨和不甘,或许还有委屈和后悔。过于复杂的情绪让她对着季初又哭又笑,也让她最后一刻拼着力气诅咒季初和聂衡之,诅咒他们不得好死,诅咒他们终要为她赔一条命
    季初的陪嫁婢女,勾引他聂衡之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面色一沉咬牙道,她故意勾引,背主下,贱,死不足惜,你居然因为她怪我!
    那个婢女趁着季初沉睡的时候,不要脸地在他沐浴的时候跑进来,还故意脱*衣服恶心兮兮地说请他怜惜,不是勾引是什么?不是背主是什么?
    他狠狠惩戒那个婢女理所当然,季初凭什么怪他!
    闻言,季初猛地抬头看他,目光利如刀剑,是她莫名其妙勾引你,还是世子你故意在她面前做出轻佻的举动,让她动心让她误解?毕竟世子不仅私下对着她笑,还亲口夸赞过她。
    那日,单红固执地一遍遍对季初说不怪她,是世子喜欢她,她没有故意勾引世子。然后,她又同情地和季初说世子一点都不喜欢她这个世子夫人。
    上辈子,季初逃避这句话透露出的可能,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很快父母重病,她就将这件事暂且埋在心里。而在她和离回到潞州后,偶然有一日提起单红,双青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有一段时日世子对单红的态度很好,不仅和颜悦色还夸过一句单红比她这个平淡蠢笨的世子夫人强多了
    女子的话一出,聂衡之的脸色微变。那个时候,他刚刚发觉自己对季初上了心,却死活不愿意相信,嫌弃她但又忍不住接近她,亲密过后又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居然看上一个容貌平平性子也乏味的女子。
    一小段时日里面,他矛盾不已,强迫自己对季初态度恶劣,当发觉情不自禁想对她好的时候就刻意将对她的情绪移到别的人身上。
    可他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态度温和的话给了几个勉勉强强的笑容,那婢女居然误解他对她动心,简直可笑!
    他冷脸反驳,季初却咬唇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冰冷。
    聂世子,是你先给了她幻想。
    单红虽然爱笑但是个性子极为要强的人,吐了心头血后身体虚弱,再加上羞愤怨恨,不出两个月就到了生命的尽头。
    单红死后季初一直精神恍惚心情郁郁,身体也有些不适,也是因此她忽略了腹中的变化。
    直到她在门外听到聂衡之嫌恶的话,继而流产。季初想可能这也应了单红临死前的诅咒,赔一条命给她。
    聂衡之绷着脸不言,在他看来,那婢女背主死得其所。
    世子是不是在想一个婢女的死和我腹中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季初冷漠地看他,一字一句地将单红临死前说的话复述一遍,包括她饱含怨恨的诅咒。
    她说世子厌恶我,果然那日我从尚书府回来就听到世子对他人说,我是世子不情不愿娶回家的女子,也是世子用来取乐的玩物。
    季初漠然一笑,聂衡之脸色大变,握着她的手骨节泛白。
    孩子,就是在那天没的呀,我不愿惹病中的父母伤心,也不愿,让自己活的像个笑话。瞒着所有人,世子当然不知道啊。她的笑含讽带刺,聂衡之脸色惨白,忽然手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松开了她的肩膀。
    那日,他的确那么说了。屋中,卫长意和两名金吾卫副将都在,其中一个副将袁兴是陛下的人。聂衡之因为季家的事心下烦躁又不得不应对袁兴,说出的话五分真五分假
    他想起了那段时间季初的伤心与疏离,可他以为是她忙着照顾父母忽视了他,并为此不满。
    却没想到他们的孩子没了,就那么匆匆地没了。
    原来他真的有过一个孩子,聂衡之一双凤眸赤红,浑身的血液凝结,他的孩子因为他的举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了。
    其实那时我就该和世子和离了,可我不甘心,装作自己忘了单红和孩子的死,下,贱地继续做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连一个妓,子都不如。季初眼眶泛红,语中是对从前那个自己深深地厌弃。从前那个季初为了一眼钟情的男子生生地将自己的傲骨全给折了,换来的是他的隐瞒,是他随手扔下的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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