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妍追着他问,“爸, 你告诉我。”
    “是你舅舅,骗我。”孟重阳放下东西,抬起眼说,“两年前你舅舅找我, 说用我的名义去帮他借钱, 让我只管借, 他负责还,还摁手印立了字据,拍着胸脯说他一定还,我半个文盲哪知道那是借的是高利贷,帮他借了不少,钱我一分没拿,全打在他卡上了,之前还偶尔有联系,现在也联系不上了。”
    孟重阳的店上次被砸,摔了一跤倒也没大事,想着那就是一群泼皮混混,躲两天就过去了。
    她舅舅读过书,有文化,之前还在省会高中当老师,孟重阳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人会突然转了性,老师的工作早就辞了,拿那些钱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虽然现在已经报警了,先把你舅舅找着,但那些人保不齐还会来。”孟重阳坐在凳子上,脊背像是也被这件事压弯了,视线瞧了眼屋里,叹了口气说,“就这两天,搬吧,去你妈那边儿,我也走。”
    孟重阳人到中年,越活越胆小,是真的怕了,儿子没了,现在就这一个闺女,他更是恨不得捧手心里护着,要是在自己看护下出了什么乱子,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她妈交代。
    孟妍在旁边听着,手里捧着杯温水,直到它一点一点凉下去。
    她感觉得到事情有多糟糕,孟重阳老实巴交一个人,结果摊上这种事,惹一身麻烦,她顿了顿说,“就这两天吗。”
    “嗯。”孟重阳点了点头,“你准备收拾收拾,你妈找好住的地方,就过去。”
    孟妍应了一声,没有再说。
    两个人这么隔着桌子坐了会儿,孟重阳伸手点了点桌上的超市袋子说,“电脑。”
    ……
    孟妍担心成绩,晚上睡也睡不好,但招生网的系统一直崩,根本进不去,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沉沉睡着。
    等早上醒来,就看见群里五班那堆学霸已经在讨论分数了,说今年分数虚高,普遍都比平时考得好,孟妍退出群又去查成绩的网址试了下,还是点不进去。
    许劲知那台电脑放在桌上,昨天随手放的,伸手就够得到。
    她拿过来登录网页,输入身份证号和密码,进行这一系列动作时多少还是有点紧张的。
    直到页面跳出来,总分395分,算是还行。
    但在普遍分高的情况下,到时候分数线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孟妍又回班群里看了一眼消息,最后一条是杨启超刚发出来的,内容是恭喜许劲知,712分,市第一,省第五。
    底下一群撒花祝贺的斗图表情包。
    视线落回电脑屏幕上,孟妍点着鼠标关闭网页,发现桌面上有个叫“外滩活动照片”的文件夹,应该就是许劲知电话里说的那个,提前有征求到意见,这会儿顺手就点了进去。
    她漫无目地翻阅着文件夹里的照片,图片上许劲知穿着蓝马甲,脖子上挂一个志愿者的牌子,身后是上海外滩的夜景,在那群出类拔萃到遥不可及的人堆儿里,她喜欢的少年依旧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仿佛生来就该站在那个位置,让人移不开眼。
    最多两个月后,他就会在所有人的期待中以高分进清华,她却走艺术读个双非师范都不见得念的上。
    随之而来的,是带着一股酸涩的距离感。
    就这两天,搬吧,去你妈那儿。
    想到孟重阳被砸了两次的店,以及在市场外看到那群闹事的人,烦心的事情都赶到了一起,让人忽然就没了勇气。
    许劲知,我好像,等不到你喜欢我了。
    手机一震,是许劲知发来的消息。
    树:【考得怎么样。】
    许劲知刚从病房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丑橘,挺甜的。
    虽然比她上次给的还差点意思,但这玩意儿谁买都甜,就他买的不甜。
    孟妍回复说,【还行吧,395分,刚才看到杨哥在群里发了,恭喜许状元。】
    虽然他的生活从来都是人声鼎沸鲜花遍地,不缺她这一句恭喜。
    但她还是想亲自说。
    树:【一会儿我准备走,下午就到武尧了,估计得四五点吧。】
    武尧没有机场,他只能坐飞机到临市再转两个多小时的车。
    满打满算也就五天不到,他却莫名很想见到她。
    孟妍跟他又聊了几句,才磨磨蹭蹭起床洗漱下楼吃饭。
    楼下一进去,门里就是两个行李箱。
    一个合着,一个开着。
    孟重阳正拿了几件衣服往里放,“你妈来电话了,房子找好了,晚上就走,抓紧收拾好东西。”
    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说,“这么快吗。”
    “早走早心安,我睡觉都不踏实,生怕出事。”孟重阳一边说一边打包行李,他昨晚做了一整晚的梦,全都是三年前儿子去世那天的场景。
    说他胆小怕事也好,他是万万不敢在这种时候马虎。
    “胡同口买的油条豆浆,你凑合吃一点。”孟重阳抽空指了下桌上的早餐,“一会儿我去买菜做饭,你上楼把你的东西收拾好。”
    她过去坐下,拿勺子往豆浆里掺了半勺糖,淡淡说,“嗯。”
    许劲知的飞机延误,拖拖拉拉到下午才起飞,再转车到武尧就晚上七点多了。
    孟妍从家里出去看到他的时候,他站在门口,上头那展破灯亮着,笼下淡淡的光,许劲知身上换了身衣服,罕见没穿黑的,是件蓝色的t恤,胸前一小串字母绣标,简单好看。
    她记得他上午就出门了,路上也不知道有没有顾上好好吃饭,这会儿见了面问他,“你饿不饿。”
    他往这边走了几步,点点头说,“有点。”
    这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地方,就路边随意进了一家馄饨店。
    是之前她遇到过许劲知的地方。
    点馄饨的时候孟妍跟老板插了句嘴,“一碗要葱,一碗不要。”
    老板正往锅里下着东西,热气腾腾往外冒,“好嘞,你们坐着等会儿。”
    孟妍家里的东西其实还没收拾好,就那么放着便出来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周围进进出出很多人,还有正放学的小孩经过,带着红领巾吵吵闹闹。
    许劲知似是发现她情绪不高,看着她问了句,“怎么了,想什么呢?”
    老板这回动作很快,像是无形之中一切都摁了加速键,赶着话音落下,端了两碗馄饨上来,一碗带葱,一碗不带。
    孟妍拿起勺子,碰在碗底打转,看着跟前这碗馄饨,不紧不慢,“就是想着你以后去了北京,一定会前程似锦。”
    许劲知显然没听出这话里离别的前奏,淡笑声说,“你不是也去北京吗,到时候开学一起去。”
    她埋头吃饭,默不吭声。
    外面有人进来推销什么pos机,老板忙得根本没工夫跟他说话,驴头不对马嘴说了几句,那人摇了摇头就走了。
    她吃完最后一口馄饨,又抬头看他,问的话天马行空无厘头,“许劲知,你们学霸平时累不累,有时候我得不到的东西,努努力如果还不得到,就想放弃了。”
    “如果注定得不到,又觉得太累的话。”他勺子搭在碗沿碰出一声清脆的响,少年微哑的嗓音说,“就放弃吧,我其实也是这样。”
    好像人人都会这么想,注定得不到的,就放弃吧。
    她卧室的物件儿还摊在地上,不能在外面耽搁太多时间,从馄饨店出去往回走,路程短到总共也没聊上几句。
    眼看着快走到家门口,她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衣角,偏头看他,“我明天就要走了,估计不回来了。”
    他脚步一顿,开口时嗓音没来由的认真,“要走吗,去哪儿。”
    相比他的正经,她却笑了,“秘密。”
    一见她笑,好似事态并不严重,他猜不准,刚那句话还是让他隐隐觉得不安,“秘密,那悄悄告诉我。”
    孟妍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仿佛真有什么秘密一样,压低声音说了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许劲知,我骗你的。”
    这是谎话,也是告别,话一出口她眼睛里就起了水雾,只不过这周围光线太暗,看不出来。
    孟重阳打电话催她回家,最后一次见面也到此为止。
    听他说完再见,孟妍转身走向深红色的铁大门,她知道许劲知站在那儿还没走,却也固执不肯回头。
    深红色的大门一开一闭,她进去等了几秒,又专门走出去看。
    路灯下少年的背影高高瘦瘦,越走越远。
    他的好何止千千万万,可她贪心想要的更多。
    是她得不到还难过,小气吧啦。
    灯下那个耀眼的许同学,从明天起,我就不等你了,希望以后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依旧顺风顺水,身后草长莺飞。
    孟妍回家收拾东西看见抽屉里那支木签,现在来看签上写的还真应验了,不得不承认,城南这庙是挺灵的。
    当真百事不亨。
    晚上下了一场雨,雨声掩盖掉芝麻胡同里所有的细碎声响,连旁边最爱打孩子那家都没听见声儿。
    后半夜雨声逐渐变小,直到清晨才稀稀落落的停了。
    许劲知也是第二天醒来发现,她不见了。
    人去楼空。
    再有半上午收到一个快递,寄件人,孟妍。
    他三两下把快递盒拆了扔到一边,里面只有一支木签。
    是她在庙里求的那支。
    衰木逢春少,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
    下下签。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中一幕幕浮现,从她抽到这支签说“我要跟你一辈子”开始,再到昨晚她不明不白留下一句“许劲知,我骗你的”为结束。
    他看着这支签,反复看了好几遍,微垂下眼,呢喃说,“可我信了。”
    ……
    从昨晚开始,孟妍的手机开始收到一些恐吓短信和骚扰电话,孟重阳下车就拿走她的手机,絮絮叨叨往兜里装,“别看了,这段时间都不要看,过两天我去给你办一张新卡。”
    孟妍看着那部手机,也没说什么。
    这样也好。
    ……
    自从她走后,许劲知发现站在二楼顶头靠近角落那个地方,能看见她家院子里攀在阳台上的葡萄架。
    雨一场一场下,他每天都去看,看着那片青绿色的葡萄逐渐饱满,成熟,无人采摘,再到一天天干瘪,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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