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的王座面南而设,位在九级玉阶高处,可以俯览群臣。她沾了他的光,也能俯览群臣。
    说话之间他们俩已经步上王座,跪坐席上,姬昼点了点头,道:夜以继日,有时,日以继夜。
    这句话看似没什么深意,小宛也暂时没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贵客们自然要踩点来,以表示自己身份之尊贵。此时的贵客席几乎空着大半,其实这也是五天前海光盛宴的现象。
    但小宛可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看着下方最尊的一处席位,偏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姬昼闻声侧头看向她,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拿手拨了拨并没有乱的额发,装作没有很紧张的模样,问:陛下,为何那里是空着的?
    她以自己来揣度旁人,只觉得若有机会赴这样高规格的饮宴,她怕是要提前三个时辰过来,吃吃喝喝好再说。
    姬昼微眯起眼,目光也投向空座的那里,淡淡说:那是天子使臣的座位。天下以天子为尊,所以,天子的使臣往往自视尊贵,不肯自降身份。
    他的声音虽然如一贯的清雅,又含着些许的笑意,但小宛直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很高兴。
    如今天下七国并立,天子式微,晋国虽失去百年前的繁荣光景,却比式微的夏王室要好得多,天子使者此番前来屡次不敬,姬昼表面固然礼数周到滴水不漏,但心里终归有所不满。
    他的目光略扫过王公席位,却见燕国使者早早到列,略停留了片刻。
    燕国国君同他一般年纪轻轻,却早已立下不世之功业,有赫赫战功傍身。
    燕国铁蹄所到之处无往不胜,姬昼一直以来都希冀可以从中学习一二。燕国的态度显然让他心里的不满缓和了许多。
    他心里还在盘桓国家之事,耳边冷不丁响起少女的清甜的声音。
    请问这个是什么?她的纤细白净的手指拈起一颗果子,期盼地望着旁边垂手站着的侍女。
    侍女答道:回夫人,这是西域葡萄。
    西域葡萄她一面小声念着,一面低着头,小心地剥去葡萄的皮儿,轻轻把皮儿放在案上摆放的白瓷盘里。
    他瞥了一眼,觉得她剥葡萄皮儿实在费了工夫,剥得这么完整,正好上下两个半圆。
    他看得眼角一抽。
    她捏着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张了嘴正要咬下去,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向他,把她辛苦剥了半晌的葡萄递过来。
    她的眼睛里含着某种热切与期盼,像在等他夸夸一样。
    小宛是秉持着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信念,给了自己这荣华富贵的正是她身旁的这位,她如何能不巴结着点,殷勤着点?
    她得致力于当一个合格的宠妃,虽然太后跟她谈的时候说的是妖妃来着。
    她心中宠妃与妖妃完全对等,此时还丝毫没有意识到二者有着地覆天翻的差别。
    宠当然是被动地受宠,妖却显然是主动地祸害。
    等她意识到这其间一字之差千差万别的时候,不知是否为时已晚。
    她望着姬昼,看见他的脸,心里再三感慨,若是三年前救她的人是姬昼,她一定愿意为着他的容貌就免费为他打工,而不是像太后一样,先动之以情,再诱之以利,最后胁之以毒,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沦为太后手里的打工人。
    话说秀色可餐大约就是这样吧,指老板用自己的好颜色换得打工人们精神上吃饱喝足从而起来干活。
    姬昼并不知道小宛内心弯弯绕绕。
    小宛见他的眼睛因为映着烛树与灯山而染上星星点点的明光,显得尤其地动人。
    他缓缓朝着她倾身,小宛吓得就要往后一躲,但手还在直挺挺地伸着,她就瞧见,姬昼低着头就着她的手咬走了她的葡萄。
    不小心之下,他的唇接触到了她的手指,她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葡萄应声滚落。
    他的眼睫微微地颤动,像被风惊着的蝶翼,他掀起眼帘看她,微微一笑:抱歉。孤赔你一个罢?
    小宛感觉指尖发烫,心想他可真会占便宜。
    姬昼则是觉得有便宜不占是傻子。近距离看的时候,她的手指白白净净的,没有跟其他姑娘似的染些寇丹,干净得像像出水的莲。
    这一幕落在了某些人眼里,自然是无比的不畅快了。
    正此时,侍者通传,天子使者到。
    天子使臣
    小宛极目去看从殿门口走进来的天子使者。至于为什么需要极目,前面已经说过,这内殿实在是太大了。对她而言,这些权贵离她实在太远,看得见都摸不着。
    她伸长脖子倒想瞧瞧那个使者是不是有什么三头六臂,颇有点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她想,天子的使臣,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比如腿比人家长,或者脑袋比人家大。
    她看得专注,在场的人看得却显然没有她那么专注,个别没有姬昼那样装一装,甚至是明面上就显得不屑,比如薄家那位眼比天高的大小姐,又比如燕国派来的那位使者。
    后者不屑情有可原,毕竟燕国可以在七国里横着走;但前者也如这般做派就毫无道理了,饶是钧武侯拿自以为凌厉的眼风扫了他女儿好几回,薄云钿也丝毫没有理会。
    薄云钿方才目光一直瞟向王座之上,她瞧见那个她最最不屑的、据说沾她家光才有机会献舞但根本没有献舞却还是抢走了陛下的表姑娘,居然和陛下如此亲昵,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找人泄一泄火气,再一看这踩着点来的夏王室的使臣,人选就找到了。
    在看着那位着朱锦簪带飘飞的使臣趾高气昂地迈着官步行进殿中的时候,小宛手里没有闲着,还在剥葡萄。
    剥好一颗,她就放到左边的白瓷盘里,皮儿放到右边的白瓷盘里,端的是整整齐齐,看得一边的姬昼略带诧异,心想她在剥葡萄一道上颇有天赋;他又想,不知道剥橘子上有没有天赋,于是悄悄拣了个小橘子换走下一颗葡萄。
    她似乎毫无发觉,就那么继续拈起来开始剥,依然把橘子皮剥成两个半圆,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使臣,左看,他没有三头六臂;右看,也没有什么特别长的腿,或者特别大的脑袋瓜子;上看,头发显得有点稀疏了;下看,身材也比较短小。
    他的怀中抱着一块玉璧。
    她总感觉这个使臣长得有点磕碜,尤其是距离愈来愈近之后,那两撇小胡子特别显得他磕碜。
    她心想,如果可以,她以后能让姬昼不要蓄须吗?
    想着想着摇了摇头,大约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了。
    清醒知道自己使命的她也很看得开,珍惜当下就好了,以后的路以后再说。她心里感慨一下,手伸到左边的白瓷盘里,预备捡一粒葡萄尝一尝她剥到现在还没尝呢。
    这葡萄怎么是橘子味的?
    此时,有司引宾已到玉阶之下,雅乐奏起,使臣朝着他们二人行礼参拜。
    里面的礼实在是复杂,小宛此前也从来没有练习过,只是一脸懵地被姬昼拉起了左手,下了一级台阶,面使臣而立。
    国君行揖礼,是为表对宾客的尊重,小宛当然就懵里懵外地行了一揖。她眼角余光去瞥姬昼,只见他动作优雅,行云流水似的,端直好看。她心里感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给他丢人。
    接着有礼官赞唱什么什么,小宛也完全听不明白,却瞧见姬昼的目光始终含笑望着阶下使臣。她猜测,大约是使臣也该向他们二人行礼了才对。
    别的没听懂,一个拜字她却听得明白,却只见使臣极其敷衍地躬了躬身,将怀中玉璧单手递予礼官。
    小宛就是再不明白,也知道单手是很不礼貌的。
    她鼓了鼓腮,天子的使者怎么这样不懂礼数。
    在场的人怎么会不知缘由,那位夏天子已经是垂暮之年,奈何权力架空,但最近却有风声传出,赵王要举古时尊王攘夷之大旗,天子无比激动,而素来与赵国不睦的晋国,自然是要被天子冷待一番,以向赵国表诚心了。
    堂堂天子做到这个地步,须向臣下示好,着实令人唏嘘。
    回到席上时,她正要跪坐下,膝盖猝不及防地一弯,差点给她头磕上案几,那可是青玉质地的案几啊。幸好她用手撑了一把。
    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还没磕到的脑袋,下一刻整个人就被固进一个清和温暖的怀抱。
    那边薄大小姐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大庭广众之下,那女人竟然直接歪倒在陛下怀中?这是什么人啊!这是正经女人能做的么?
    小宛从未拿什么正经女人标榜过自己,若是她还能记得过去,说不准还要怼薄云钿一句: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
    只小宛还不记得以往,所以她很害羞,她并不确定姬昼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得很不像传闻中的那位谦谦君子,难不成他对她当真一见倾心,从此就忘记了他自小读的圣贤书了?
    小宛自认这个概率为零。
    小宛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有挣开,姬昼清雅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你的腿还没大好,跪坐久了不利养伤,你靠过来些。
    小宛有些踌躇:会不会有伤风化啊?
    她此时瞧不见他的神色,自然无从知晓姬昼面色有些晦暗莫名,他顿了顿,说:你是我的夫人,这没有什么,他们也不会乱说。
    她心安理得许多,这样说,她靠着就安心很多了。姬昼仍然是跪坐着的姿势,她的两条腿却摆放得比较恣意了,身子完全就倚靠在了他的胸膛,能感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但,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感到他的心跳没有一拍迟疑,像从未因她的靠近而错乱。
    她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自己竟然还因为这个男人好几次面红心跳呢。
    姬昼很顺手地拈起一颗她方才剥好的葡萄塞到她嘴里,在她半懵着咬走葡萄后,又很顺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刚刚怎么气鼓鼓的?
    他的目光慧黠扫过群臣,那个几乎让人不得不注意的薄大小姐的目光简直要喷火。他暂时还没处理她,只是时机未到。
    他怀疑她一定是看见了薄云钿,才这样气鼓鼓的,他便想借此来哄一哄她,哄得她愈发相信他才是。
    小宛把葡萄咽下去后,还要伸手去拿,就被问及这个问题,红了脸,低声说:我见那位天子使者对陛下不敬,只是觉得有些愤愤不平。
    这回倒是姬昼愣了愣,他实在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薄大小姐的目光;但见她如此,估摸着也是真的没看见。
    她是个心宽的,也不知道母后是从哪里找来的。
    姬昼伸手替她拿了第二颗葡萄,她接过来时还低声说了句谢谢,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女子,低垂的眼眸上细密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异常精致。他喉头一干,方要探身去取案上摆着的酒,就闻空寂的殿堂上一道极其清晰的嗤笑。
    呵。
    其时诸多贵客全都到场,该行的礼数也大抵快要行完,正轮到了齐国那位小郡主上前行礼,那边贵客席上之尊、天子使臣诸全忽然嗤笑,惹得所有人侧目。
    姬昼探身取酒的动作因他的话稍稍停顿,他偏了偏头,目光看向天子的使臣,似在询问诸全为何忽然发笑。
    而早已满肚子火气的薄小姐自然是晓得使者为何而笑。
    她扬了扬眉,高声道:使臣阁下,如此肃穆庄严之场景,阁下为何嗤笑,如此不识礼数?这便是天子使者之威仪不成?
    这话说得可谓毫无礼数,锋芒毕露。晋国的群臣都素有听闻这位大小姐的跋扈娇纵之名,对于她这样的做派也是见怪不怪,倒是对面的宫家家主的那位妹妹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抹蔑视。
    且薄云钿这话一出,端着杯子喝水的小宛狠狠一呛,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地骂她么?她抬眼望着薄云钿,心想这大小姐简直是恨不得天下大乱。
    天子素来听闻晋王有君子之名,外臣今日一见,却觉名不副实。使臣诸全摸了摸他的两撇小胡子,冷哼了一声说道。
    下头的人只见着了一袭锦白色滚朱红边,上绣据说有五条螭龙的礼服的他们最最可亲的王端着金樽,饮酒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似乎在蹙着眉头望着诸全,平端有种委屈的神色流露出来。
    委屈?
    他们的确觉得,君上的那模糊的神色里是有一抹委屈的。
    委屈的晋王陛下最终还是将金樽轻置于青玉案上,话音响在空旷大殿上,尚有回音:诸全阁下为何这样说?孤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这下,委屈的感觉就更甚了。
    诸全目光有些轻蔑,说:晋王陛下作为主人,当着满堂王公贵胄的面与妃嫔这般嬉闹,成何体统?莫非,晋王是根本不将天子放在心里?
    薄云钿心里想的是能将那叶琬骂到就好,可这使者又骂到了姬昼头上,她就有些自己也被人骂了的感觉,顿时沉了脸就要跟那使者对线。
    小宛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自己此时该做点什么,她当然看得出来使臣与姬昼之间有些问题。
    陛下~她软着声音糯糯道,笑了笑,伸出手把弄着不知哪里垂下来的一条衣带,想必是诸全阁下没有吃到臣妾与陛下的喜酒,才不满的罢?
    算是把妖妃的戏份演足了。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盈盈望着姬昼,姬昼的眸子深不可测,眸光微微下移,盯着她顺手把玩的衣服系带。
    齐国小郡主还站在堂中,率先应声:是呢嫂嫂,依我看,诸全阁下自己没有老婆,必定是嫉妒我晋王哥哥抱得美人归吧?
    小宛还不知怎么回应,心里想着要演个什么样的笑,嘻嘻的笑?桀桀的笑?还是哈哈的笑?
    却听见姬昼低笑着说:你把我衣服解开了,怎么办?
    天子使臣2
    小宛闻言,方才酝酿好的戏全都抛到了脑后,眼睛微微睁大,很不可置信地望着礼服因为一条系带散开即将呈现满盘皆崩的趋势,她懊恼地哦了一声,迅速手忙脚乱地去把散开的衣带系起来。
    原来她不仅是剥果子皮儿得一丝不苟,系衣带也同样要求严格,非要让蝴蝶结两边垂下来的一样长才肯罢休。
    青年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上,宛若温柔地注视着她,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边出声挑衅的诸全。
    他不必猜也晓得,诸全此时必然是吹胡子瞪眼,心中把他和眼前的女子一道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外乎是如何不敬,如何可恶,晋国如何礼崩乐坏,再寻思回去一定要向夏天子参他一本。
    这样么,正是他所需要的。
    等他思虑完后,正瞧见那双纤纤素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捏着一根系带,极限拉扯,她睁大眼睛贴近并左右来回地看,似终于使之端平,才长吁一口气,他估摸着是她大功告成了。
    诸全咬牙切齿自不必提,而薄云钿咬牙切齿更甚,她旁边的薄慎之作为名不虚传的眼神很好的人,瞧见他妹妹快要把盛酒的瓷杯捏出裂纹。
    这时,殿堂之上,忽又响起姬昼的声音。
    爱妃说得是,诸全阁下侍奉天子四十载鞠躬尽瘁,一直未有成婚;大约正是如此。孤携爱妃敬阁下一杯。
    王座上的君王含笑看向诸全,语声中也含了许多洋洋喜气,仿佛因为刚刚凝光夫人的那句诸全是没有喝到喜酒而不满,就将所有委屈一扫而光,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对自己娶的这位夫人真的很是宠爱,对自己的这桩婚事,也非常之满意。
    众人望见姬昼垂眸抬起手斟酒,连抬起的高度,手腕转动的角度,也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他诚然是古玉卓绝般的人物,做这些动作时,都像画儿似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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