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宜涉政,虽说这次是天子破例,可太平以退为进,只会增加朝臣们的好感,减低他们的戒心。
    裴炎大喜,当即领命。殿下出财,裴炎出力,在长安郊外设立善棚,收留无家流民,再逐一登记入籍。有手艺者,推入坊中尽其所能,无手艺者,命人教之,学养家之能,尽民之力。如此一来,朝廷不必一直贴补这些流民,只要稍加时日,流民自能教化成有技之民,不至于四处游荡,混乱治安。
    明事理则不会轻信妄言,有心人也不能再拿无稽之言祸乱民心。
    民以食为天,饱之则心定。太平徐徐说着,若能不愁衣食,则民心大定,大唐便能安定,授之以渔,人尽其用,假以时日,盛世可待。说完,太平起身,对着裴炎鞠躬,皇爷爷常说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宫深以为然,还请裴大人多多用心,帮本宫促成这些利民之举。
    裴炎受宠若惊,急忙对着太平回拜,臣当尽心而为。
    如此,就有劳裴大人了。太平再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本宫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就不在此叨扰大人了。
    殿下慢走。裴炎一路送着太平来到府门前,看她的马车走远后,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侍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炎淡淡道:可惜了。
    可惜?随侍没有听懂裴炎的话,可裴炎也不会把那句话宣之于口。
    可惜,她只是公主。
    李弘若没有病死,那是万众期待的大唐储君,是百官们翘首以盼的未来君主,只可惜英年早逝,徒叹奈何。
    李贤若没有造反,也是百官们信服的太子。他的聪慧,他的精力,像是长安城耀眼的日光,照耀着每个与他见过面的臣工。只可惜,与天后水火不容,终招祸事。
    现在的这位新太子
    裴炎只要想到第一日辅政发生的事,他就忧心忡忡。一个藏着蝈蝈罐子听政的储君,日后这偌大的帝国交给他,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惜,是真的可惜。
    倘若公主是皇子,以她今日这样的眼界,稍加辅佐,盛世可期。
    太平去大理寺,一是为了审问那些在长安妖言惑众的罪犯,二是为了正式拜访狄仁杰。他可是阿娘未来的左膀右臂,上辈子她虽见过他几面,却算不得深交,可因为上辈子从阿娘那边知晓不少狄公的喜好,这辈子拜访倒也算得上愉快。
    这些罪犯大多是因为胡言天狗食日一事入罪,东宫下了令,开春后全部当街问斩。世上不乏因言获罪而死的人,当初的上官仪也是如此。全部问斩是一种干脆的处理手段,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在敢胡言。
    可狄仁杰把案子查清楚后,发现里面有些只说了天狗食日是凶兆,并未影射东宫,如此重罚,量刑太重。这部分人狄仁杰想轻判,却碍于东宫令旨已下,他实在不好驳了东宫的令旨。毕竟太子初入东宫就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在这个时候还闹个君臣不和,他当朝顶撞天子,于大局不利。
    太平翻开了几页文书,含笑把文书合上,笑道:此事本宫能办。
    狄仁杰微惊,殿下如何办?
    法外有人情。太平微笑,将文书放在了狄仁杰面前,等开朝第一日,狄大人只管把这份名册呈递给三哥,本宫会与三哥陈情,他会准了你的特赦之请的。
    狄仁杰微微皱眉。
    太平轻笑,仁君,谁不喜欢呢?点到即止,尤其在这个时候,狄大人,你说是不是?
    狄仁杰笑意复杂,怪不得天后说,殿下若有所请,都要臣全力相助。
    太平愕然,母后何时说这话了?
    狄仁杰干笑两声,臣还以为殿下知道。
    本宫不知道。太平的眸光紧紧盯着狄仁杰,想听他说完。
    狄仁杰却绕了其他的事,殿下,臣这边还有几桩案子,想请殿下帮忙。
    狄大人请说。太平上辈子就知道他狡猾,他不想说的,太平怎么撬都撬不开他的嘴巴,所以只得作罢。
    太平离开大理寺时,狄仁杰含笑相送。等太平走远之后,狄仁杰心道:天后,您选择的是公主殿下么?这条道难如登天啊眸光复杂,狄仁杰走回案边,打开一本,看了一眼太子的批注,苦笑地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边。
    脑海中忽然浮起了天后重用他那日,私下问他的那些话
    狄仁杰,你是为君王办事,还是为天下百姓办事?
    臣
    倘若为君王办事,本宫便只能提拔你到此,倘若为天下百姓办事,本宫希望你能抛却成见,不论那龙椅上坐的是谁,一心只为百姓,把天下人的福祉放第一位。
    那时候的狄仁杰尚未领会武后的意思,如今想来,只怕天后那时候开始,便有了那个意思。
    本宫心中有个愿望,想看见大唐盛世的模样。那时的武后双手负于身后,高高睨视于他,狄仁杰,你可愿帮本宫实现这个愿望?哪怕荆棘满路。
    臣愿意!
    狄仁杰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回答,倘若今日武后再问一样的问题,他只怕回答得没有那么干脆。
    他会说
    容臣,再想想。也再看看这位二圣的掌上明珠,能不能让他心悦诚服?
    太平在外忙碌了一日,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暗。
    天幕之中,碎雪如屑,再下几场微雪,天便彻底放晴了。长安很快便会迎来春日,她与婉儿的春日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至少在她的羽翼没有完全展开、不能将婉儿保护得严严的之前,太平只能克制自己,小心翼翼地保护婉儿。
    春夏。太平在窗口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了,便准备唤春夏去打水洗漱。哪知一回头,却发现宜春宫中并无春夏的身影,她竟不知春夏这丫头什么时候离开的。
    春夏?太平心中疑惑,一路唤着来到殿门前,春夏呢?
    几名候在殿外的婢子相互看了看,当中一名上前如实道:她往那边去了。
    太平顺着这婢子的指向瞧去,那边不是玄德门的方向么?这个时候悄悄跑出东宫,定有蹊跷。
    半晌没听见太平应声,婢子恭敬问道:殿下要派人去寻么?
    不必了,本宫等她回来。
    太平转身回了殿中,往坐榻上一坐。
    没过一会儿,春夏便匆匆赶了回来,太平本想好好问问,哪知春夏笑吟吟地走过来,双手将个锦囊奉上,回来时,奴婢在玄德门外瞧见了红蕊,奴婢便斗胆悄悄出去寻了她。这个锦囊,是红蕊让奴婢交给殿下的。
    你不早说!太平绷着的严肃瞬间破碎,瞪了一眼春夏,下次出去,记得与本宫说一声。说完,便急切地打开了锦囊,拿出了里面叠好的纸方子。
    她凑近鼻端嗅了嗅,脸上的笑意更浓,这墨香味儿只有她的婉儿有。
    春夏哑然笑笑,退出殿去。
    太平徐徐打开了纸方子,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只觉一颗心瞬间暖了起来。
    婉儿说
    殿下辛苦。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婉儿今晚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她写完这四个字后,唇角往上一翘,满心都是对太平的思念,又写下了另一句话,臣祈寒夜入梦,与殿下再会烟火深处。
    太平忍笑,烟火深处,镌刻了她与她太多的甜蜜回忆。看完最后这句话,太平将纸方子贴在了心口上,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仅希望每个晚上都能梦见婉儿,还希望每次梦醒,枕边人就是婉儿。她贪慕婉儿给她的温柔,贪慕婉儿许她的放肆,贪慕与婉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未来。
    可如今,她唯一能放纵的只有她那汹涌的思念。
    婉儿。
    春夏又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中,将端来的热水盆放在了太平脚下。
    红蕊说,大人吩咐了,殿下跑了一日,定然很累,一定要好好泡个脚。
    太平只觉心暖,她倒是想得周到。
    春夏垂头帮太平除了鞋袜,小心伺候太平泡脚。
    太平只觉爽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春夏,明日你不必陪着本宫去办事了。
    春夏愕然,啊?
    你回宫去,给本宫送封信给红蕊。太平话音严肃,可得小心些,找个僻静的地方再送,宫中的眼线众多,不可不防。
    诺。
    第84章 名册
    有了太平的助力, 李显倒是乐得坐享其成。好不容易收敛的玩乐之心,这两日几乎原形毕露。裴炎无奈,规劝无果,只得上本如实俱告天子。
    太平在外打着东宫的名号, 各处奔波, 这次处置流言得当,在朝臣心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婉儿没有诏令, 不能出宫, 平日便在紫宸殿偏殿抄写经文,既然已经说出口, 此事就必须得办好了,免得天后追问,拿不出东西来。
    为了避嫌,太平鲜少回宫, 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宫歇息。只有春夏经常被打发回宫, 帮助传递书信。春夏与红蕊一来二熟了, 后面宫人们瞧见两人并肩坐在湖畔闲话,也觉得极是寻常。起初武后的眼线还盯着两人,可两人传递书信实在是小心, 常常只是凑近笑语两句, 书信便从袖底递了过去, 旁人见了, 也只觉是两个宫人情同姐妹,就算竖着耳朵听,说的也只是寻常叮嘱,并没有哪里奇怪的。
    眼线盯久了,便觉无趣。消息传至武后那边, 武后也听得无趣。加之武攸暨的回报,以及问询武攸暨随侍的答复,虽知太平与婉儿见过一面,却也没有什么出格之举。甚至,那日的羽林将士还瞧见了公主与武攸暨亲近,武后只觉确实是她想多了。
    太平只是十七岁的姑娘,婉儿也不过十八而已,怎会与那些终老深宫的宫人一样,为求慰藉,两女成悦?在武后的印象里,婉儿是个谨慎的人,不会不管不顾地做这样的蠢事。
    同年三月,郊外冬雪已经消融,长安那边各项事宜也处理妥当。
    天子李治下令,二圣回返长安。其实李治早就有回返长安的意思,裴炎的折子他不止看见了一本,每一本都陈述太子的贪玩与公主的处事妥当。李治想,太子如此贪玩,是该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这段时日,长安城上下对公主赞不绝口。除却公主对流民的安置外,还有她对兄长的关爱。废太子李贤向来是人人避之的庶人,毕竟朝野上下皆知他曾与武后斗法多年,武后最是不喜。虽说现在他是幽禁的罪人,可朝臣们都懂,他只是斗争的失败者罢了。那晚的政变倘若成功了,如今囚在这儿的应该是武后,他已经成了大唐的新天子。
    百官们虽然忌惮武后,可对李贤这个曾经的太子,多少是惋惜的。毕竟,他曾经是那般耀眼,朝臣们也曾为大唐有这样的太子骄傲过。朝臣不闻不问,只为明哲保身,也只是人之常情。
    所以,太平敢去探望李贤,朝臣们一面觉得公主危险,一面觉得公主重情。天下从未有公主继位之事,所以公主做这些,谁都以为是看重兄妹之情,倘若换个皇子,旁人只会觉得是故作情深,另有所谋。
    起初李贤也觉得太平只是装模作样地关心他,可太平来得次数多了,李贤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妹妹。也许从开始他就看错了她,也许从开始他就不该对她起杀心,险些丢了这宫中最后的一丝温情。
    哒
    太平手执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得意笑道:二哥,你这一角的白子,可都死了。
    李贤回过神来,仔细看了一眼棋盘,笑道:几日不见,你这棋艺又精进了。
    都是那只老狐狸教的!太平随口答道。
    李贤怔了怔,老狐狸?
    狄仁杰!太平提到这人,眸光明亮,二哥你是没跟他对弈过,一个不小心,就杀你个措手不及,狠着呢!
    李贤淡淡笑道:母后手下的人,哪个人不狠呢?
    太平愕了一下,不知该答什么。
    李贤叹息,太平,等二圣还朝后,你能不来这儿,便不来这儿吧。
    为何?太平明知故问。
    李贤自嘲,我毕竟是谋逆获罪的庶人,你往我这儿跑得勤了,母后那边的酷吏便能给你按上一堆罪名,到时候李贤看着越发生得明媚的太平,你会比二哥的境遇还要惨。为了让天下人明白,忤逆天后着没有好下场,李贤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心软。
    我只是来看我的二哥,我也只是个公主,一无权,二无势,母后再狠,也不至于拿我落刀吧。太平讪笑,二哥放心,她杀我也没有用。
    李贤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平。
    太平不解二哥为何会这样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妆容花了?
    李贤眸底涌动着复杂的光泽,没有立即回答太平的话。
    太平被李贤看得心中发毛,二哥,到底怎么了?
    太平,你姓什么?李贤忽然问道。
    太平认真答道:李。
    我们大唐,是李家的天下。李贤伸手覆上太平的手背,语气热烈,记住这句话。
    二哥你?太平不解。
    李贤左右看了看,虽说这殿中并无旁人,可他还是站了起来,从殿门到窗户,全部都查了一遍,这才走回太平身边。
    只见他凑近了太平耳边,低声道:我阻止不了母后的野心,我希望你可以帮二哥办成此事。大唐建国不易,那是皇爷爷他们一城一池,用命打下来的江山,不能中途易主,成了旁姓的天下。
    太平故作惊讶,二哥的意思是母后想
    嘘!李贤也是个有野心的,相似之人最能嗅到对手身上透着的野心味道,父皇一味宠信她,我造反也是别无选择。
    他想保下的是大唐山河不落旁姓,想维系的是李氏皇族国祚绵延。
    李贤紧紧盯着太平的眼睛,你是公主,确实如你所言,你再忤逆,母后也不会把你当成敌手对付。正因如此,也只有你有机会掰倒母后!
    太平心绪复杂,张了张口,却不知能说什么。
    父皇忌惮阿娘,却不会像二哥这样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她忽然懂得阿娘为何一定要废了二哥,亦或非要逼着二哥谋反,若不如此,一旦二哥顺理成章地坐上龙椅,他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阿娘。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帝王家岂有真正的人伦温情?
    哪怕已是阶下之囚,二哥心里念着的还是复仇,算计的还是阿娘。不甘二字,就像是深植在他心房深处的蔓藤,砍之不尽,焚之又生,反反复复,难得自渡。
    太平,你在迟疑什么?李贤显然不满意太平的犹豫。
    太平垂眸,不想被他看出半点端倪,我并无实权,母后也不会给我实权。二哥你有所不知,母后是铁了心的想让我嫁给武攸暨,这次我回长安,她还打发了武攸暨一路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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