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响烟花便是五十两,是多少人挣十几年才能挣到的数目,仅在天空一现,便落幕散尽。
    她给徐瑛递了消息,徐瑛出现得很快,恭敬说:既然夫人要求,在下这就送您前去郡守府。
    雀舆凤车华美异常,小宛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坐在这副车上。
    而她也才知道,这些天花乱坠的谣言,根本还是他们要引蛇出洞的计谋。她被封了穴道,暂时不能说话行动,只能任他们摆布,包括乘上这雀舆凤车,游览兴阳郡城。
    她和觅秀都没有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掉进了他们的圈套中。
    赵洪横征暴敛,而她就是他们征压的最好的借口。如果一开始徐瑛就提出来,她一定不会答应,所以他们用这样的方法,诱她前往。如果她不露面,是无法真的引出姬昼,他们简直一箭双雕。
    她忽然知道太后想要做什么了:
    弑、君。
    车队浩浩荡荡行过长街,她怔怔望着前方,此时竟然不知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
    可能还是希望的罢。
    但是他也会身陷重重危险当中。
    不过,她又怎么会指望他来,他来兴阳郡另有要事,并非为她。何况,自从吵架过后,她再也不曾见过他了。
    车舆几乎转过了大半个兴阳郡城,沿途的百姓纷纷望着车驾上端庄坐着的美人,美人没有遮面,这一回碧羽帘四面高挂,美人姿容一览无余。
    但凡看到了她容颜的,全都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能美成这般模样,将心比心之下,他们若是君王,早就灭了国,哪里还能蹦跶这么久。
    倾国倾城。
    可惜她不笑。
    于是坊间传言里陛下曾为凝光夫人砸了黎河郡一年的赋税购下名剑博她一笑,此时看来,忽然也合理起来。她连端庄淡漠的模样都已经倾国倾城,她若肯对着自己笑一笑,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肯依她的?
    但是谁也没能料到,精雕细琢巧匠打造的昂贵车舆在行过平海街转角的时候突然倾覆,车上美人眼看就要摔出车外。
    众人眼中似闪过一片白影,但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车舆倾翻,人潮翻涌,现场乱成一锅粥时,突然,侍候在夫人身侧的侍女叫道:不好了,夫人不见了!
    小宛被人携紧腰身,那人几个腾跃借力,他们已身在一处高塔,不知是第几重。
    她身子僵硬,话也无法说出,只是脖颈还能稍稍动弹,只这微微一侧,就望到身后这白衣人腰间插了一柄折扇,扇上坠着一枚白鹤的玉佩。
    她的眼眸瞬间睁大这是这是梦中那块仙鹤戏鹿的上阙!?
    七年前
    小宛的脑海里纷繁闪过的千片万片遗失的梦境碎片, 这时候沿着这样一枚玉佩上整齐的断口,似蛛丝蜿蜒结成一片偌大而且完整的蛛网。
    白得刺眼,白得夺目, 在那片炽盛的光明间,她似望见了多年前的秋夜里,一片雪白的衣角染上朱砂般的血痕。
    回忆太漫长, 也太短暂。
    耳边闪过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附着封印在玉佩之中,伺待她的启封。她仅仅是瞧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记得了前尘往事。
    记得, 是这样容易;忘记, 也是这样容易。
    她恍恍惚惚地在那片纯白明亮的回忆境中看到了雪,那是七年前的严冬时节, 她还不是什么狗屁的名动绛京的美人,仅仅是京中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里最最底层的打杂小丫头, 因为她死去的娘亲也是这样一个打杂的杂役女。
    雪是那般大,比去年黎河的雪还要大很多。狭窄院里海棠枯枝下几个妖娆的姑娘聚在一起饮着茶,正说着昨夜里伺候的恩客透露出来陛下召了被贬多年的长公子回京欲封世子, 途中却遭了刺杀, 至今生死未卜, 只怕世子之位亦也无缘。
    丽人们笑语一阵正要散了, 望见她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扫院子的时候, 便在经过她时刻意绊了一下她,果见这个笨手笨脚的丑丫头四脚朝地啪叽摔了一跤, 嘻嘻哈哈地走了。
    她费力地想爬起时, 微仰起眼在面前深至膝盖的雪堆里发觉出一丝不同, 接着, 她便刨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这个少年俨然已被冻僵,破敝青衫上血痕深渍已然发褐,雪花沾满他的眉睫鬓发,分明长得很一般,远不如她见过花夜楼的最大的主顾董家六公子俊俏,这片眼睫却精致孱弱得惹人心疼。
    她摸了摸他的颈脉,有微弱的动静,大抵还没有死本着娘亲说的良善积德的原则,她决心救一救他。
    她的房间在后院一楼,挂了一副青碎花布帘子,但经年缺了一角。这原是她娘亲和另两个杂役共住的,但近两年那两人都死去,她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这狭窄的屋子便也能够给她一人住,还算不错。
    她把这个少年费力地拖进屋里,推到床上,他身上的衣裳脏湿,她想了想,自己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又怎么样,便自作主张地把他的衣裳全扒下来,露出少年瘦削且伤痂纵横的身体。
    小宛愣了一愣,她以为自己身上的痕迹已算很多,那都是老姑姑们爱抽打她这样的小丫头留下的但她看到他身上的痕迹,甚至有一道痕迹破皮入骨,新鲜的痕迹旧的痕迹交杂在一起,仿佛印证他曾历过多少斧钺刀剑的岁月。
    他的背上最新的那道伤痕从右肩胛骨一直到左背的下方,血肉翻出,几乎能见到森森的白骨。
    小宛想象了一下,觉得好疼。她试着碰了碰渗血的痕处,少年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她探头望到他在昏迷中的眉蹙起。
    她以往给自己包扎的时候都极其随意,一直觉得自己命贱易活,不会那么容易地死掉但给他包扎时,她很小心地缠上一道又一道,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给疼死了。
    她拿出故去娘亲的棉衣帮他套上,又给他盖了唯一一床打了十三个补丁的棉被。
    天气寒冷,门因为太老旧已经无法关严,她拿凳子抵在门口,北风呜呜地漏进来,她守在他的身边,拧了一方帕子来,替他擦了擦脸。
    可是直到她夜里干完了活回到屋子,他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只是嘴唇嚅动,仿佛呓语。她凑近了听,仿佛是在叫母亲,她听得不真切,但猜测一个病重至此的人,理当是思念母亲的,她每每生了病,也都会喊着娘。
    过了寒冷的一夜,他仍然昏迷不醒,她忍不住低声下气地去问院里有学识的姑娘们若是人冻僵了怎么办,姑娘们纷纷瞧着她发笑,笑她什么她也不大清楚,有个姑娘就捂嘴笑道:人冻僵了,没有炭盆么?
    她没有炭盆。
    另一个姑娘就也笑道:没有棉被热水么?
    她的热水都是有份例的,只够喝一喝,哪里够泡澡。
    终于有个姑娘笑嘻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丑八怪,奶奶教你,这人哪彼此依偎取暖最可取,你脱光了衣裳,跟他贴上去,保准就能醒了呢?
    她没有什么文化,但这群姑娘都很有文化,她也就深信不疑。眼下好像也仅有这样一个法子。
    她于贞洁上没有特别在意,这个院里的姑娘们都不在意,久而久之她也如此,所以还丝毫没有意识到脱掉衣服跟别人贴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那个夜里她把那个少年的衣裳解开,自己的衣裳也解开,钻进棉被里,紧抱住他的身子。
    彻夜在落下大雪,他的身子冰凉,直到她睡熟到半夜,忽然听到有微弱的声音响起,便猛地惊醒过来,一灯如豆,这是她原本没想到会直接抱着睡着而点的灯,此时灯火跳跃着映进面前一双漆黑深湛的眸子里,这是一双比她预想的还要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里便也映出来一个她,脸上有一大片青黑色胎记,还有几点瞩目的黑痣的瘦小的小姑娘。
    原本黑眸里有一点冷厉的光,大抵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就闪过去了。剩下的是那样温柔的光,倒映着一星灯火,亮晶晶的。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是她还是听得出这副嗓子很不错。
    他说:是姑娘救了我?
    她望着他的黑眸,点了点头,这时候终于感到了一丝害羞窘迫,慌忙抓住了棉被的一角试图上提遮住自己的身子,她本还想去拿衣服穿上,但是衣服挂在架子上,若是下床去取,就要被他看光了。
    她心里还在计较着,面上已点出一两分红晕。
    他认真地瞧她:姑娘既然与在下有了肌肤之亲,在下将来,一定会迎娶姑娘过门。
    虚弱灯光里,他的面容苍白,行带有破碎虚无之感,精致的眉眼在这张平凡普通的脸上那样格格不入。
    她闻言连忙摆手,这样捏着的棉被就松掉,眼看即将滑下来,她慌忙地又提起,说:不,不用。
    她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黑痣。
    他神色端正认真,不像玩笑,顿了片刻,说:姑娘是嫌弃在下一贫如洗么?她连忙摇头。
    那这里是哪里?
    她犹疑着看向他,嗫嚅说:花夜楼的后院。
    果然见他眼眸睁大了些,但仅是片刻,姑娘虽沦落风尘,那也不碍。
    她想,世人对青楼女子大多只是抱着亵玩的态度,却没有听说有几个男子肯聘娶青楼女子为妻子。她虽然不是楼里的姑娘,但实打实是楼里的打杂的姑娘,大抵也是一样。
    但是她娘亲临去时拉着她的手说过,她的爹爹是盖世的英雄,她也不要含糊地过了此生,她一定要找一个肯娶她为妻子的人,否则不如不嫁。她对娘亲的话,一向很听从。
    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提出的娶妻之语,她只当是他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她摇摇头,说:我不介意肌肤之亲的,我只是想要救你,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你不必这般客气。
    他说:我既然看了姑娘的身子,若不负责,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她朦朦胧胧地想起那些院里的姑娘们也提过这个词,大抵是形容男子多么温和美好的词,她不甚明白。
    她在这后院里勤勤恳恳只知道干活,对于人情世故总是反应迟钝,她们管她叫笨丫头。又因为她这张脸,她们也会叫她丑八怪。
    这个少年愿意娶她,她问他:我长得很丑,而且很笨。这也没有关系么?
    他勾起来温和的一道笑意,弧度刚刚好,像上弦月一样动人。他说:没有关系。
    她年纪小,又没有多经历世事,长这样大头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一时茫然无措,半晌,她说:那你那你她也不知她要说什么。
    只是蓦然间听到少年略沙哑的嗓音笑了笑:我怎样?
    她纠结了良久,终于讷讷说:你不要骗我。
    她直觉此时应该像院里的姑娘们那样,拉着客人的手,软磨硬泡要他们发下海枯石烂地裂天崩天打五雷轰的誓言,但是她最终还是只是说了一句你不要骗我。
    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叶,叶子的叶。叶小宛。就是,那个宛。她伸手,在他递出的掌心歪歪扭扭写了个字,她不会写大名叶琬,只模糊记得好像是这样写,写下来时实已少了个玉字旁。
    原来她真真切切有个大名叫做叶琬,一字一字,分毫不差。
    注意到他专注的目光,她忽然有些窘迫,比大庭广众摔跤还要窘迫。她想,君子应该都很有文化,她不识几个大字,也没有文化,是不是很丢人。
    他笑了笑,低眉时分有些脆弱的美丽:原是这个宛。枝叶蓁蓁的叶,宛宛黄龙的宛。
    她将娘亲留给她的玉佩的上阙认认真真地递给他,看着他的漂亮的眼睛,声音有些颤动,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不要把它扔掉
    时光蓦然地像明镜蒙上尘埃,她片刻失神。心尖上的痛楚仿佛被风吹动的枯树叶,飒飒地在她躯体中发抖。
    战栗一路递上指尖,连片的暴雨已经倾盆落下,将她所着浅蓝的锦衣华服打湿成了苦葛花的幽蓝色泽。
    七年前的回忆,今日记起,恍如隔世。
    她忽然醒了神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什么话音,但并不真切,仿佛来自她所身处的七年后的现实世界。
    她终于也惶惶然地记得,当年那僵在雪地被她刨出来的仅吊了一口气在的单薄少年,今时今日已是这偌大晋国江山的主人,睥睨天下,至贵至尊,不可同日而语。
    她也已经有了些文化,识得几个大字,晓得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的道理。
    她苦涩地笑了笑,对于他的话,没有听得很仔细,但是若想来就可以知道,一定又是痛骂她奢侈靡费的做派,或者说她太不懂事,太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身份,她原本不知自己有这样不堪的过往和身份。
    她拿什么去做他的妻子。
    她还是叶琬,但那些似都不再重要。过往已经成为过往。
    她十四岁懵懂不晓情/事时喜欢上了一个人,一直喜欢,一直喜欢。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隔了多少重山多少条河,她都喜欢。
    这时她的眼里冒出一点水汽。从这高塔上俯瞰面前万里江山,雨中青山绵延,雾气缭绕,山河壮阔如梦如幻。
    她也是这时才骤然听到他的话音,果然是极严厉的斥责: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又要哭?你只会哭了么?
    仿佛是另一个灵魂的久别归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她忘记她被他们封住了穴道,什么话也说不出,丝毫无法动弹了。
    她怔怔地,蓦然间有轰隆雷声响在头顶。可是又没有发过五雷轰顶的誓言,雷也劈不到他身上。
    她该怎么样?
    她该怎么样才好?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玉佩上,淡了些。
    他好像说了什么走,什么回去,不过雨声太大,她早已听不清楚了。
    从前的心愿一件一件看似如愿以偿,又仿佛支离破碎。他如今还佩戴着那枚玉佩,是真的在惦念她么?
    可是那个叶小宛已经死掉了,挫骨扬灰,世上不会再有她。
    她的面容现出茫然,茫然地注视天地间这场瓢泼大雨。
    他转身,大约是话已说完但她却没有太多反馈使他觉得挫败,又或许他匆匆而来仅仅是解救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愿意相信是第二种,等他转身即将进到塔内下楼,她的身子失去支承,险险一晃,沿着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倚着木阑干,她想到前几日觅秀说兴阳郡的福光寺高塔上供奉了一枚舍利子,塔建成已逾七百年仍然屹立未倒。
    她便也突然想到这塔年久失修,木阑干早被蛀蠹一空,她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其上,故而接连几声吱呀后,她忽然预感不好,但是穴道被封令她连自救也做不到。
    她怅然地闭了闭眼,从未敢指望他会救她,他离去的背影她看了很多次,可是回头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且都是用了她未来的好运气。
    可现下她大抵已经没有未来,也就无法透支未来的好运换取他的回头。
    雨瓢泼着打湿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背后的衣裳,裙裾已经湿透,这样坠楼,是不是会比较惨淡,没有如她此前预想的那样拔剑自刎,终究是少了几分气势。
    她心底还埋着一点点的希冀,倘使他愿意回头,倘使这一次他拉住她,那么,她就忘掉三年前他刺过她的那一剑,还有他的那些冰冷的话语。
    可是连上天大概都知道他回头的可能太小,雷声轰鸣,闪电掠过天空,留下暗淡里一道短暂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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