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太平对着她伸出手去,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语气颇是认真,全然不像初识的陌生人。
    她并没有去握太平的手,只是垂首道:妾自当领命。她看不见太平是什么表情,却听见了太平的一声轻叹。
    后来,她退出殿门时,太平当着春夏肃声说了最后一句,入了我千秋殿的人,宫婢也好,内侍也罢,我都会尽心保护。
    她琢磨了许久这句话的话外之意,她不是不信太平,而是上辈子这个时候的太平说不出这样的承诺。
    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她与她的初见,是因为落入掖庭的纸鸢,不是武后带她来千秋殿伴读太平。准确说,从她第一次觐见武后起,事情很多地方便不一样了。
    一件小事不一样,牵扯出另外的事不一样,甚至会引发更多的事不一样。
    万一
    流言的源头也不一样了,用陈七为饵,最后只怕是一场徒劳。
    正当婉儿想事情出神时,春夏悄悄地将暖衣罩在她的身上,小小地惊了她一下。
    原来是你。
    殿下说,三月春寒,才人若是睡不着出来走走,记得多穿件衣裳。
    春夏说完,对着婉儿一拜,退回了檐下,继续值夜。
    婉儿往太平的殿门看来,殿门依旧紧闭,宫灯烛火却将太平的身影照在了殿门之上。公主悄悄地看了她多久?婉儿不知道,可公主不是上辈子那个骄纵的小公主,婉儿已经可以确定。
    多谢殿下。
    不必。
    太平淡淡说完,径直走回了床边,钻入了被下。她蜷起了身子,嘴角一勾,看来婉儿尚不习惯住这儿,她得想想法子,至少要让婉儿住得更安心些。
    婉儿拢了拢太平送来的暖衣,鼻翼微动,嗅到了暖衣上沾染的太平身上的淡淡香味。
    说不心暖,都是假话。
    她脑海中已经可以想象出太平把衣裳暖在怀中捂热的模样,婉儿哑然低头,浑然不觉自己脸上漾起的笑意,默然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她重新躺下,太平的气息萦绕身旁,就像是曾经的那些夜晚。
    婉儿总是在太平醒前醒来,只有那一刻,她才敢放肆地凝望太平的脸庞,甚至在太平睡得极沉时,她还能温柔地轻抚太平的脸颊,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那是她上辈子最安心的时刻,也是她最放任自己的时刻。
    她蜷身拥紧暖衣,脸颊枕在了暖衣的领子上,竟很快地有了睡意,终是入了梦乡。
    清晨,一名宫婢快步走入了甘露殿的宫院,来到了武后的寝殿外。
    武后向来起得很早,宫婢只在殿外候了片刻,便被武后传召入内。
    宫婢跪在了武后之前,恭敬地叩首,拜见天后。
    太平那边如何了?武后顺手拿了本折子起来,一边看,一边问,本宫听说,她昨日落湖了。
    宫婢如实道:回天后,确实如此。昨日公主起了兴致,游湖之后,一个叫陈七的内侍没伺候好,才让公主不小心落了湖。
    武后缓缓地翻过一页,陈七?
    跟着司船那边干活的小太监,模样生得俊俏,公主还夸了他,所以才临时让他伺候。宫婢继续回答。
    武后的动作微微一滞,眸底泛起一丝疑惑,陈七在宫内还有熟识的人么?
    宫婢回道:只有个叔叔,是马球场的管事,叫陈元。
    马球场。武后把折子关上,忽然有了兴致,太平后来怎么处置陈七的?
    公主气急了,直接罚了禁闭,断了那陈七的水粮。宫婢继续答道。
    武后脸上有了笑意,把折子放到一旁,昨日上官才人也跟着公主?
    是。宫婢认真回话,才人处事果断,及时抓住了公主。
    武后站了起来,备轿。
    身边伺候的女官忍不住问道:是去大明宫,还是去千秋殿?
    武后微笑道:陛下休养这几日,身子应该好些了,今日早朝本宫便不去了。
    诺。
    两刻之后,武后驾临千秋殿。
    彼时太傅正给太平讲学,婉儿也在一旁伴读,听见武后来了,众人便先向武后行了礼。
    武后挥手示意太傅继续,话却是说给婉儿的,随本宫去庭中吃盏茶吧。
    诺。婉儿领命跟着武后去了庭中。
    太平探头瞄了一眼,这下可一句讲学都听不进去了。
    太傅清了清嗓子,殿下。
    太平只得坐好,翻开书盯着太傅刚才讲的地方,心绪却早已飞至庭中。
    春夏给武后与婉儿上了两盏茶,便知趣地与一众宫婢们退到了檐下。
    武后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淡声问道:公主昨日罚那内侍重了,你为何不劝?
    此事可大可小,劝不得。婉儿话中有话地回了一句。
    武后挑眉看她,她端立一旁不敢多言。
    太平可是头一回罚这般重。武后再道。
    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眉眼,伺候不周,也当如此,他们方能明白,什么该用心,什么不该用心。
    武后笑了笑,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平的意思?
    恰好想到了一处罢了。婉儿如实道。
    武后笑意更浓了几分,她这样的年岁,恰好是岁月沉淀后最美好的时候,笑意像是陈酿,回味悠长。
    这边事了,你便回我这里伺候吧。武后徐徐开口。
    婉儿愕了一下,不伴读了?
    武后眸光复杂,你想伴读?
    换做上辈子,婉儿一定搪塞过去,可现下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妾想。眸光明亮,光洁无暇,澄净得比秋日的晴空还要干净。
    在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之前,婉儿不能一再改变事情走向。
    况且,她还想再陪陪太平,伴读三年,珍惜她与她最美好的三年。
    武后定定地看着她,眸光犀利。
    太平只是公主。
    妾只想再多读些书。
    武后没有立即允准,婉儿越是真切,她越是觉得不安。毕竟她与婉儿之间横亘着一个抄家之仇,她自忖可以驾驭婉儿,可太平不一样,太平只是乳虎,她根本驾驭不了婉儿。
    婉儿也不再说话,她知道这时候再多说一句,只会招来武后的更多猜忌。
    正当这时,鸽笼里面的咕咕叫了两声。
    武后进来时就发现了鸽笼,本来以为是太平跟四郎要来养着玩的,可仔细一看,这不是四郎最爱的白鸽么?
    真是聪明啊,知道把鸽子放太平这里,有太平护着,便能有一线生机。
    这白鸽
    白鸽无辜,本宫知道。
    武后语气寒凉,打断了婉儿的话。
    婉儿徐徐跪下,叩首道:但凭天后处置。
    第14章 端倪
    昨日就让你注意自己身份,收敛你的倔性子,看吧,这下得罪了阿娘,看你怎么办?太平的声音忽然响起,今日的晨课似乎下得很早。
    武后静默看她,并不接话。
    太傅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今日殿下听学效果甚佳,已经会背《礼记》玉藻篇了。
    武后眸光微讶,定定地看着太平,都背下来了?说完,挥手示意太傅退下。
    太傅不敢多言,垂头退出了千秋殿。
    太平微笑着凑近武后,黏腻地挽住了阿娘的手臂,甜腻地唤道:阿娘,你今日来,是考察儿学问的?
    武后忍笑,只是来瞧瞧你,昨个儿坠湖,可有受寒?
    太平靠在了武后肩头,笑道:还好,有个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了儿,不然真要喝两口湖水了。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斜觑了一眼婉儿,原来如此。
    阿娘,她这人就是倔脾气,你不要与她计较,可别气坏了身子。太平一边说着,一边轻抚武后的后背。
    也是。武后莞尔,看向太平,太极宫这边入了雨季,很是潮湿,等大明宫那边的新殿收拾妥当,你便也搬过来吧。
    太平笑眯眯地道:好呀!这样儿想见父皇,便不用跑那么远了。
    母后这几日也要回去了,你父皇身子不太好,总要多帮衬些。武后轻抚太平的后脑,母后不在这几日,你可要注意些,切莫惹出什么大事来。
    太平无奈苦笑,阿娘放心,你给儿挑的这个伴读,可啰嗦了,这不成,那不成的,吵得儿头疼。
    是么?武后沉了脸色。
    婉儿叩首再拜,殿下功课重要,自当时时规劝,倘若殿下觉得妾说话聒噪,妾愿意听候天后发落。
    你这话就不对了!阿娘明明已经把你赏给了我,你是留是去,该由我说的算!太平微微昂头,得意地看向母后,阿娘,你说是不是?
    武后似笑非笑,太平,她如此聒噪,你还想留她?
    吵是吵了点,总归劝的也是正事,儿这儿向来人少,多个人也热闹些。太平眉开眼笑,平日蹴鞠就春夏陪儿,她总是让着儿,才人性子刚烈,反倒不会让着,踢起来也有意思!
    武后沉眸,你想好了?
    儿想好了!太平骄傲地扬起脸来,眸光明亮地看着婉儿,儿就不信,她在儿这儿可以倔强一辈子!
    武后气定神闲地吃了一口茶,缓缓站了起来,笑道:那母后就瞧瞧,你跟上官才人这一局,到底是谁赢?说完,她凑近太平,佯作给太平整理鬓发,附耳低语了一句。
    太平笑意微僵,努力维持着笑意,对着母亲重重地点了下头。
    武后拍了三下太平的肩膀,终是离去。
    太平悄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走近了婉儿。
    起来吧,还跪着,不怕把膝盖跪坏了?她伸出手去,语气却极是温柔。
    婉儿怔了怔,没有握她的手,也没有立即站起来。她蹙眉看她,低哑道:殿下不该提那事的。
    太平笑道:确实是你第一个伸手给我,也是你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不让我沉入湖中。作为还礼,我便给你留下的机会。说着,她身子前倾,双手牵住了婉儿的手,硬是把她牵了起来,一事归一事,你救我是事实,我虽看你不顺眼,却也愿意成人之美。
    不顺眼?婉儿愕然,在意的竟是这三个字。
    太平顺着婉儿的话嗯了一声,手却紧紧牵着,孟浪地上下打量她,你瞧瞧你,今日脂粉施得极淡,发髻也松了,衣裳穿得这般素净,怎么顺眼?说着,太平眼珠子一转,走,回殿,我给你重新梳妆!
    婉儿焦急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本宫只想听学时,身边的伴读赏心悦目一些,本宫高兴就好,管它礼不礼,合不合?说完,太平无视婉儿的抗议,拉着她踏入寝殿,把婉儿按着坐在了妆台边。
    婉儿如坐针毡,想要站起,又被太平按着坐下了。
    殿下!她似是恼了。
    可太平比她还恼,挑眉瞪着镜中的婉儿,阿娘今日默许了,你就是她给我的人,这是本宫的命令,你给我坐好!否则
    婉儿怎会受得这样的威胁,虽说没有再站起,可脸色已阴如寒霜,妾是个人,并不是任由殿下打扮的木偶。
    太平知道她是真恼了,不动声色地坐下,一手捏住婉儿的下巴,一手拿着眉笔,温柔地画上了婉儿的柳眉。
    我饿了陈七一日,今日必有人来求情,你好歹陪我演好这场戏啊。
    婉儿没想到太平说的竟是这个理由,可此事
    正事要紧,对不对?太平眸光温柔,似是要漾出水来。
    婉儿看得有几分怔忪,恍惚以为眼前的太平就是上辈子那个深情款款的太平,反驳的话瞬间哽在了喉间,婉儿张了张口,只能选择作罢。
    上辈子太平鲜少占这样的上风,难得婉儿先偃旗息鼓,太平自当戏假情真地做点什么?眉笔缓缓画过眉尾,娴熟又温柔,这是太平想了许久的画面。只是,上辈子婉儿从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动不动就说于礼不合,动不动就拿那些扎心的身份来刺激她。
    好不容易逮到这样的机会,她定要好好珍惜。
    太平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烈,婉儿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难道只因她救了她,太平就待她这样上心了?
    不对劲
    婉儿想到了武后方才曾经附耳太平,难道太平突然这样,全是武后教她的驭人之术?武后来硬的,太平来软的?
    别动。
    太平眉心微蹙,眉笔微微一挑,画好了婉儿的左眉。她觉得捏下巴不顺手,索性一手捧住了婉儿的左颊,温暖的掌心熨在婉儿脸上,也不知是婉儿的脸颊发了烫,还是她自己的手发了烫。
    婉儿起初还恼她胡闹,可渐渐地竟情不自禁地沉溺在了太平的温柔之中。饶是她筑起千种心防,只要眼前人是太平,总能轻易碾碎她的防线,撞得她的心房砰砰作响。
    她与她离得这般近,年少的模样映入彼此的眼中,悄悄烙入彼此的心底。
    当觉察到呼吸变得微沉,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后挪了挪。
    婉儿绷着淡淡的语声,画完了?
    还差一点。太平哑声说完,放下了眉笔,拿起了口脂,用食指抹起一些,正欲涂上婉儿的唇瓣。
    婉儿心神微乱,慌忙扣住了太平的手腕,急道:妾自己来吧。
    太平的心跳狂乱,她也怕再亲近下去,露了马脚,徒惹婉儿厌恶。当即顺着婉儿的话,把口脂递了过去,给。
    婉儿接过口脂,侧过身去,不敢再多看太平。只见她匆匆沾了口脂,对镜抹上了自己的唇。
    柳眉眉尾微扬,衬上了鲜红的口脂,若是眉心点上梅花,那便是她最得意时的妆容。
    婉儿震惊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的视线悄然游移,望向了铜镜中的太平,她笑意盈盈,眸底虽有惊艳之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烂漫。
    若太平也是重生之人,只怕根本忍不住要上前相认。
    她与她错过了那么多年,明明相爱却非要伤彼此一个遍体鳞伤,若是双双重生,以太平的性子怎能继续错过?
    太平不是不想认,只是还不到认的时候。她强烈压抑着上前拥住她的冲动,笑道:瞧!这样赏心悦目多了!
    女为悦己者容。
    婉儿也不能免俗,况且说她赏心悦目者,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她不敢笑得太过,却也忍不住嘴角扬了笑意,妾是罪臣之后,如此打扮,未免太过招摇。
    放心,也只有本宫能瞧见,出了这千秋殿,也不准你这样打扮。太平凑近婉儿脸侧,笑望着镜中的婉儿,在宫中,太过美艳可不是好事。
    霸道。婉儿寒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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