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你吃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啊?这句话,沈岁进没说出口。
    “把话说开了也好。我跟陈淼说以后大概率不回北京了,等我找着北北,我再和她联系。这么多年,我也该做出个决断了。当年北北和林路鸣这垃圾分手,我就应该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是怂,因为工作没招上,觉得配不上北北。直到今天,陈淼和我说了北北这几年的近况,我才发现,这几年的破日子,我早该跟她一起熬……”
    “淼姐跟你说舒北北的事了?”
    沈岁进知道舒北北家的那些烂糟事,陈淼除了告诉过她,没有和张强说过。
    也算是陈淼的私心吧,她怕跟张强说了,张强就会不管不顾的去和舒北北在一起。
    陈淼不想毁了张强,舒北北的亲生父亲被判了无期,人生有了污点,和舒北北在一起,张强往后的人生不会顺利。
    当初张强只知道林路鸣和舒北北分了手,听说他们分手没多久,林路鸣就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家属院里左教授的女儿。
    张强当时就想,林路鸣这个见异思迁的垃圾,当初怎么追的舒北北,全校那么多男生都暗恋舒北北,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仗着和舒北北同桌,先下手为强,结果人模狗样净不干些人事。
    上高中就听说过林路鸣和别的女生纠缠过,舒北北差点和他分了手,没想到上了大学,老戏码又重新上演一遍,这回和京大家属院左教授的女儿勾搭上了。
    张强特地交代他妈——吾翠芝女士。
    他妈嘴巴和喇叭一样大,时不时上左教授家去打探打探、广播广播,给林路鸣在长辈们面前穿穿小鞋,别让这个人渣继续为祸人间,耽误人家的大好闺女。
    搅黄林路鸣和左教授的女儿,多少也有张强的一半功劳。
    张强最见不得林路鸣这个道貌岸然的玩意,脚踩两只船的惯犯,小白脸似的到处骗年轻的小姑娘。
    这回陈淼把舒北北这几年经历的事,全部都和张强说了,心里也算把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么多年瞒着不说,总觉得是自己害的他们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似的。
    可看到张强为舒北北心疼的样子,刚刚还释然的陈淼,心窝子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心就像被捅出了一个酸得冒泡的大窟窿,除了嫉妒,还有一分恶毒的诅咒。
    她诅咒自己的人生,早日像舒北北一样悲惨,或许到那时候,张强也会为她心疼一二分呢?
    张强没有丝毫的埋怨或者责怪,对于她隐瞒舒北北情况的事,反倒衷心地对她道了声谢。
    他说:“淼淼,谢谢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如果你不跟我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开。知道了这些,我才知道这些年我到底错过了什么。现在,是时候去找北北说清楚了,当年中专毕业,我约了她,却失约了,那些话,早该在三年前我就说出口。”
    陈淼开裂的心又一次被踩在地上狠狠踏过。
    她让他没有心理负担的走,也算是对他的成全吧。
    毕竟这么多年,那个执念,在他心里一以贯之。
    舒北北,是他的求不得、放不下。
    而他对于自己,何尝又不是一种求不得和放不下呢?
    握紧拳头,陈淼最后挣扎的说:“你想好了,这回说定了,就再也不能变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也别后悔。”
    年轻气盛的张强想也不想,就坚定地说:“我想好了,离开北京,去上海,找舒北北!”
    陈淼眼里最后一抹的星火彻底熄灭,她艰难的在嘴角扯出一个淡笑,轻飘飘的说:“去吧……”
    去找他整个青春期梦寐以求的女神,去找他念念不忘挂在嘴边的舒北北,去找回他失去的青春与梦想,去了就再也别回来……
    然而当初说好的不后悔,在多年以后却成为张强这辈子,最追悔莫及、锥心的痛。
    多年前,静默无声的心碎,后劲十足,让十年后的张强回忆起来,仍觉是一场年少无知的噩梦。
    这种迟到的后知后觉,远远比世界上最惨烈的酷刑,还要折磨人。
    它会在每个梦回的深夜,提醒你,是你年少轻狂的无知,让你失去曾经唾手可得的挚爱。
    这种痛,侵蚀骨髓,痛不可言。
    *****
    傍晚,树上恼人的蝉鸣让人心烦意燥,这更加煽点起吾翠芝心头的怒火。
    张教授老牛拉车,好不容易从自行车后座,卸下了五花大绑的新电脑,还没把电脑搬进屋里,就看见夫人吾翠芝神色不妙地拿着鸡毛掸子,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两个鼻孔犹如火/枪,让人恍惚间看到,两个黑色洞孔里喷射出熊熊的怒火。
    强子这是又惹到他妈了?
    张教授猜的八九不离十,刚想撂下电脑,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听见爱人拿他开刀的魔音来袭:“买个电脑怎么去了一下午?知道的,以为你是去中关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了北大荒!”
    正赶着撞在枪口上,老张哪敢造次,笑呵呵的说:“堵车,路上堵车!”
    吾翠芝银牙一咬,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骑自行车,堵的哪门子的车?两个轮子的,学什么四个轮的谱儿!?你就是往自行车上撒个一吨酵母,两个轮子都发酵不成四个轮子的汽车!”
    张教授慢悠悠地转进屋里,偎在吾翠芝的跟前,依旧和气的笑说:“死小子又惹你生气了?你和他计较什么,自己生的,再气坏了自己,多不划算?”
    吾翠芝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紫砂壶茶盖都跳了三跳,恨恨道:“去问问你的好儿子做了什么好事!他本事可大着呢!现在出息了,轮不着我为他操心了。”
    张教授装模作样,朝里屋喊话:“张强,你又犯了什么事惹你妈生气了?”
    吾翠芝见屋里半晌没吭声,更气了,怒其不争道:“敢情我这是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这么好的姑娘你不要,满大街你去找,找不着这样的来,你就别给我回来!”
    张教授听明白了,原来是儿子张强和小姑娘陈淼的事啊。
    第33章
    张教授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操这个包办婚姻的心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不喜欢,你非逼着他干什么?日子是他自己过,找什么样的他自己心里比你清楚。再说,他都要去上海了,小陈不是在北京工作?异地恋也难,何必拖着人家姑娘,把话说清楚也好。”
    这爷俩说话简直一个样,一点成算都没有。
    他们爷们哪里知道现在的行情,说亲事,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不容易。
    何况那陈淼,是她一路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品性端正,为人落落大方,还有谁能比她更可心?
    吾翠芝一想到这么好的亲事,被儿子亲手作没了,气更是不不打一处来,干脆撂挑子道:“管不了你们爷俩了!左右找什么样的,他主意大,我这个妈喜欢的,他根本看不上眼!以后带什么样的回来,我再也不管了,现在年轻人也不爱和老人一起住,左右成了家,也碍不着我的眼!”
    张教授替吾翠芝抚背顺气,哄声道:“你也别气了,儿子到上海,跟着我的老同学干,错不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结婚还早,男儿志在四方,当务之急是先做出点成绩,立一番事业。你怎么总把眼珠子盯在找儿媳妇上?”
    吾翠芝好心被当驴肝肺,瞪大眼,呛道:“儿子就是这么被你宠坏的!你瞅瞅,二十岁的人了,还在家里吃干饭!别人家的孩子,早的,十五六岁中专毕业就去厂子里干活挣钱了,每个月还往家里交二百的伙食费。你呢,总说孩子还小,不急!不急、不急,这都不急到二十了,难道你想让他三十岁还在咱们身边啃老?”
    张教授就知道,每回他们母子两个吵架,扯到最后,总是会让他这个局外人背锅。
    这回不同了,他给张强找到了工作,张教授挺直腰杆,理直气壮道:“不是给儿子在上海找到工作了吗?!”
    总拿工作说事,这回安排了工作,总没话说了吧?
    吾翠芝逼前一步,插着手,把肚子往老张身上一怼,腰杆挺得比他更直,高声鄙夷道:“就修电脑?”
    张教授鸡同鸭讲败下阵来,讨饶道:“说了不是修电脑,是写代码……未来的风口就在电脑编程上,算了算了,我和你扯那么多这个干什么,你又听不懂。”
    提到电脑吾翠芝更加寸步不让道:“想得美!还电脑?一万多一台,差不多你一年的工资了,你去把电脑给我退了!上海也不去了!”
    事关儿子的前程,张教授一点也不含糊,很有原则地反驳道:“电脑,不退!上海,必须去!”
    *****
    吾翠芝气的夺门而出,连晚饭也没心情做了,索性就上单家,去找段汁桃倒苦水。
    正赶上单家人点起灯,要吃晚饭,也不客气,就在段汁桃这搭了一顿伙。
    段汁桃一边给吾翠芝盛饭,一边劝和道:“张大哥这话是没错,张强也才二十出头,现在不比我们那时候,结婚都晚,年轻人不兴先成家后立业那套了。强子去上海先把事业干起来,这么个青年才俊还怕找不着媳妇儿?”
    劝人这事,哪边都不要轻易得罪。
    况且人家夫妻两个,本就是一体,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你劝了这个,数落了那个,回头人家夫妻在被窝里又好成了一个人,到时候你就里外不是人了。
    段汁桃两边都不得罪,又说:“翠芝大姐,你的心,我也知道。小陈那丫头在咱们院子里,常来常往的,是个利索姑娘,不怪你眼热,急着要把她娶进门。多好的姑娘啊!要不是星回还小,我也上赶着去给他说媳妇。”
    这话把吾翠芝逗笑了,段汁桃哄人,总是把人捋得又开心又体贴,说的人心里暖融融的。
    吾翠芝被她捧的,觉得自己眼光果真好,火气也消了大半,惋惜道:“咱没这个福气啊!不提小陈了,提了我就可惜,左右是我们家强子没福,怪不到人家姑娘头上。”
    段汁桃说:“咱们强子,一米八的大个头,模样又随了你,四方八正的,就这俊相,还愁将来没好对象?翠芝大姐,你就把心放宽吧!”
    说的人心情大好,吾翠芝不知不觉,在段家也多吃了两碗饭。
    酒足饭饱,吾翠芝捧着圆肚,对单星回道:“有空劝劝你强哥,去上海,收收心,努力学门技术,别再沉迷游戏了啊?”
    单星回捧着吃完的饭碗,火速开溜道:“不会!强哥现在学编程可下苦工了,天不亮就去图书馆自习,张伯伯又找了计算机系的朋友给强哥开小灶,强哥现在已经能写个‘hello world’了。”
    虽然听不懂单星回说的是什么,吾翠芝听那意思是,张强现在肯上进了,也就把心稍稍收回了肚子里。
    烦心完自己的糟心事,吾翠芝又说嘴起别人家的伤心事。
    “听说小华下午出院了。”吾翠芝顿了顿。
    “是他们系里同事去接的吧?我也听说了。”段汁桃道。
    “曲家老太太早上投湖,曲老师哪还顾得上小华呢?唉,也是可惜了,老太太是个烈性人,可能觉得儿媳妇再不能生养,她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吧……”
    “谁都不敢和华老师说,可老太太人没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是不漏风的墙?华老师才从医院到家刚没多大会,没瞧见老太太和曲老师,她心里就清楚,家里肯定是出事了。死活要拖着身上的刀口去找他们两母子,众人这才把话跟她全都交代了。”
    “老太太为什么而死,小华是个聪明人,估计这会多半也知道是自己身体不成了的缘故吧。好好的一家子,才这么几天,就被冯晓才那个畜生,捅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篓子,学校这会也头疼该怎么处理。人是在学校自尽的,说到天边去,也肯定和学校逃不开干系。我家老张和汪主任要好,上午就听汪主任说了,之前掉了个孩子的事儿倒还好处理,这下连老太太都搭在里头了,眼下瞒都瞒不住,校长也知道了。”
    “沈校长知道了?”段汁桃倒是很好奇,沈怀民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毕竟搬来京大家属院快一年了,她还从没见过这位活在众人口口相传中的沈校长。
    吾翠芝点了点头,道:“沈校长知道后,雷霆大怒。汪主任之前没把冯晓才害了华老师的事上报上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压着就压着。没想到这才隔几天,后面居然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据说学校第一时间召开了党组会议,给了汪主任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段汁桃说:“那这多少也是自罚三杯的意思了,光一个警告,抵什么事。”
    人家曲家,可是赔进去两条命。
    吾翠芝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汪主任新官上任才一学期吧?就领了这么大个处分,往后想要再升,可就难了。本来汪主任年轻,这会就提拔了实权位置,往后是前途无量的。汪主任现在也是被那冯晓才恶心死了,明明是他这颗老鼠屎犯的事,连累得他前途灰暗。原先汪主任还帮冯晓才给教育局的人通气,教育局丢不起这个人,还想着去把冯晓才保出来。这回赶上老太太的事,汪主任是连个牙缝都不给教育局露,巴不得帮冯晓才早点把牢门给焊死了!”
    段汁桃听完解释,这下觉得汪主任也是时运不济,这回连带着被冯晓才害惨了。
    “沈校长已经责成了处理这件事的专案组,帮着曲老师联系好了殡仪馆,又派了俄语系平时和小华关系好的女同事,住在曲家,时刻盯牢小华,怕这节骨眼上,小华那边再出什么岔子。”
    段汁桃说:“是得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曲老师这会自顾不暇,忙着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是顾不上华老师了。”
    吾翠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感到揪心。
    “把人送去殡仪馆,曲老师下午抽空回了一趟家属院,一进门,就和小华两个抱头哭在一起,在场的人都跟着一起抹眼泪。两个可怜人,一个没了孩子,一个没了妈,哭得要把眼泪填成海。夫妻两个,也灰心了,听说下午就越过人事处,双双和沈校长当面提了辞职。沈校长也厚道,挽留了一阵,见他们去意已决,就说给他们写推荐信,让他们两口子上川大任职。左右教育部部长还是沈校长的老同学,想来办成这点事,也不是难事。”
    段汁桃说:“就怕学校这时候办的不地道,寒了学校老师和家属们的心。人在学校出了这档子事,学校要是敷衍搪塞过去,你说这不是让咱们这些家属,在这住得也不安心么?”
    吾翠芝点头说:“是这个理。沈校长不仅把曲老师他们两口子的去处安置好了,赔偿据说初步谈的也很大方。原先家属院里,曲老师那房子,还有十年的贷款,本来不允许在市面上外售,学校老师要想卖掉手里的房子,也只能卖给学校,而且这售价还得按当时卖出的合同打折来。学校问过曲老师的意思,他们夫妻两个往后也不打算在北京发展了,觉得房子留着也没多大用处,就打算卖了。沈校长发话了,曲老师那房子,剩下的贷款,学校一次性偿还清楚。学校不仅不打折扣,还按市价一点五倍回收。处理完这些,另外还有一笔赔偿费,具体多少,不太清楚,但冲着沈校长的为人处世,我想,应该也不会亏待曲老师他们的。”
    段汁桃应道:“学校也倒了血霉了,本来什么事都没有,这下赔出去好大一笔。不过拿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比人更重要……?”
    两人说的感慨万千,觉得经过这场风波,眼下也不想什么大富大贵了,只要身边的人平平安安,家庭完满就好。
    天色彻底暗下来,校园也渐渐安静下来,而家属院里的烟火气却缓缓热闹起来。
    铁锅炒菜声、涮锅涮碗声、孩子争吵声、家长训斥声、阖家围着饭桌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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