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让小宛都快要忘记那位登陵海苑的卫明卫公子了,如果他不是刻意在她跟前乱晃的话。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排到见不到小宛的地方去了,小宛却总是能似有似无地看到他,比如在停车休整时,小呆这孩子就屁颠屁颠跑去跟人贴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卫明长得跟某个人相似。
    她没有深思过原因。
    但是她还是很欣赏卫明,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过人之处却没有借故骄矜,没有因为他比较特别,就失了相处时的分寸,不像哥哥给她安排的后院那些面首。
    所以她觉得卫明他以后前途大好。
    她另一面却又觉得有些忧心,这半个月行路以来,她还真的一面都没有看到卫明,只能远远儿地看到几回模糊背影或者侧颜,又让她开始怀疑难不成他是要使什么欲擒故纵类的花招么。
    那夜里她是否真的轻薄了卫明显然已经成了悬案。但就那夜来看,他看起来分明是个怯生生的少年郎,应不至于有什么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另一面叹息感慨,自己这么多年,智商有没有一点长进。
    五月,榴花欲燃的时节,他们才回到永安城。
    而刚一回到永安城,她就结结实实犯了病。眼前一黑的同时,她想,虽然很不妙,不过是在自己家门口昏过去的,也还好她抱着这样的想法,直挺挺地倒下去。
    岐川公主居于王宫中的长生殿。
    殿下她身子素来不好,阖宫皆知。长生长生,原是陛下对岐川殿下的殷殷期许。
    长生殿是独立宫室,内里筑造依山傍水,院落重重。三年前翻修时,陛下请了天下有名的筑园师,辟下王宫一角,给殿下辟出一座长生殿。
    殿中栽满海棠,春日到来,满殿芳菲。还有松柏,白鹤之类,取的都是福寿绵延的寓意。处处都寄予着长命百岁的心愿。
    小宛昏得虽急,但好在宫中太医已经习惯,颇通窍门,施了针后睡过几个时辰便醒来。
    但她醒来时,时候似挑得很不好,正是夜里。室内没有点灯,她迷糊地睁开眼睛,转了转,却隐约望见一道人影立在她的床边。
    因为背光,她分辨不清那是谁,出声问:谁?
    那人如梦初醒般就要落荒而逃,但是逃了两步就又转了回来,反而又极胆大地坐到她的床沿边,还拿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心头仿佛漏了一拍,惊讶着没能说出话,但下一瞬那只手就收了回去,她又问道:你是谁?
    她心底似并不感到抗拒。这里漆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她细想了一番,自己现下应该躺在自己的长生殿里,这人或许是后院里的小郎君,得知了消息,就跑过来探望她。
    想到这里,她的内心便平静下来,但是对方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卫明。
    小宛一个激灵,清醒得多,重复了一遍:你是卫明?唔,我,我正要问你
    他发觉不经意的时候她捉住了他的手,竟然很凉。但这已是入夏的五月。
    她支支吾吾地问:我真的轻薄了你么?
    闻言,大抵他也没有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她见他久久沉默,心道难道她的确做了一些很令人不齿的事情,才叫这个少年如此为难。她想到这一层时,就微微一叹,正想说:我
    不过被他打断:是。
    她察觉脸上烧了起来,忽然不知继续说什么好,心想一定是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所以她酒后就,就没有
    她自认她一向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但这一点在她完全不沾酒的条件下才可以成立。她犹记得当年一杯九霞清醑成了她跟姬昼的一夜纠缠,现下这样一杯九霞清醑又让她犯了错了,可见酒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务必在以后的日子里远离任何酒品。
    暗夜里他望不见她的脸色,但是微弱的月光照进房间,还是能够瞧见一些细微的变化,蹙了蹙眉头,嘟了嘟嘴。
    他轻笑出声来,这许多年过去,她的可爱丝毫未减,一如当年模样。
    但是她转而就严肃起来,郑重对他说: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做了不太好的事,但我不是个呃她本想要说她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但此话对他来说却并不太妥当,所以话锋一转,我不是个不负责的人。往后你安心地待在长生殿里,我不会亏待你。
    大抵是她这番话说得太严肃太认真,反而又让他轻轻一笑,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多谢殿下。
    小宛这才放下了心,确认过他以后就是她的人了,那么,她自然也就可以
    她内心那不能为人道的心思,也就可以付诸于行动了。毕竟,他实在有着一副极其好看的容貌,每每让她色令智昏。这一下,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与这位卫公子相处了。
    她大抵是白日里的确昏过去睡太久睡得昏了头,又或许因为夜深人静之时容易感伤,当她说完那番话后,心里思绪繁杂,话涌出了喉头,想出口但是不知是否合适。
    卫明似也感到了她的那份迟疑,便极解意地说:殿下似有话想说。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正上中天,所以落在地上,仿若洁白秋霜。她凝视了半晌,终于静静道:卫公子,你长得很好看,所以我若是我,这后来的日子里与你相处的确很融洽,说不定,我
    但她猛地打住,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轻易地说出口。
    他便见她在月色里的神色微微一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他续问:殿下要怎样?
    她却垂着眼摇了摇头,话音却冷淡了许多,说:没什么。我现下没事了,卫公子也该回去歇息了,时辰已经不早了
    她方才心里不知怎地就冒出个荒唐的想法,她想,若是她把卫明当做那个人的替身,以后若是喜欢上了卫明,她可以跟哥哥说,和他成亲。只是她便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太多太多,譬如,她怎么还是念着那个人,这三年里,她以为她快要忘却,可是这次的大朝觐却让她意外地与他重逢了。
    相见争如不见。
    她原本可以完完全全地恨着他,或者说,完完全全地指责他,但是现下,她却很是迟疑。
    究竟在这场须臾爱恋纠葛里,那些恩情又怎样才能一等一地报还,那些亏欠怎样才能算一等一地弥补?
    万物并不是都能衡量。
    许多事,在冥冥之中就已经算不清了。
    她想要的两不相欠,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
    不过不过自那日一别,她的余生大约再不会见到他。
    不见,才是最好的。
    她不止是想到这里,她还想到,卫明也许和过往里的她所重叠,与三年以前,她作为叶琬做了花夜楼的小宛姑娘的替身的这一段经历,竟然有着出奇的相似之处。
    命运,回环往复。
    她已经快要辨不清现实与梦幻了?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存在的?
    虚无的月光泠泠地照上她的眉目,令她从自己纷杂的思绪里如梦初醒。
    她自然还想到了一些,那就是,倘若哥哥不许她跟卫明这样身份低微的人成亲怎么办?但等她想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深深觉得自己想得实在太多了。
    大千世界,这么多的男人,她就一定要执着于某一种、某一类、某一个吗?
    何况,哥哥还说,他还要给她多多相看的。
    于是,她的眉眼便又冷下几度来,抬起眼时,发觉他还没有走,不由说:卫公子?
    他静静道:殿下这时候还觉得头疼么?他一顿,又说:或者胸口间感到刺痛?
    小宛没想到卫明知道这件事,但想来他这一个月行路以来,跟小呆走得颇近,晓得这点算不上秘密的秘密,也是情有可原。
    她遂点了点头,随意地说:还好罢,不过,都习惯啦。她也习惯性地笑了笑,以示别人她没有事。
    但是这样的笑落在他的眼里,却叫他的心尖宛若被针扎了一下,他说道:殿下先睡罢,等你睡了,我再走。
    她其实没有什么困意,她晚上经常失眠,于是说:不用。我时常失眠,今夜许是睡不下的。你去歇息吧?想必白日舟车劳顿,现在也很累了。
    他想,她仍然是那个她。温柔细腻,像落雪,像月光。
    小宛见他离开,的确没有什么困意,所以慢慢地摸下床,一件一件穿上衣裳,凑到窗边,悄悄地看到暗淡的夜色里那人影的确远了,才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支火折子,点燃案上的蜡烛。
    蜡烛一亮,他立即就察觉到,本也没打算走远,缓缓地又踱回了廊下窗前。窗边映出一道秀丽剪影,她伏案不知在做什么。
    他便驻足看了半天。
    好似看个影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有十足的趣味。
    小宛自然不会再抄什么鬼的金刚经了,她现在作为堂堂一国的公主,实乃一个实打实的富婆,坐拥无数话本子,她记得上次看的话本子还没有读完,所以摸出来继续看。
    哪知道越看越精神起来,毫无睡意,她一面在心底念叨只怪这位作者写得太好,一面津津有味地读了大几十回。
    然而等她终于觉察到一丝困意,掩嘴打了个哈欠,预备起身吹灯睡觉时,哪里料到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所以站起时尚且有些晕眩,便踉跄了一下。
    也便在她匆匆要找扶的时候,一人闯了进来,忙地搀扶住将将要倒的她。
    她看书看得迷糊,现下抬起眼,望到一张焦灼的脸,她还没有开口问,就先听他着急说:怎么又觉得晕么?
    她那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间不上不下的,就是这样一句话的功夫,她的脑海里先后浮上来两个名字。
    姬昼?还是卫明?
    这张脸未免太熟悉,令她到了每次见到,都要心惊一番的程度。她的目光扫过他的五官,俊美艳丽,那夜看不清,原来是这样相像?
    何止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便是他身上的这一份气质,几乎也是如此沉稳慑人。若不是觉得姬昼他出现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他了。
    但若是深思,却应该知道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么会有这样成熟的气质?她却没有深思,一灯明灭,她觉得是卫明,那也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于是说:没有,大抵是,看话本子看太久了你怎么没有回去?是不识得路么?那我带你回去?
    卫明却是眼眸一暗,声音低低:卫明离家万里,举目无亲,殿下是卫明唯一可以倚仗之人,殿下可否允我留在这里一夜?便是陪伴殿下一夜也好。
    小郎君们
    小宛略有些诧异, 说:那但她心中实在犹豫,所以犹豫了良久,卫明的神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她望到他的面色,心就软了下来,说:好吧。不过, 你睡外间,不能进来。
    他立即喜上眉梢一样应了,连带他的眼睛里似都闪动着星星。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望她, 搞得她都觉得似是什么生离死别。
    小宛以为这已经算完, 不预她刚吹了灯躺到床上,袅袅的烛火流烟里, 她仿佛又望见了一道人影,就立在内室与外间相隔的落地罩外。隐约地他举了一盏红烛, 可以照见,他披了一件外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小宛既然望见, 也不便继续装傻, 索性坐了起来, 遥遥地说:卫公子怎么了?若是还是睡不着, 檀木柜抽屉里有安神香, 你可以点上试试。
    她却不怎么看得清烛火微弱光下他的眉目,只觉得他似在看着她, 茫然, 无助:我。他似乎是这样说, 剩下的话却又没有了。
    她寻思, 到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着什么事会这么为难?
    她也迷茫地望着他,却见他又往她这里走过来,最后停在她的床边,垂着眼睛,这样盈盈的灯火里,她有些无措地望着他,却听到他低声恳求说:殿下可以抱抱我么?
    小宛啊了一声,但是大抵是有了刚刚的认同感,觉得反正他也是她的人了,那么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所以在犹豫后点了点头,张开胳膊,笑得眉眼弯弯:喏。
    他将蜡烛搁在了床头,坐到床沿边,缓缓地靠近,缓缓地相拥。
    她这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似乎是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但那气息一眨眼仿佛就飘得不见了,她再去仔仔细细地嗅时,只残下了贵公子们惯常用的那种熏香。
    他将她牢牢地固在怀里,他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仿佛稍微松手,就不见了。
    只是相拥,就让小宛愣了愣;她的脖颈里,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
    窗外兀地有两声极嘶哑的老鸦叫,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明儿就叫后院里最能上树的那个伍郎君去捣毁它们的老巢。
    次日醒过来的时候,小宛习惯性地翻了个身,胳膊啪地打中了什么,她惊得清醒,侧头陡然望到映着熹微晨光里那张俊美容颜。
    和煦的晨光里,他的眉目温柔清和,少了夜晚时那样的破碎的锋利的美感,却叫人见到这样的容颜,就能心生欢喜。
    天下谁不爱美人?
    这样长长的眉,潋滟的眼,何况,他只在望着你笑。
    她惊叫:姬
    只发了半个音便生生打住,她望见他清澈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她,眸中笑意清冽,望到她这样醒了,还极暧/昧地握住了她刚刚打中他胸膛的那截手腕,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挲过,她心里登时起了阵战栗,还强撑着她这公主殿下的威仪,说:卫明?你,你不是睡、睡在外面?
    他弯起眼来一笑,叫小宛几乎又看直了眼。美人这样灿烂明媚地笑时,比什么含愁带怨的要好看呢。
    她便又回想了一番,在过往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姬昼是这样笑的。
    他的嗓音有些薄哑,反而添了一丝旖旎似的。他将脸凑近她跟前,惹得她直往后挪,但一不小心挪过了头快要摔下床时,又被他握着手腕轻轻一拉,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的,大力之下她虽然被拉了上来,离他的距离却近到了鼻息相若。
    她慌乱地瞥开了目光,脸颊上似染上朝霞般的红晕。
    他以那般薄哑撩人的嗓音在她这样近的面前说道:是我舍不得殿下。殿下,别赶我走好么?
    小宛鬼使神差地答了个好,见他笑得绚烂,眼若星辰璀璨,立即轻咳两声,正色道:卫公子,虽然我之前但是你,你要知道,长生殿有长生殿的规矩。
    他的眼里立即便又失落下去。
    小宛看得稀奇,他的情绪,或喜或悲都写在他的眼睛里,这样容易看穿,仿佛洁若白雪,纤尘不染,眼里望到的是什么,映出的就是什么。
    而不像他眼里总是静水流深一样的沉静。
    她便听他说:殿下身边,来来往往有那样多人。卫明没有一点不同么?
    小宛断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怔了怔,心想,你自然不同,至少
    她敛下了目光,抽回了他一直握着的那截手腕,他的指尖划过她掌心,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她说:于我而言,每个人都不同。卫公子自然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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