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到处是人。每个人都是安老头人生的见证人,是他匆匆一生的时间刻度。今天因为他,大家又聚集在一起。今天也将成为各自人生尺子上的重要刻度。
    几人进来,将灵前场地腾出,不一会小小舞台搭建而起。音响接好,电线接好,话筒试音,所有人盘坐于地,灵堂瞬间变成了户外音乐草坪。
    李哲上台,沉声道:“骏马自由,良人安详。今天我们要为安良骏先生演唱几首他生前最爱的歌。希望天上的每一朵云都是他最爱的形状,天上的每一道风都怀抱着他,轻盈、舒适、温暖、永远开心……我是蓝粉先生的主唱李哲,谢谢大家。”
    扫弦,低吟,情绪催动,像完成人生最后的洗礼,李哲首先演唱了那首安老头即便在犯病期间也会安静下来的歌《farelsee》。
    只要充满希望,就会无所畏惧。
    即便人生无望,也要无所畏惧。
    人人都有他专属的孤独隧道,隧道漫长又孤寂,隧道里充斥着黑影和幽魂,出口在遥远的不可知未来,即便如此,也要勇敢地走进去,相信有一天一定可以走出来,到时候满天的光全部都会投射在身上。
    所有会唱的跟着吟唱,不会唱的跟着晃动手中的小白菊,灵堂里再也不是惹人垂泪的哀乐,而是振奋人心的强音。
    ……
    程庐起身走出,沿着一座座灵堂找过去。
    湖面寂静。一排排落羽杉醉红了脸,在深冬透着唯一的亮色。
    浓雾从湖面升腾而起,唐梨的身影看不太清楚。她背对着他,正低头和助手小豆说着什么。
    小豆连连点头,在本子上记着细节。
    “嗯。我这里有105位宾客,摆11桌。我知道时间仓促,麻烦你帮我紧急处理一下……”唐梨纤细的手指握着手机,“等会我的助理会跟您确认菜单。”
    小豆一抬眼便看到程庐,她赶紧知趣地躲到一旁。
    唐梨收起电话,转身叫小豆,发现人不见了。
    微风拂来,浓雾渐渐散去,唐梨鬓角的发被吹起,漂亮的眼睛里盈着满满的光泽。
    程庐缓步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住。
    “你累了吗?”唐梨急切上前,她知道程庐连日来都没休息好。
    程庐抿着唇摇了摇头。
    “那你是饿了吗?”唐梨又往前一步,仰起头。
    程庐又摇了摇头,“我不饿也不累。”
    唐梨叹了口气,“等今天忙完,你就回家好好睡个三天三夜。”
    程庐:“我怕我睡不着。”他的声音低沉又脆弱。
    唐梨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我上次在你家睡得挺好。”
    唐梨点点头,“是。你睡了足足12个小时。那你来我家睡,我给你当门神,谁也不能骚扰你。”
    程庐定定看着她。
    她哎呦一声笑起来,“我也不会去骚扰你。你放心哈。”
    程庐没吭声,他转脸看向湖面。
    浓雾散去,湖中的小舟露出了真容。它就这么自在地横卧在水上,悠然又自得。
    好半天程庐才转过身来,“你心疼我了吗?”
    唐梨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又怕他没听见,眉眼弯弯,伸出手和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心疼极了。”
    第038章
    心疼。好似很矫情, 却又质朴得像春雨,只需要薄薄的一层就能滋润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
    心疼什么?心疼他的初心, 心疼他的坚持,心疼他自虐式的苦行僧生活。
    十指交叉,四目相对, 眸光里只有彼此。
    “你……”
    “你……”
    两人同时说话, 又同时停下。
    “我……”
    “我……”
    唐梨噗嗤一声笑出来, 满眼都是抑制不住的光泽。那是喜欢一个人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光泽。
    程庐沉沉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小可爱。”
    唐梨像是被开启了某个开关,立马忍不住上前想蹭蹭……手机响起, 打断了她旖旎的想法。
    电话不断, 事情不停。
    “嗯。你先忙。”
    “你也是。悠着点。”
    -
    站在东山寺的山门外,抬眼便可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此刻深冬, 冷意夹裹着咸味的海风席卷而来, 吹动佛塔塔檐下的铜铃……
    佛塔有十三层, 高耸入云,木质栏杆环绕一圈, 无数间小佛龛密密麻麻, 星星点点。凑近看, 佛龛前供奉着逝去之人的灵位, 洁白的莲花灯亮起, 小小的火苗在风中摇曳着, 是佛龛的主人在人间唱出的最后呢喃。
    安老头的灵位被供奉在佛塔的最高层, 与东山寺的镇塔之宝舍利子隔着一道塔壁。位置得天独厚, 吉祥如意, 价位自然不低。
    安老头的外甥了解情况后,不由瞠目结舌,连连啧啧,嘴里碎碎念着:“哎呀,不至于,太破费了。”他或许想说太浪费了,但看着程庐又不好说出来。
    人人都说东山寺的舍利子可通阴阳,穿古今,但凡灵位摆在这里,亡者的家人朋友有什么不了心愿,都可直达亡者。亡者也有极大可能荣登极乐世界。
    信者自然信,不信者自然嗤之以鼻。两者都无可厚非,这世界上总有人充满遗憾和后悔,若不通过这种方式,便不能安宁。
    唐梨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安青丘。
    他的灵位就在父亲安老头旁边。照片上的人非常年轻,头发浓密,眼神特别温润,眼睑微微垂下,甚至有种“诸神慈悲”的味道,和他对视一会,不知为何竟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好似你在他面前,无需装,无需藏,什么想法都会忍不住掏出来告诉他。
    唐梨不知道自己在安青丘面前站了多久,冻得双腿僵硬,也忍不住看了又看。佛龛里还摆着一张小小的发黄的照片。照片好像是某次爬山时拍的,安青丘、程庐、白大仞三个人靠着一堵摩崖石刻,勾肩搭背,喜笑颜开,仅仅瞥一眼,便能感受冰冷的照片压根克制不住三人的开心。
    他们的手里拿着吉他、贝斯,低眉扫弦,对视而笑,像是一次随遇而安的郊野音乐之旅,不知是谁捕捉到了这一幕,把它永远地留了下来,成为镌刻在三人心里不可磨灭的记忆。
    父子终于可以安心呆在一起,不用你担忧,我惦记。
    程庐全程没说话,默默站着,任凭寒风袭来,丝毫未动。
    白大仞绕到旁边,瞧着一个管事的和尚正在添灯油。
    和尚见了他合掌鞠躬,“施主,您需不需要提前预订五十年后的灵位?”
    白大仞似笑非笑,“打八折吗?”
    “价格翻倍。”和尚淡定地笑了笑。
    白大仞瞪大眼睛,“为什么?”
    和尚幽幽看着天外,“极乐世界空间有限,位置有限,物以稀为贵,所以翻倍。”
    白大仞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你不是真和尚吧。从哪来的骗子?!我要报警了啊。”
    和尚见势不妙,连合掌鞠躬都来不及,转身往塔下逃……
    -
    谁能想到一场令人心碎的送灵,最后会演化为抓骗子的“壮举”!
    程庐、唐梨、白大仞齐齐站在派出所外,三人瞧着天边惨淡的云,突然很恍惚。
    东山寺的真和尚们在派出所里站了一排,警察们说一句,他们阿弥陀佛一句,一颗颗圆鼓鼓的头比天花板上的灯还亮,就差敲击木鱼,捻念佛珠……又尴尬又莫名喜乐。
    东山寺的灵位佛龛确实稀缺,但从来只出售和租赁给已过世的人。所谓的预订,纯属子虚乌有。之前骗子偷偷摸摸换上和尚服,巧言善令让不少人上当。甚至警察联系这些人时,有人还没发觉自己已经受骗。幸好白大仞腿脚好,他一股郁结情绪无处发泄,跑得更快,加上假和尚顶着个瓦亮的大脑袋容易辨识,所以一举抓住骗子,并扭送到派出所。
    警察办事效率高,很快记录好证词,握住白大仞的手表示感谢。
    “那啥,咱能不能拥有一面表彰锦旗?”白大仞目光炯炯,一脸期待。
    警察怕是没见过这么直接的人,笑着说可以给白大仞颁发一个“反诈英雄”的徽章。白大仞啧啧两声,“锦旗大,挂家里,显眼。”
    警察:“……”
    还是东山寺的和尚满足了他这个愿望,另外答应送出三张免费年票。
    临走时,白大仞把其中一个和尚叫到一旁,“大师,您准备在锦旗上写什么?”
    和尚不明所以,“施主,您想让我们写什么?”
    白大仞纠结,挠头说:“我也没想好。”
    唐梨凑过去,“大师,您要不写六个字吧。”
    白大仞:“哪六个字?”
    唐梨一脸严肃道:“白大仞是好人。”
    白大仞:“……”
    -
    程庐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当然,睡在唐梨的家,但无事发生。原因无他,唐梨公司有事被紧急叫走,她在楼下把钥匙给了程庐后就不见了踪影。
    程庐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打开客房。床头放着“月光锁骨”,轻轻摁下,细腻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轻轻吸一口便像沉浸在初春的旖旎里,不愿醒来。
    椅子上还挂着唐梨的真丝睡衣。这家伙固执地认为他有恋物癖,非要让他抱着这件贴身的沾满了她气息的东西,才好入眠。
    程庐倒头就睡,四肢百骸自己给自己放了个长长的假,身陷在柔软的被窝里,不能自拔。
    醒来时,唐梨还没回来。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过去24个小时。他也不急,起身洗了个凉水澡,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当然没忘记唐加加小朋友,把冰箱填满,还塞了小半个储物室。
    看着满满的冰箱,他想起自己空荡荡的家,眨了眨眼,什么时候他上身了“仓鼠”属性?
    知道唐梨在忙,他悠闲地给自己做了个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期间,地拖了三次,卫生间打扫了三次,高难度的窗户也被他搞得干干净净……时针一点点往十点走去。手机空荡荡的,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不能耽误人家工作,程庐走到阳台拍下璀璨的万家灯火,发了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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