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上空,正见一扇巨大的门悬浮在空中,门扉顶上是一颗面容扭曲、似哭似笑的头颅,微启的门扉中,数只由纯白光芒构成的手正扒着门缝,若隐若现,周围气浪翻涌,连空间似都出现轻微的扭曲。
    而巨门的身后,是一轮高高挂起的血月。巨门的面前,则是一团不住改变着轮廓的黑色聚集物——变化之中,隐隐可见其中彩光流动,冥冥中又似能听见些许声响,说不清是咆哮还是狂笑。
    姜临自然不会尝试去聆听。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被育者投影当做祭品掠夺了大半力量,再加上之前的削弱,他现在别说是正面对上星星了,就是稍微冒个头,怕不是也会被她瞬间按死。
    而且他能感觉到,将临已经没有动静了……作为一个辰级的永昼,能导致她消亡的,除了育者投影就只有星星。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则意味着星星的完全苏醒,这对他们来说更糟。
    不论如何,他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只有这个育者投影了。
    姜临默默想着,掌心不觉再次冒出一片冷汗。后怕之余,又不由一阵庆幸。
    还好他手里一直藏着保命的手段,在完全被育者投影吸收完之前,将本体的意识转移到了附近的分体上——这也得感激将临。她在逃跑的最后一刻,放松了对他的精神控制,不仅给了他转移的机会,还让他抓住她逃离的机会,从她身上复制到了“隐身”的能力。
    因为域的隔离,他没法将意识转移到公园外面,只能就近转移到了旁边跳着祭祀舞的分体上。好在星星没有花心思去查,还直接让他们离开。他便趁着这工夫,隐去身形,脱离队伍,继续藏在了公园里。
    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香樟林比公园安全。然而无数折在里面的分体让他对那地方充满警惕,相较而言,他宁愿留在公园中,继续观察情况。
    最坏不过就是被育者的投影吞噬。但哪有怎样,这本来就该是他们的宿命。而假如他运气好一些,哪怕只好上一点点,他也将从育者投影与星星的对抗中受益无穷。
    只是现在,公园的情况也不太对劲了——姜临思索着,目光扫向自己的周围。
    从星星出现的那一刻起,公园内就多出了一道长长的“河流”。这条充斥着血水与哭叫的浊河,自顾自地在公园内流淌着,不住分出支流。姜临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星星用来捕捉自己的,之后发现它并没有对自己表现出针对性,方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这种绕来绕去,还不断分出支流的形式,总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姜临微微皱起眉。因为血月的干扰效果,他思考的速度要比平时慢许多,因此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隐隐摸到边角。
    他想起来了。当时在姜家人的域中时,这个家伙,就对自己做过类似的事——她用血河,在地上,画出了很大的符文……
    糟糕。
    陡然意识到这点,姜临不由一个激灵,冷不防身后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更是将他吓了一跳。
    他慌忙回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根触手——
    从上方垂下的触手。
    那触手黑漆漆的,足有半人粗细。注意到他惊恐的视线,它心情很好似地冲他晃了两下,旋即高高扬了起来,属于吸盘的位置,裂开了一张大嘴,口中又有大片黑色物质如同胃袋般翻出——
    直直朝着姜临吞了过去。
    *
    另一头。
    香樟林内。
    好不容易恢复成原状的肉糜系统正顺着木头人的庞大身躯往上爬,苏麦站在下方,一言难尽地看过去,奇怪道:“你这是要干嘛?”
    “我要穿破这层秽雾,看看上面的情况。”肉糜努力蠕动着身躯,“不是……怎么就上天了呢?虽说她的实力已经积攒得差不多,但正面对抗也太冒险,万一输了……”
    “不会输。”
    突兀的声音在苏麦旁边响起。他诧异转头,只见苏醒的杨不弃,正缓慢地从地上爬起。
    他此刻的样子看上去要比徐徒然正常一些,不过也没正常到哪儿去——他的腰部及以下,又再次变回了树干的模样,身上的枝丫比苏麦上次见他时更是繁茂了不知多少倍,腰部后面甚至还有一丛蓬开的树冠,从正面看过去,就像是孔雀的屏。
    ……不过从侧面看,其实更像西蓝花尾巴。
    苏麦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在心里得出结论。另一头,已经爬到木头人肩上的肉糜也看了过来:“你什么意思?”
    “徒然她有必胜的方法。”杨不弃一字一顿道,“荒芜女皇。你见过这个,不是吗?”
    肉糜:“……”
    它轻轻啧了一声,艰难地转过身体:“这个是真正的投影。想要‘荒芜’掉它,并不容易。”
    至少需要的祭品,和之前的就不是一个量级。
    当时徐徒然直接献祭掉了一根杨不弃给的树枝,又拼掉了大半条命,方真正达成目的,而当时她对付的,还只是全知虫用育者脐带做出的劣质品;若是要再照搬方式去对付眼下的投影,徐徒然本身的消耗不说,他们上哪儿去找能提供如此强大能量的祭品?
    “不用去找。”杨不弃淡淡地说着,从腰间探出两根长长的枝条,将面前的落叶左右一扫,露出下方平静的水面。
    而水面之下,巨大的石块与建筑清晰可见,正是尚在沉睡中的星星古祭坛。
    杨不弃维持着用枝条拨开落叶的姿势,自己则往前走了几步,沉稳地看着水下的祭坛,像是在看着什么令人怀念的事物:“荒芜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取决于祭品生命力的极限。如果将我当做祭品的话……”
    “她肯定会赢。”肉糜若有所思地接口,“但你肯定会死。”
    真正意义上的死。
    毕竟现在的杨不弃,或者说,星球古意志,是作为星星的伴生而存在的。当他被再次作为祭品献给星星时,伴生的身份,将会自动作废——失去了星星的恩赐,哪怕他是生命的主宰,也必定会凋零。
    更别提,荒芜的献祭,本身就是个对生命力需求极高的献祭。一旦被作为祭品接纳,除了被直接榨干生命力,没有第二种可能。
    “我知道。”杨不弃对此却像是毫不意外,“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这正是他之前在预知回廊中所看见的,最好的结局。
    以他为祭品,以荒芜之力与育者投影对抗。徐徒然也会因此遭受一些伤害,但她剩余的力量,足够她撑过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循环——再之后,世界独立,时间的车轮终于可以向前滚动。徐徒然也可以像过去一样,盘踞在自己的祭坛里,从他人的梦中一点点汲取力量,修复自身的伤。
    不是特别完美的结局,但比起其他的,已经算是相当不错。
    所以他要特地赶来这里。不仅是为了尽快将自己的生命倾向升到最有用的星级,更为了在一切开始后,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向星星献祭自己。
    “……行吧。”顿了几秒,肉糜再次出声,“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这计划不赖。”
    “但我有个问题。献祭这事,你之前和徐徒然说过吗?”
    “怎么可能。”杨不弃似是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她能感觉到的。”
    他说着,再次往前一步。停在了水面的边沿。
    “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喃喃着,深吸口气,不再犹豫,放松身体,径自往下跌去。
    扑通一声,他的身体完全没入了水中。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如同绿色的石块般朝着水底的祭坛沉去——而失去了树枝的阻拦,两边的落叶很快便又聚拢到一起,再次覆盖水面,也阻断了他人的视线。
    苏麦直到最后一角水面被遮蔽,方迟缓地收回目光。关于方才杨不弃那番话,他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他大概明白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牺牲了,是吗?”他缓缓转头,看向其他人,艰难地发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木头人垂下眉眼,大树耷拉下枝叶。唯有站在木头人肩上的肉糜,轻轻“诶”了一声。
    “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事他最好先问下星星……”它咕哝着,刚要再说些什么,忽听林中又是一声巨响——
    伴随着那声巨响,苏麦感到身后一股强烈的气流爆开。他诧异回头,正见刚刚才聚拢的落叶被再度冲散,一柱夹杂着彩光的浓郁黑影如同喷泉般从里面喷涌而出,而位于“喷泉”顶上的,正是刚刚英勇跳水的杨不弃……
    又听“咚”的一声,他被黑影直接顶回了露天祭坛上,直直摔在了地上。
    顶回来还没完,那黑影又猛地折过了顶端,裂开一道深渊般的口子,冲着杨不弃一阵咆哮,吼完了,方再次回到水中。
    杨不弃:“……”
    其他人:“……”
    “不然可能会被当场退货。”肉糜这才悠悠地将后半句说完。
    杨不弃:“…………”
    杨不弃整个人都被吼傻了,怔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好消息是,刚才还蔫答答的大树又变得精神了。只是坐在树干上的小粉花,瞧着情绪有些复杂,正用叶子挡在花苞前,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恰在此时,又见覆盖在水面上的落叶被冲开,那团黑影又再次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盘在空中观察一番,蓦地分为两团,神准地叨中了藏在一众血琥珀中的匠临,以及正在昏迷中的江临,统统裹起,直接拖回了水底。
    才刚拖完,又一黑影窜了出来,凑近杨不弃打量半天,直接往他腰后一卷,干脆利落地卷住了他腰后的大树冠,啪地一下,整棵薅走,头也不回,徒留杨不弃继续傻在原地,摸着自己光秃秃的树干,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还有就是,星星很少需要人献祭。”肉糜面不改色地又补上一句,“她想要什么吃的,一般会自己直接下手抢。”
    ……
    不知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苏麦默了一下,转头看向身后的巨大木头人:“说起来,你之前是不是也说要搞什么,‘献祭’来着?”
    “……”木头人没有回答。
    它只是将自己已从地里拔出大半截的身体,又默默地,一点点地塞了回去。
    “可我不明白。”杨不弃终于从献祭被退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旋即深深皱起了眉,“不使用荒芜力量,那她到底打算怎么做……”
    话音刚落,忽听上方再次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声响。
    这一回,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在他们的上方,隔着厚重的秽雾,又有什么东西,炸裂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间倒回两分钟前。
    绿地中心的上空,化出黑影真身的徐徒然,正与靠近香樟林的育者投影,遥遥对峙。
    这场沉默的对抗被徐徒然的域所遮蔽,并未展示于绿地中心之外。即使如此,方圆十几公里仍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停电、暴雨、宠物骚动,甚至是轻微的地面晃动——这些还只是比较小的影响。
    比较微妙的是,正因这些负面影响而焦急恐慌的人类,大多只处在波及带的边缘。越靠近绿地中心的地段,爆发出的骚动反而越小。尤其是中心附近的居民区和商场,安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但这并非是因为这里的土地没有出现异象,而是因为居于这些土地上的人类,已经没有查知这些异象的能力了。
    或思维空白、或意识混乱、或陷入呆滞,或干脆沉睡。即使有人仍在活动,其动作也像是卡了帧的纸片人,每一次行动,都要伴随着长久的停顿,有些人的身体,甚至还会出现短暂的频闪与透明。
    这对他们来说,实际是种好事。如果他们的感知恢复正常,他们将会发现,频闪与透明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所处的空间,目之所及的世界——墙面也好、地板也好、天空也好,都像是被划出一道道格子的虚拟屏障,飞快的闪烁间,会露出藏在后面的浩瀚星空。
    假如他们再清醒一些,观察力和想象力再强一些,眼前这桩桩件件,则足以向他们揭示一个颠覆所有认知的事实:他们所以为的“世界”,实际只是一个“盒子”。一个飘荡在无垠星空里的盒子。
    且他们所身处的这一部分,正因某种力量的震荡,而陷入了轻微的失控当中。
    ……而对于这些变化,徐徒然并非毫不知情。但她现在,确实是无暇去管了。
    毕竟和育者投影的对峙,就足以耗去她大半的精力。
    迷茫、疲倦、无助、莫名升起的渴切,不自觉地想要靠近、想要进入那扇门的后面……当她靠近那个巨大的育者投影时,这些强烈的情绪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某一个瞬间,她甚至很奇怪自己在干嘛——她所有的行为,似乎都变得费解且不可理喻了起来。明明回归育者,回归她最初的出生地,这才是她的正途。
    好在徐徒然很快就将这些念头压了下去。非常用力地压了下去。
    所幸血月的混乱效果,以及震慑咆哮,也都能对育者投影起到一些作用——虽然影响程度不深,但也足够断断续续地将其控住一会儿了。
    自然,作为妄图对“神”施加控制的反噬,徐徒然再次遭到了神罚。她纯由黑影组成的身体不断崩解,又再崩解后,以最快的速度再度自我拼接。
    而就在她的自我重组越来越慢时,她的另一手准备,终于完成了。
    混合着白骨与亡灵哀嚎的血肉浊河,自顾自地在绿地中心内奔腾尖啸,直至在这两万多平方米的大地上,构建出一组完整的符文。
    分裂符文。
    一个由异想天开的人类自己,改造构思而出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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