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斯斯文文地问:小青,你没事吧?
    屈词眉头不着痕迹地跳了跳,小青小青,听着还以为他是那和白娘子一起闹金山寺的蛇妖呢。
    小少年脑子不太好使,不过关心秀才的心情倒是一如既往,他进了山,又没找到野人参,看着秀才的眼睛都水汪汪:靖哥哥,我没找到野人参,对不起。
    野人参那话本来就是骗余青的,一个普通的风寒而已,喝了药第二天就好了,哪用得着野人参。
    魏靖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少年突地一下就抱住了他大腿,抽噎着出声:对不起,靖哥哥你别死,呜呜呜
    魏靖:
    好端端地出口就咒他死,魏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偏偏还不能拿余青怎么样。
    也怪当初钱翠翠硬是要在他面前说什么他生了大病,没有野人参入药就要死,这才把余青忽悠进了山。
    魏靖有些不悦,觉得都是钱翠翠惹出来的祸,可一想到钱翠翠的家世,他又硬生生把那点不悦压了下去。
    魏靖可是王氏的心头宝,那话魏靖没反驳,落到王氏耳朵里那可就不一样了,先前她还怕得要死,现下听到那个死字,就气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拽住余青的手,就把他从魏靖身上扯了下来。
    她盯着那浑身脏兮兮的小少年,脱口而出就是辱骂:呸呸呸!余青你咒谁死呢!还有你一个男的整天就围着我们家靖儿转,你害不害臊!年纪轻轻就想做那不要脸的浪蹄子,可真是
    好了娘。魏靖是个读书人,听不得那些腌臜话,赶紧出声制止了王氏,他心智宛如幼儿,你同他计较做什么?再说他怎么也是因为我进的山,现下完好出来了,也算得上是喜事。
    王氏明显还有意见,可她听魏靖的话,最后还是闭了嘴,不过那双眼倒是恶狠狠地在小少年身上剜了几下,看样子像是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几块肉来。
    小少年心智低下,但感知却是敏锐,对人的善恶特别敏锐,王氏看他那几眼,硬是让他抖了抖,人也往魏靖的方向凑近了点。
    魏靖长相风流,行为举止都透着股文人的风雅,配上那修长的体型,当真是俊俏少年郎,也难怪村里无数姑娘喜欢他。
    他眉眼温顺,不笑时身上都有股无法忽视的温和,天生的笑脸模样,然而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之人,他厌恶余青的接近,却又因怕破坏自己的温柔表象而没有推开余青。
    秀才叹了口气,对小少年说道:小青,我的病已无碍,你消失这几日,你阿爹他们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既然现在平安出来了,就赶紧回去,别叫你阿爹阿娘担心,好不好?
    担心?
    屈词想起余青那个家,嘲讽的笑差一点就挂到嘴上去了,余青要是真就这么死在山里了,别说担心,那家人怕是开心得要吃席!
    跟魏靖说了会儿话,屈词这才转身回了余青那个家。
    余青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个弟弟妹妹,弟弟排行老三,叫余成光,是个游手好闲的赌棍,妹妹排行第二,叫余莲。
    见他回去,他那阿爹自然是激动得抱住了他,嘘寒问暖,满目都透着关心,余莲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着头,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能看出几分关切。
    至于阿娘阿娘的反应倒是和王氏一样,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开始言语输出,说他怎么不死在山里一了百了,还说他追着一个男人跑,老余家的脸都给他丢光了等等,总之字里行间全是刻薄,余成光时不时地附和两句,看他就跟看仇人似的。
    屈词也不奇怪。
    余青压根就不是这女人亲生的,继母苛待继子,这放在现代社会是比喝水还要平常的事儿,根本没什么稀奇。
    余青他爹年轻时从过军,军队去剿匪,救了一群姑娘,他亲娘就是这些姑娘里的一员,看中了余大鱼。
    余大鱼原是想着带姑娘回乡,谁成想姑娘生余青的时候大出血,孩子生出来,人却没了。
    后面余大鱼就带着余青回乡过生活,他一个糙汉子,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娃儿,带着娃儿下田,回去时淋了雨,因着没发觉及时请大夫,余青脑子就给烧坏了。
    后来经由媒人介绍,认识了田柳,也就是余青他继母,初识时田柳当然是千般好万般好,装得温柔又贤淑,还说会好好照顾余大鱼跟余青,余大鱼原不想再婚,可他实在不会照顾娃儿,想着家里有婆娘还是方便些,就跟田柳成了婚。
    开始时的确还好,后来等田柳生了余莲和余成光,就慢慢地变了味,他们一家四口,那余青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本来家里就不怎么富裕,还要多出一张嘴来,而且余青还是个傻子,整天跟在魏靖屁股后面跑,导致整个桃花村的村民看他们家眼神都透着鄙夷。
    田柳偏爱小儿子,对着自己生出来的女儿不怎么喜爱,就更别说由余大鱼前妻所出的余青了,在她的刻意引导下,余成光对他自然也厌恶得不行。
    余莲倒是还好,估摸着是她自己也受了田柳的挑剔谩骂,对待余青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也还算是关心余青。
    至于余大鱼
    呵。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那话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田柳本就是个强势的性子,婚前不显,婚后可算是暴露无遗,余大鱼生性怯弱,开始还会顶两句,后来一年又一年,他那点棱角算是彻底给田柳给磨没了。
    这回余青进山里三天没消息,大家都说他死在了山里,田柳看着好像着急,实则心里快活得很,她巴不得余青真死在山里算了,可余青没死,还好好地出了山,她自然是哪哪儿都不痛快。
    耳听着那些话越来越过火,余大鱼那杯磨灭的气性又起来了,他打断田柳: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阿青好不容易从山里回来,有什么不能等明天再说,非要当着孩子面吗!
    屈词眉头一挑,哦吼,这怕是不得了了。
    往日里余大鱼顺着,田柳都有说不完的抱怨,这会儿不顺着了,那还不得炸起来?
    果不其然,妇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发了飙:他余青不要脸地追着个男人跑,村里人是怎么指指点点我们一家的!怎么连说一句都说不得了是吧!我为这个家做牛又做马,到头来得了什么,还要受你这气!?
    余大鱼往日里被镇压惯了,那一点初露的锋芒在田柳的强劲攻势下,很快就又烟消云散,他没再出声,而是带着余青,把他推进了房间里。
    背后妇人喋喋不休的叫骂还在继续:好好好,护着吧,余大鱼我跟你说,你有种就护着那傻子一辈子!我看他最后到底能变成个什么货色!
    黝黑的汉子拍拍儿子的头,露出个安抚的笑:阿青累了吧,先睡会儿,有什么睡醒了再说。
    小少年拽住转身欲走的汉子衣袖,满脸怯生生:阿爹,我是不是又惹婶子不高兴了?
    他抿着唇道歉:对不起,都是阿青的错。
    大儿子脸上脏兮兮,糊得都看不出原本肤色了,但那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依稀还能从中看见他那个死去前妻的模样。
    余大鱼心里突地漫上一层伤感,这孩子是那姑娘拼了一条命给他生下的种,他不仅没照顾好,还让他变成了傻子。
    孽,都是他自己造下的孽啊!
    第四章 哇地一声哭了
    余大鱼对余青有愧,对他死去的娘更是有愧,一时之间他竟然是不敢再看余青那双澄澈的眸子,转身落荒而逃。
    门缓缓关上,小少年脸上纯真的表情也慢慢消失不见,再一眨眼,纯真已变成了嘲讽。
    有愧?
    呵。
    愧疚能值几个钱?
    再说他就算是对余青再有愧,余青也不可能感受到半分了,那个傻里傻气心思单纯的少年,早就死在了山里,活着出来的是他屈词,不是余青。
    现下是秋收,桃花村早就进入了农忙时节,村民们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有劳动力,基本都在田里。
    余青是男人,也算是劳动力,不过他智力停留在小孩阶段,自然也是小孩心性,经常做事做到一半就玩了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帮倒忙,久而久之,余大鱼也就不要他下地干活了。
    原本一个时辰就能干完的活计,没有因为加了个人而缩短时间不说,还增加了负担,这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怎么选。
    对此屈词简直求之不得,他是个活生生的现代人,从小娇养着长大,要他吃喝玩乐还行,真要下田的话,那真是两眼一抹黑,怕是当场就得露出马脚。
    不下田归不下田,也就不代表完全没事儿了。
    余成光是个赌棍,滥赌成性不说还好吃懒做,家里的活计他是一概不做,每天天不亮就往外跑,太阳落山才回来,至于干活?
    干活是不可能干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干活。
    家里劳动力也就那么几个,少了余青,又少了余成光,就只能由女性顶上,田柳要忙家里的事,也就只剩下一个余莲了。
    这天上午,田柳让余青给田里的余成光和余莲送饭,说是饭,其实也就两个窝窝头配点咸菜,田柳抠得慌,平日里桌上是没什么荤菜的,约莫是这段时间是农忙,知道家里汉子要吃点油星子才有劲儿干活,所以宰了只鸡。
    把饭篮子交到余青手上,田柳眼神凶狠地警告:余青我告诉你,这饭菜可是给你爹和妹妹准备的,你要是敢偷吃,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余青小时候没少被田柳骂,有时候她还会明里暗里地掐余青,时间一久,对这个女人的恐惧就刻进了余青骨子里。
    此时对上妇人那凶狠的表情,余青果不其然被吓得抖了一抖,连头都不敢抬就慌忙保证:阿青不偷吃!
    田柳摆摆手:行了,赶紧去!
    小少年得了话,立马脚下生风似地跑远了。
    阿爹!吃饭了!田埂上传来小少年清亮的叫喊,余大鱼抹了把汗,抬头一看是余青,便招呼自己的二女儿放下手里的活,吃了饭再说。
    正午实在热得厉害,一家三口蹲在树荫底下,边乘凉边吃饭,余青手里揪着根狗尾巴草,闻着那飘到鼻尖的鸡肉味,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余大鱼见状把碗伸到他面前:阿青吃鸡肉。
    余青抬手想抓一块,手伸到一半不知道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闷着嗓子拒绝道:阿青不吃,阿青吃过饭了,阿爹吃。
    余大鱼二话不说,直接往他手里塞了块鸡肉:爹叫你吃你就吃,吃吧,不够爹碗里还有。
    他们家桌上一年见不着几回荤腥,刚衣锦还乡那会儿,日子是真过得不错,虽不说顿顿大鱼大肉,但桌上也能见一点油星子,后来小儿子出生,沾了赌,家里就开始落魄起来了。
    余大鱼看着大儿子低着头小口啃鸡肉的样子,心里愧疚又多了一层,都是孽啊!
    余大鱼心里想什么屈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古代没有现代那么多调味料,田柳的厨艺平平无奇,一只鸡做得又油又腥,闻着是那么回事,吃到嘴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要不是怕人设崩塌,屈词早就吐出来了。
    吃完饭,屈词把碗筷收进篮子里,循着来时路往回走。
    桃花村的田地分布不均,有些在东南角,有些在西北角,不过总共那么大一块地方,免不了有那么几家农户的田是靠在一块的。
    余家的田在半山腰,往下走过田埂,就是杨虎家的田,为什么说是杨虎家的呢因为屈词刚走没两步就看见了坐在田埂上吃饭的杨虎。
    虽说夏日已过,但秋老虎仍有余威,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满身大汗,忙完农活的汉子揪开了衣衫,露出强壮的胸膛,配上那大刀阔斧似的坐姿,属于男性的荷尔蒙瞬间就到了顶。
    屈词踮着脚往他碗里瞅了眼,好家伙,有鱼有鸡,还是白花花的馒头,那伙食一拎出来,怕是半个桃花村都比不上。
    毕竟在这个时代,稻米可是精细物,大多数人家都不会拿来做馒头,他们只会在宴客或是什么节日,才会拿出稻米来煮饭,其余大多时候,都是吃的窝窝头。
    谁!杨虎吃着饭,突地觉得背后有人,手抓了身边的镰刀就往后挥去,直到视线里出现个拎着饭篮子的小少年,他眼睛一缩,镰刀堪堪停在了小少年脸颊边。
    不过纵使如此,锐利的镰刀还是将小少年的脸划破了个口子,白皙的皮肤深处淡淡血色,乍一看像是抹了胭脂。
    杨虎警觉性很高,方才那都是下意识动作,等认出来人收手已经来不及,这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见小少年僵着一张脸,亮晶晶的泪水从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里夺眶而出。
    杨虎:
    杨虎是个硬汉子,从不曾落过泪,杨小虎作为他儿子,也继承了他的秉性,红眼是红过,但哭出来也是鲜有,这会儿碰上半大个少年在他跟前哭,还哭得悄声无息,他难免有点不知所措。
    然而面上冷硬惯了,他也不会哄人,刚想开口劝余青别哭了,岂料一抬手,小少年瑟缩一下,眼泪却是流得更凶了。
    杨虎: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一声咕噜凭空响起。
    屈词:靠北拉!
    杨虎听见他肚子叫,犹豫一瞬后把自己碗里的馒头给他递过去一个,他不善与人沟通,也没多余的废话,就一个字:吃。
    屈词盯着那个白馒头,只觉得嘴里正在分泌着唾液。
    僵持了几秒后,小少年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个馒头。
    杨虎见状也松了一口气,他瞟了一眼余青手上的饭篮子,心里有些疑惑,一般人都是自己先吃过才会来送饭,可听着余青那肚子的声响,像是没吃过。
    想到余家的情况,他心里那点疑惑也很快就散了。
    其实杨虎猜的没错,虽然田柳不给余青吃肉,但饭还是给的,就是屈词这个人吧吃不太惯。
    秉承着好歹吃一口维持一下生活的原则,这几天吃饭时屈词都是象征性地吃几口,有了些微饱腹感后就不吃了。
    倒不是说他作,主要是有那么点水土不服。
    按理说余青这副身体只是换了个灵魂,那胃也还是原装,没理由吃了那么多年的粗茶淡饭,换了个芯子就要出问题,但屈词就是不舒服,吃多了就要拉肚子,哪哪儿都不舒服。
    这会儿对着杨虎给他的那个馒头,屈词吃得简直要落下泪来。
    想当年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如今竟然堕落到吃个馒头都能吃出幸福感,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不如鸡!
    小少年哭是没哭了,不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仍旧是泡在水雾里,好像下一刻就又能哭出来一样,表情可怜兮兮,咬着馒头的动作却是又狠又快,像是对待什么仇人似的。
    杨虎在心里叹了口气,从他手上的饭篮子里拿出个碗,将自己碗里的菜拨过去一些,又将人按在自己旁边的田埂上坐下,这才开口道:坐下吃吧。
    屈词望着手里那碗肉,差点没真的哭出来。
    好人啊!
    杨虎是好人!
    别说了,就冲这顿饭!他保证这个世界的任务要完成的漂漂亮亮!
    杨虎的饭并不是他自己做的,他活得糙,吃什么都行,但杨小虎还小,营养得跟上,于是杨虎就找了村子里厨艺最好的婶子,每月定时给钱,让她管他们两父子的一日三餐。
    今天的饭,也是那婶子给田里汉子送饭时,顺带着给他送来的。
    那婶子厨艺是真好,虽说比不上现代大厨,但比田柳高了不知道几个档次,总之这顿饭是屈词到这里后吃得最好吃的一顿,空荡荡的胃被填满,他也算是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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