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低簌,这处小亭正临一方荷塘,荷塘里枯荷连片,有白鹤掠飞过残荷的影下。雨打残荷,徒听雨声,她却似听见了雨声里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分辨得出,那叹息声里满是怅然遗憾。
    是,叶琬,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她低低道。
    青年没有回应,让她略微惶恐,生怕是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
    至于姬昼说的似在哪里见过,她猛然想起昨夜里的瀛海行廊,心忽然擂鼓般跳得厉害。昨夜瀛海上纯白优昙花次第怒放,星光璀璨,子夜时有虫鸣。
    九曲行廊上,白袍青年轻薄了她。
    她一想到那蜻蜓点水的轻轻一吻,只觉脸颊又烧了起来,生怕呼吸重了些都能叫人看得出异常,尽量伪装成波澜不惊的模样,却俨然觉得面前这个青年就是昨夜那个青年。
    她此时脑子清醒得多了,自然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偌大王宫中能有几个男青年。
    但那件事,她还是不要说了比较好,以免这位君尊恼羞成怒。
    她摸不准姬昼的脾气,但她想大约是很好的,能够得到谦谦君子评价的君主,怎么也不会小家子气跟那个薄云钿一样。
    想到这里,她觉得腿上一阵一阵的疼,在此时的她看来,薄云钿已经妖魔化了,她想到她就有些发抖。
    是太冷了么?
    啊?
    她不及反应过来,姬昼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她便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那瞬间她听见了咚咚咚的心跳声,甚至没能够分清是自己的,还是姬昼的。
    她不知姬昼要带她去哪里,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抱了自己,铁定要负责的吧?
    她一时又想起今日的海光盛宴,那么,姬昼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专门来救她的吧?她自认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这一路分外漫长,姬昼走的是一条飞架荷塘上的九折玉桥,枯死的荷叶在两边簇拥着,残荷雨声低。
    鼻尖萦绕着清冽的松檀气息,和着雨的清新气,分外使人神清气爽。她觉得她此时应该没话找话说点什么,但她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投其所好。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不知太后可满意这个结果?
    她心想,能活着就好,她不会贪心。
    叶姑娘是如何伤了的?
    她有些诧异,没想到姬昼会问,话声就有些支吾:是,
    如果觅秀在身边就好了,她铁定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薄云钿的事情抖出来,哪里像她嘴笨,也不知道这位会不会偏袒他表妹。
    青年轻轻一笑,如朗月照山岚:但说无妨,哪怕是权贵世家,也没有关系。他咬重了权贵世家四字,小宛忽然觉得他是知道什么的。
    小宛故意往他怀里蹭了蹭,觉得是时候发挥一下她的魅力,声音里掺着一抹害怕,说:其实也,也没有什么。只是小宛不懂规矩,冲撞了薄小姐。
    她满心期待着莫须有的什么,所以悄悄把头抬起一点点,兜帽微微滑了开,露出来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若是他肯低头看一看就好了。
    青年唔了一声,却是说道:董大夫说的叶姑娘,便是你么?这样说来,姑娘本是要做海光盛宴上的献舞的?
    她手指揪起了衣裳,说:是
    青年揶揄道:那姑娘知不知道晋国有一个世代相传的传说?
    这时候天空似乎急掠过一群白鹤,鸣唳于寒霜微雨,姬昼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一群朱绂紫绶正沿着荷塘边柳荫下栈道匆匆赶来的大臣身上。
    为首那个朱袍玉冠的,他隐约认得出正是薄家的五公子薄慎之。
    他们终于来了。
    小宛可并不知姬昼是故意走这条九曲十八弯的路,只觉外头的雨寒气逼人,姬昼淋了这么久的雨,不晓得身体可有什么要紧,而他方才那句话,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小宛听过,薄小姐天人之姿,想来,舞跳得也好。
    姬昼待她的尾声消弭了,才启唇道:叶姑娘觉得,孤既知道她做下的恶行,今日还会娶她么?
    语调端正毫无戏谑,和着雨声潺潺,说不出的凉快。
    这话可就一点儿也算不上温和了,小宛揪着衣裳的手指一颤,她才察觉自己一路揪着的并不是自己的衣裳。
    她心虚地将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角掸了掸,声若蚊蚋:那陛下岂不是辜负了薄小姐一番真心?
    哦?这样说,叶姑娘原是没有真心的了?他的目光下移,朱红色的兜帽遮掩了她大半张脸,有凌乱的乌黑的发丝落在她脸颊上,肌肤相映胜雪,点缀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泛有点点星光。她的睫毛扑闪着,长而纤密,缀着一颗水珠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
    他淡淡一瞥,便移开了目光,好像这张脸没有什么值得他细看下去的。
    既如此,孤从来不是强人所难之辈,晚些就安排人送叶姑娘回家。他顿了顿,叶姑娘家在哪里?
    虽然他的转折实在太快了,小宛什么也没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直直盯着他的下巴,她可不知姬昼到底几个意思。反应慢了半拍,才说:小宛没有家。
    她发觉她的套路对这个人可能半分没用,她以往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往往会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撒娇耍痴说酸话等伎俩,她一直自认演技高超,每每骗得章姑姑她们都大大地成功,可这男的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陛下,我如今已不能够跳舞,只怕以后也是个累赘,小宛谢陛下今日之恩,只是
    他想,她截至目前就没说几句真话,倒是那句小宛没有家,是最最真的。
    此时,他的步伐停在九曲玉桥的尽头,一棵杨柳树下,那群大红大紫的大臣提着袍子疾走迎面而来,最前头那个朱袍玉冠的青年先惊叫了一声:阿琬!?
    随后似觉察到失礼,立即掀袍领着一众臣子跪下行礼:陛下。
    小宛听声音听得出来是一群男人,但方才那殷切的一声阿琬,她却并不知是谁。
    白底锦靴缓缓地走到了薄慎之的面前,爱卿免礼。
    薄慎之站起来,低着头,目光却忍不住瞄向他怀中那个姑娘。
    陛下,阿琬他欲言又止,脸上含着压抑的焦切,姬昼微微一笑,哦,不知小宛与薄爱卿有何渊源?
    小宛听见个薄字,心中大乱。而姬昼方才一直唤的叶姑娘,此时忽然变成了亲昵的小宛。
    眼下这场景已不是她所预见的了,她本是希冀姬昼能够怜悯她进而庇佑她的,可现在被薄云钿的哥哥撞了个正着,还假装认得她,她委实方寸大乱。
    她,她正是微臣家中表妹,今日不知怎么不见了,太后姑母正四处找阿琬。原不知,阿琬得幸碰见了陛下。
    姬昼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又落在小宛的脸上,笑了一下:原来是自家表妹。
    要说姬昼正经的表妹,该是薄云钿才是,但这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小宛忽然觉得无端流露一抹旖/旎。
    姬昼的步子又往前踏了几步,在恭敬立着的薄慎之跟前顿了一顿:爱卿不必担心。
    陛下
    薄慎之欲言又止,姬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头看向他。
    阿琬是微臣的表妹,陛下还是交由微臣为好。
    哦,薄爱卿为何这样着急?
    阿琬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
    小宛听到这里已全都明白了,薄慎之正是故意带人来撞破此事,唱白脸的。
    姬昼微微颔首:爱卿说得有理,孤今日便给小宛一个名分。
    薄慎之却还是不依不饶般,姬昼的眉蹙得更深,目光盯上他,似在问他到底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只是,太后姑母此前有意将阿琬许配给平昌侯。
    薄慎之这话一出,任是姬昼怎么能装,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小宛万万想不到这位便宜薄表哥真是一语惊破天。
    怀抱2
    薄慎之瞧见姬昼变了脸色,又将头低了一分,好似姬昼此时是强抢民女,且还是抢了他们家定好的媳妇儿,表现得格外委屈巴巴。
    其余几个识相点的大臣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变成那颗杨柳树的柳叶儿飘走才好,他们这位素有温润贤明之声名的君主一般是不变脸的,变了脸的时候,那简直是雷霆将至,大雨倾盆啊。
    他们俨然把姬昼给排除在了自家人这个圈子里头,俗称圈外人。
    他们全都低着头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圈外人姬昼也就懒得做些微表情叫他们心底惶恐,所以此时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忽然看见了知制诰楚大人,想着心中盘桓许久的谋划正好借此机会宣之于口。
    良久的沉默里,雨还在潺潺地下着,他淡淡一笑道:孤今日宴中还欠薄家表妹一桩婚事,想必配平昌侯并无不可。楚爱卿,一会儿下去拟诏赐婚吧。
    被点了名的知制诰楚大人立即出列领命称是,他可没想到这国朝大庆三日的时候,他居然还要工作,呜呜呜。
    其他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抽冷气的原因不外乎是,没想到姬昼还是不肯娶薄云钿。
    别人不知道,可薄大小姐,那真是晋国的香饽饽,只要是个男的,大约就没有不想娶的。为着她那举世难觅的美貌,也为着她那卓尔不凡的家世。
    可他们今日午时参宴,谁也没想到会是薄云钿出来献舞,在场所有适龄男青年的心几乎随着她上场的鼓点,咚一声就哗啦啦的碎上一片,一大片。
    他们起初是失望的,谁不知道晋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海光盛宴上,凡献舞者,入大兴宫。他们是没那个福气了。
    但王座之上,陛下却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欢快的神色可言,更没有一星半点要册封的意思。
    在薄大小姐一曲舞毕、含羞带媚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温和地点点头,说:跳得不错,赏。
    赏,赏了什么呢?
    众所周知晋王勤俭,所以他赏了一盆御花园新开的金盏菊。
    所有人看着一位侍者捧出来一盆金盏菊,走上高台,递给薄大小姐。
    孤每日打此菊身旁经过,一直没有开花。今日薄小姐献舞一曲,它竟竞相开放,足见薄小姐与之有缘。
    没了。
    大概薄小姐鼻子快要气歪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不得不在众人注视下接了菊花来,因为是连花带盆一块儿给她的她还不得不腾出双手来,动作一时失了优雅可言。
    一位齐国的小郡主忽然笑着说:晋王陛下,一盏菊花固然是好,可薄小姐献上这样好看的一曲舞,陛下也该赐些更好的东西呢。
    起初吧,他们不知道这个貌美的小郡主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的陛下笑着看向那位小郡主:郡主有何高见?
    小郡主说:陛下应该替薄小姐寻一桩金玉良缘才是。
    大家的心又提起来了。
    姬昼说:郡主所言有理,孤既然也算是薄小姐的兄长,自然该费心些了。
    于此,中午那会儿姬昼就欠了薄云钿一桩婚事,自然,这婚事里是不包括他自己的。毕竟他自己都以兄长自居,众人感叹着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而男青年们纷纷低头把自己刚刚碎一地的心重新捡了起来修补修补,预备为这位大小姐奉上自己最赤诚的真心。
    但他们现在忽然悟出来了一点,那位小郡主怕不是陛下故意找来的托儿吧?
    且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小宛也随大流地抽了口冷气。
    她不是为薄云钿可惜,而是她原本藏在心尖尖上的那一抹淡淡的欢喜,忽然碎掉了。
    平昌侯就是她心头的欢喜。
    她想,她刚醒来的时候,日子也算是有盼头的。盼着他来看望她,陪着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很好,值得她眼巴巴地站在门边上等一天。
    后来贵人不许他与她相见,她的盼头就没了,屈指算来,将近三个整年。
    权势滔天的人就可以随便决定旁人一生的命运,这世上,本无什么公平可言。
    她心里郁郁,又把头缩回朱红披风的兜帽里不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当缩头乌龟?
    她呆了一呆,她刚刚是出现了幻觉吗,这能是一位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吗?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
    嗯,平昌侯现下是有妇之夫了,他也不必再惦记你。
    这两句话姬昼都是低声跟她说的,在旁人听来,有一两个字音落进他们的耳朵,不约而同地觉得陛下的话未免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暧昧不明?
    他们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此时哪里还蹲得住,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然后奔走相告陛下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居然会动心?
    姬昼怀抱里的女子根本没露正脸,他们也无暇去想一向是眼力劲儿极好、看得清五十步开外同僚手里捏的铜钱面额的薄五公子到底是怎么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妹的。
    但大伙儿转念又想,眼力劲儿极好的人跟他们这群近视的能一样吗?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人家能认出来那是毫不稀奇。
    过后,姬昼抱着神秘女子穿过御花园的事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飞往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也不论他们到底想不想听。
    但妙龄女子们是不太想听到的。
    海光盛宴上晋君姬昼被齐国和昭国的几位王公逮着灌酒,但不胜酒力,借此离席出去吹了吹风。
    哪晓得半路遇雨,在阅荷亭中避雨,却偶遇了一名秋睡的女子。
    有人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等风月闲事一定是编出来的。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姑娘的远方表哥薄五公子此时就会跳出来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表妹一个人在宫里会丢没想到,她被陛下捡走了,呜呜呜,她本来是姑母要给我们家小表弟说的媳妇儿哇!
    姬昼作为一个端成守礼的君子,破坏了人家平昌侯差点能和叶姑娘成的婚事,得了坊间许多骂名。
    但另一方面他给弟弟找补了一门看起来更不错的亲事,骂他的那些人纷纷调转矛头大夸特夸这就是贤君风范。
    但到目前,小宛可还看不出这人有丝毫贤字可言。
    佐证传言的还有宫婢的口耳相传,说是有宫婢在慈宁宫伺候,慈宁宫那天下大雨又又又漏水了,不得不派人去找正好进宫参宴的薄家父子支持一下修缮费用,却不预在路上撞见了陛下怀抱着一位姑娘。
    姑娘手里撑了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二人缓缓行过洵水支流上的踏月廊桥。
    微风把姑娘的面纱吹开了,小宫女瞧见了一张绝色的脸。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双眼里像开尽了三春的嫣红姹紫,是那样明媚而灿烂。
    她是那个瞬间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要她们太后娘娘宫里正坐着号啕大哭的薄小姐的了。
    册封的旨意当天夜里就下达各府衙,册封叶琬为如夫人,赐封号凝光。
    凝光二字,小宛揣度了许久,三更天躺在客居里辗转反侧,终于悟出来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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