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飞的玻璃碎片不慎划过黄毛侧脸,一道细细血线冒出血珠,他瞳孔剧烈收缩一屁股跌在地上,身后同伙比他更加不堪。
    我猜他们想叫,想声嘶力竭的喊叫,但又考虑到现场情况不敢出声,恐惧与慌乱憋在心里只会愈酿愈浓。
    我握着酒瓶,尖锐的玻璃指向自己左胸,知道这是哪儿吗?手腕用力,最尖锐的玻璃抵着胸口,玻璃尖抵出个点,布料围着那个点旋起褶皱。
    仿佛稍一用力,下一刻玻璃就会刺破衣料,刺破柔韧皮肉,刺破隔膜,刺穿胸腔。
    跳动的心脏被扼住咽喉。
    这是心脏,我边讲解边做示范,捡起块地上的碎玻璃,用力一握,温热鲜血沿着玻璃边滑落,在衣服上拉出道戛然而止的红。
    对着心脏扎,扎到出血,这才是打架。
    演示完,我把酒瓶一扔,看向小黄毛几人,严肃道:学会了吗?
    血还在流,止不住。
    学会了,学会了,我们学会了。
    我隐约听见哭腔,啧啧道:那把学费交了吧。
    说着又指了指躺地上的小可怜,你们收他多少钱?
    破碎的酒瓶,滴滴答答的血。
    三不良被吓怔了,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摸出团成团的钱,有红有绿,估摸着有五百来块。
    小黄毛还算有些担当,没推他们两位同伴就来,自己捧着钱走到我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大哥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欺负同学,你放过我们行不行。
    我望着他们没出息的样子只觉得没意思,我分明是想教他们打架啊!
    踹几脚,扯头发的能唬住谁?
    朽木不可雕也!
    他们哭得实在有碍瞻观,我眼神示意把钱扔地上,随后侧身让开路。
    三人顿时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往外跑。
    刚到甬道口我恶劣的开口,刚才的事知道怎么说吧?
    我拍了照哦。
    回应我的是他们惊慌的背影。
    欺负完小孩,我才突然想起地上还躺了一个。
    不过地上那个显然误会了些什么,将我当成帮他赶跑坏人的大大好人。
    我蹲在地上数钱,他蹲在我旁边,小心翼翼的打量我,哥哥,谢谢你。
    这声哥哥叫得我尾椎骨一麻,你他妈的乱喊什么!
    拿来啊,好的那只手摊在他面前。
    小孩满身灰卖相很是凄惨,盯着我的掌心疑惑道:拿什么?他起身左看右看,寻找我在找的东西。
    我不耐烦了,恶声道:你甭装傻,还拿什么,保护费!
    真当老子闲得没事来管一群初中小鬼的破事?
    小孩就像石化,半天也不带喘气。
    我等得不耐烦,干脆自己上手,沿着他裤缝往上摸。
    真晦气,一毛钱没有。
    每天零花钱多少?我倚着墙处理掌心的伤,说处理也算不上,应该是二次伤害。粗暴撕下截衣料,胡乱绑住。
    零花钱月初发,每次四百。小孩盯着我手,唯唯诺诺道。
    四百啊,我咂摸着,这也太少了。算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就他们欺负你?我指着三不良逃跑的方向。
    小孩垂下眼睫,不吭声。
    啧,还挺要脸。
    脸还能当饭吃?
    每个月给我二百,哥罩着你。像我,从不要脸。
    他还不说话,我全当默认,自顾自报出唐可心号码,以后每个月钱给他,学校里再挨打也告诉他,这我秘书。
    我觉着自己还挺良心,才要二百,像我这样的大好人哪里去找!
    青,青哥?
    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响起。
    熟悉的音色熟悉的尾音,我瞬间意识到来人是谁,唐可心。
    怎么找到的?
    我挑眉往甬道口看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站着,阳光被挡得严严实实,两人背着光我看不太清。
    前面的矮些,看高度是唐可心。
    后面的明显高了一头不止,轮廓俊拔,应该是唐可心说的表哥,我朝他们走去。
    几步远,分秒间。
    藏在太阳中的人被捉住,我看清了。
    天气真的很热,我很冷。
    光影仿佛被剥夺,灰蓝色的幕布嵌在天上。
    我凝视着唐可心侧后的人,眼底再容不下分毫。
    他是刻骨恨,他是心魔起。
    他是亓官微。
    第3章 【旧梦】关于皇太子
    我这辈子和亓官二字命里犯冲。
    休说直愣愣当着我面提起,哪怕是隔着千八百里有人提了嘴,倘若不幸被我听见,那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殿下听说了吗?
    在我盯着琉璃窗外飞掠而过的一行白鹭出神之际,矮几上不知何时多了块中间裹着小玉石的布团。
    打开一看,上面张牙舞爪地写着这几个字。
    说。
    我不客气的用单字将展开的布条占满,随手掷给隔了两三个位置的姜行正。
    今日来讲学的是太学出了名的老顽固王祭酒,出了名的黑脸,谁的面子都不卖,谁敢在他的讲堂里做小动作,天王老子他都敢打。
    听说我爹,我叔叔伯伯,在太学念书时都挨过他的戒尺。
    忘了说,我叫青阳碧,我爹是皇帝。
    王祭酒当面还有胆子传小话的,除了姜行正那二愣子不作他想。
    他也出名,出了名的愣。
    不一会儿,信又传了回来。
    我俩活脱脱隔着王母娘娘私会的牛郎织女,那叫一个难舍难分。
    殿下先答应我,我说了不能生气,更不能对我动手!
    我看着这几个字发笑,想我青阳碧,堂堂雍朝皇太子,皇太子肚里能撑船听过没?
    准了,我扔回布团。
    这次传信的速度很快,他估计是把想告诉我的话在心里临摹了千百遍。
    接住布团再看他时,他已经高举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祭酒鼻子。
    亓官家的小司马回来了。
    看见这几个的瞬间,我愣住。由于我刻意的装聋作哑,加之令人胆寒的手段,亓官二字已经彻底滚出我的生活。
    冷不丁再出现,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
    况且,以本太子的器量,小小亓官
    草!
    可怜巴巴的布条被猛得攥紧,我近乎咬牙切齿的看向姜行正,如果眼神能剜肉,他现在已经是骷髅架。
    他应该庆幸此刻王老头镇着场子,不然我非得将他生吃活剥。
    等等,姜行正这鳖犊子该不是算准了我不会在王老儿跟前发难,故意挑这个时机?
    越想越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我,青阳碧,从不受人挟制!
    姜远!你在找死!
    一方砚台携着劲风朝姜行正袭去,黑淋淋墨汁从天上乱洒,浇了临近几人一头一脸。
    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脚踹飞小几,挽起袖子紧随砚台其后朝姜行正飞扑。
    快得好似离弦之箭。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王老头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我,我稍微解读下,应该是,你怎么敢?
    说好不动手的呢?姜行正贴着墙根站,眼神很是幽怨。
    我偏头瞥他,他头上被砚台砸起包,两眼眶颜色也不对称,青的青,紫的紫。我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冷笑道:谁和你说好的。
    惹怒王老头的后果,我俩一道被撵了出来罚站,王老头气得站都站不住了,还强撑着指着我骂不当人子。
    为了不把他气死,我拽着姜行正麻溜地滚了。
    殿下,你和那小子自来不对付,我是怕你不知道他回来了,被他下了暗手。到时候殿下在明他在暗,岂不吃亏!姜行正见我脸色稍霁,捂着头解释。
    我听不得亓官两个字,一听准奓毛,火气上来就什么也顾。如今邪火下头,人还算冷静,恰好罪魁祸首识眼色的给我搭了梯子,我也正好借坡下驴。
    他爹不是装模作样的把他发去戍边,当时牛皮吹破天,边境不平势不归,这才几年?我掐指算算,拍大腿道:才三年!这就灰溜溜滚回来了?
    姜行正翻了个白眼跟着我挤兑,殿下说得不错,依我看啊,他爹就是送他出去镀金的,图个名,混上几年回来。戍边的资历在咱京里是头一份,以后他爹再使使手段,下任大司马不就有谱了吗。
    我和姜行正都不愿称其名的人当今大司马,亓官笃,也是亓官微他爹。
    这人可了不得,一手把持内庭外朝,权势滔天,京里的官分为两类,大司马看得上的,大司马看不上的。
    当今是傀儡皇帝,我是傀儡太子。
    不过我看不惯亓官微却和他爹没关系,亓官笃能掌权,那是他的本事,也是当今窝囊。没什么好愤愤的,也谈不上迁怒。
    我看不上亓官微,纯粹因为他太装。
    挤兑完人,姜行正忽然话锋一转忽然又提起一事,左司徒家的侄子你知道不?就那个蠢笨如猪的左聪,他犯了大事了
    停,我打断语气越来越激昂的姜行正,这位闲出屁的二世祖嘴里的大事可不能信,谁谁谁斗马输了大打出手算大事,谁谁谁又为个名伶争风吃醋也算大事。 听不得,听不得,比起这个,我眼一扫发现淋池边站了个好玩的怪人。
    怪人穿着太学统一的蓝白相间交领袍子,晚上却并未系制式玉带,取而代之的是根素色布条,足下摆着荨麻草编制的草鞋。
    倘若仅仅如此我并不会觉得奇怪,太学自改制以来,已经不是勋贵人家专属,如今除了万石大员的子嗣外,乡镇郡县出色的人才得上官举荐也能入学。
    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家境贫寒的也不算少见。
    关键!他在扫地!
    他居然在扫地!
    哪怕家里再贫寒也没有让太学生洒扫的理。
    哪来的怪人?
    我来了兴致,眼神示意姜行正去把那怪人叫过来。
    姜行正住了嘴,按我的意思去找人。
    稍时,人带来了。
    看人先看脸,生得好看的人一般坏不到哪儿去,亓官微除外。
    来人依照我的标准介于好看与难看之间,模样生得标志,可惜那神情我不喜欢。粗粗看,是谦卑的,温驯的,眉眼总低敛着。但细细看去,那眼里分明藏着火,藏着傲。
    一下熄了心思,比起心眼子多得像蜂窝的聪明人,我还是喜欢二愣子。
    殿下日安,蜂窝对着我规矩行交手礼。
    我摩挲着下巴寻思,平白无故把人喊了来总要有点表示吧?
    正搜肠刮肚的凑着勉励的话,姜行正忽然隐蔽地捅了我一肘子,我刚憋出的好好念书,将来必成大器被噎在喉咙里。
    姜行正拉住我后退,我认得他,前上谷郡太守的儿子,罪臣之子。
    上谷郡太守?
    我想起来是谁了,弃城而逃的太守,上谷郡被他亲手送给蛮夷,无数百姓因他而死,全天下独一份。
    顶了顶后槽牙,什么时候罪臣之子也能堂而皇之出现在太学?
    姜行正解释:大司马说罪不及家人况且他当时还是个婴儿殿下殿下,等等!
    你叫什么?我走到他面前。
    回殿下话,小子叫荨。
    果然生来低贱,我玩味道:小子?
    荨眼睫微微颤抖,眉头蹙得更紧,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改口。
    我突然有个绝妙的主意,吩咐道:跟上。
    说罢负手往太学正门走,姜行正急急跟在我身侧,投给荨一个怜悯的眼神。
    我能看出来,这位有名无姓的贱种要脸子,比命看得都重,我看人极准,少有看错的时候。
    但他爹做的那些事就注定了,他这条血脉只要延续下去,就活该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世世代代抬不起头。
    站上去,衣服脱干净。我将他带到了湖心亭,湖边都是人。
    荨脚底仿佛生了钉子,我听见他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咬碎的力度。
    让你上去,听不见?我抱臂看他,逐渐失去耐心,你的保举人,你的人际关系,和谁交好,和谁交恶,珍惜谁,看重谁,想维护谁,我都能查到,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你贱种猛得抬头看向我,眼底迸射而出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走向湖心亭,仿佛木偶。
    住手。
    我今天是不是命犯太岁,怎么挑事的人如此多?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只听音色我就能分辨出是谁亓官微。
    我恨得牙根痒痒,从娘胎里睁眼起,亓官微就处处和我作对。
    我作弄宫人,他广施恩惠,我行止无状,他端方知礼,无论我做什么,亓官微总要千方百计的踩在我头上。
    像现在,他又要以我的刻薄来彰显自的宽厚。
    奇耻大辱!
    亓官微仿佛没看见我,眼不斜视的从我身边走过,将凄风苦雨的小白花挡在身后,旋即施施然行礼。
    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听这话说的,多大度!
    我盯着亓官微的死人脸,笑了,亓官公子外出历练三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毛病还没改得了?孤与这位荨公子本在商议伴读一事,亓官公子莫非以为孤会欺辱太学院优秀学子?语气十分惊讶。
    当亓官微出现阻止时,贱种对我的意义就变了,有了比罪人之子,消遣玩意儿更重要的一层意义筹码。
    和亓官微交锋的筹码,若亓官微护着的雀儿能挣脱他的羽翼走向我,那亓官微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许是先前的威胁起了作用,荨听了我的话半句不敢反驳,对着亓官微施礼道:确如太子殿下所言。
    听见荨的回答,我迫不及待看向亓官微,想从他的神情中寻出一丝半点的破绽,诸如羞恼与惊怒。
    什么都没有,我撞进一片空洞和虚无的海。
    那是我第一次直视亓官微的眼睛,却偶然窥见被他藏起来的冰山一角。
    或许真正的傀儡是亓官微,而不是我。
    第4章 【2014】像面对死了多天的鱼
    我没念过书,但识字。
    文字是了解新世界的工具,我必须善用工具才不至于在一无所知的异乡当个睁眼瞎。
    大概是四年前,我去过趟县立图书馆,在二楼最角落的历史类别里,有本书叫戏说雍朝。
    第333页是青阳碧的个人传记,一张丑到失真的人物画,斜眉吊眼好生难看。
    画左边印了青阳碧字照临六个大字,以及从生到死的概述。我数了数,一共五十余字,原来帝王的一生能单薄到用五十字概括。
    画下,列举了青阳碧一生中少有的有轻微影响的几件事。
    拢共占了一页篇幅。
    而335页,讲的是和青阳碧同时期的大司马亓官微。
    作者毫不吝啬笔墨,用了二十页篇幅。
    其中最出名的事件,雍朝苟延残喘之际,大司马亲开城门引敌军入城。
    谁打了你?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流这么多血?唐可心第一眼注意到我正流血不止的手掌,尖叫着冲上来抓起我手小心查看。
    我在心里一条一条反驳回答他的问题,没人打我,自己割的,已经处理了爱流不流。眼睛却顿在另一人身上,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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