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冠的修士看着十分年轻,清澈的眼底稚嫩地朴实无华,浑然一副刚出门跑江湖,从没有见过黑店的模样。他手里拿着一个物什,一下涨红了脸,辩解道:刚刚不是说五百灵石吗,你、你怎么不讲道义!
    老乞儿腆着脸,大声吆喝道:这是我的东西,就是这个价格,你爱要不要。
    吃瓜不分年纪不分阶层,周边环聚的都是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年轻修士从没有被这么多人以这样的目光围观过,一下脸更红了。
    明心远远看了两眼,觉得有些意思,也跟着凑上去后,总算看清了起争执的物件长什么样。
    那是一个水葱绿的手镯,做功很精致,细细小小的,镯内还有一个细微的图纹标记,看模样像是一个储物镯。
    年轻的修士紧紧攥着镯子,十分犹豫,不肯就这样错过。
    明心笑道:这位修士不买的话,那我买吧。
    小乞儿本就老神在在的,打眼一看明心,见她穿着剑宗亲传弟子装,神情立刻恭敬起来:小仙人,买东西呢,可看上了什么?
    这是剑宗山脚下的小镇,仰赖剑宗过活,对剑宗弟子很尊重。
    明心点点头,指着已经上头了的年轻修士:就要他手上的镯子,我出一个上品灵石。
    周围哄笑出声,不怕事的还高喊起来:老拐六翻车了吧,我早跟你说过不能漫天要价,不能杀生客。
    老乞儿脸一下就绿了,好半晌才在笑闹声里干干地说道:小仙人,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这储物镯认主,你既不能开,那就也不是你的东西。诸位如果不信还请细看,这镯内有标记,那是衍天宗的标记,而这位修士身上穿的正是衍天宗的弟子装。明心拿出一个中品灵石放到老乞儿手里,权当你路边捡到了一个镯子,这一颗灵石是辛苦你把镯子带回来的跑腿费。
    明心又对着周围人道:人家这是回收自己宗门的物什,有什么好看的,都散去吧。
    人群熙熙攘攘,渐渐散去。
    年轻的衍天宗修士楼卓之看着手里的镯子目光尴尬起来。
    自三百年前重铸封魔界以来,修真界天下太平,各大宗门朝气蓬勃,底下弟子元气满满时不时就要结伴出门历练,三五成群抓抓小贼,证证人心,很少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偶尔有也能在宗门庇佑里全身而退。
    不过游历在外,总免不了事故,偶尔也会因为一些缘故导致贴身物品失落,因此养出许多拾荒者。拾荒者大多是一些不入道的旁门散修,没有师承修为不高,在各大修炼场所以及洞府秘境里都是拿不到宝贝,只能跟在天才的身后捡捡漏,偶尔捡到修士的贴身物品带回也能换笔小钱。
    储物袋人手一个,又以主人的精神力做锁,寻常人拿到手上也没有用,一般都会物归原主,修士作为同门见到物品理应收回,但他身上带着的灵石已经花了大半,剩下的不足以支付老乞儿的漫天要价。
    明心给的一颗上品灵石已经远高于市价,两方都不吃亏。
    事情到这儿已经平了,楼卓之只要落落大方地对着帮助他的修士作揖道谢,然后还钱两清,就江湖不见本该是这样的,然而,艰难的是,他是一个衍天宗弟子,而帮助他却是剑宗弟子。
    他们是世仇。
    三百年前新添的衍天宗祖训,刻在宗门戒律石上,任凭风吹雨打越发狰狞:凡我门内弟子,誓与太虚剑宗不两立。
    楼卓之艰难地注视着手中的镯子,一狠心就想把镯子还给明心,然而转头一看到清明,绿的一张脸霎时发白起来。
    小
    小师叔!
    这怎么长得这么像他家小师叔不敢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画像本人。
    可是他家小师叔三百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明心并不认得这位衍天宗新弟子,只是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恰好玉芝芝几人已经挑好了本子从书局里出来,远远地招呼她,顾不上修士想说什么,明心简单地挥手,江湖气补了一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溜之大吉。
    楼卓之懵逼中回过神,踉跄两步要往前追,步子才踩出去,一道剑气弹指而至,径直将他脚下的青砖炸碎。
    这道剑气轻而微,炸起的青砖无声无息的化作烟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唯一注意到的只有瞬间被死亡扼制住的楼卓之。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街尾尽头,一道空青背影驻足而立,正仰着头望向酒楼一角,那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围坐一团吵吵囔囔的闹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开心成这个样子。
    楼上的明心几人无知无觉,笑闹着,等到酒足饭饱时,已经月上中天。
    明心从前身体不好不被允许喝酒,也不怎么会喝酒,今日一高兴,三杯下肚,再回到雾外峰时人已经不太清醒了。
    天色不早,玉芝芝等人明早还要上早课,将她安顿好,便各自散去。
    明心囫囵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半途被一阵悠扬的笛音吵醒。
    房间纱窗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院子里朦胧的月光倾洒,熟悉的笛声悠悠扬扬一路飘散入耳。
    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从婉转的曲调中认出曲子的曲名,《仰慕》,她写的。
    第11章 011 如果我做得不好,我先跟你道歉
    【第十一章:如果我做得不好,我先跟你道歉】
    今晚月色很好,窗外青山如故,凉白的月光如同纱帛,将世界笼进怀中。
    夜风将笛声送远,那婉转轻快的声音,带着点忽隐忽现的调笑意味,就像古调里加上rap腔,这是明心一听就觉得是自己手笔的原因。
    明心很少追忆往昔,一是觉得往事不可追,追也追不到;二是复活后的脑子不太够用;她复活的次数太多,除了衍天宗仙二世的记忆外,其他的记忆都被切成碎片的四散飘零,难以捕抓,是雾中之花。
    她恍恍惚惚欣赏了片刻,突然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她依稀记得这首曲子是轻快而明亮的,但此刻传到耳中却有化不开的恩怨情仇。
    她一下不那么肯定起来。
    酒气未消,明心迷迷糊糊地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小竹屋的院子围着一棵高耸的无忧树,树边围着竹栏,树上吊着秋千,月河畔独有的鹅卵石铺成小路,蜿蜿蜒蜒一直通向隔壁院门口,颇有些大雅之境,吹笛人坐在围墙上,与月与树影连成一片,仿佛一探手就能抓住。
    夜风扬起那人的衣袍,看起来像是要乘风归去的仙人一般,明心怔怔地看着。
    也许是她的动静惊扰到了吹笛人,他停下了笛声,从高处低头看她。
    一冷一暖两道视线,撞在空中。
    是燕纵。
    明心顿住脚步,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一桩往事来。
    *
    三百年前的修真界远不如现在太平。
    当时恰逢万年一度的逢魔时刻,西南两界交界处的封魔界界碑松动,有魔修先锋潜入修真界内大肆烧杀,为了防止魔界进一步入侵,修真界大能倾巢而出,预备重启封灵聚阵。各宗门大家长齐出,剩下的后辈门生半大不大没人照看,修真界内又有魔修先锋作乱虽然也不是打不过,但敌暗我明,大家都不敢拿宗门未来赌魔修的下限。
    于是一合计,家长们编撰了一个读书的名头,把自家不让人省心的兔崽子们集中看管,看管地选的是有万堑山险之称的衍天宗。
    衍天宗是隐世大宗,能打程度排不上修真界前十,但胜在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长老,老长老修为不高,致力于做学问,有修真界移动书库之称,世人敬畏他称天下没有他辩不赢的道,没有他说服不了的人,能在他堂上读过一两年书的,即便是进去的时候再不是东西,出来后也能仪表堂堂。
    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后人在天才且能打的基础上仪表堂堂,于是趁此机会卯足劲把后生力量塞进去。
    最后,来衍天宗读书的个个力拔山兮,或大或小都是个天才。衍天宗立在高山之上,只有一条上山下山的路,阵法大门一关,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德高望重的老长老把他广收的门徒分成小中大三班,排出课表,一切闲杂事化整归零,步入正轨。作为老长老的毕业生,那年明心十二岁,对液化灵气有了一点抵抗性,不再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她的同龄人不多,除了一个东祁连山的病弱药宗弟子,几乎再没有跟她合拍的。
    衍天宗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人多时的吵闹喧嚣让她每天跟着晨钟起,跟着暮鼓歇。她不在小中大班里,但这不妨碍她每天守在教室外,等着她有且仅有一个小伙伴放学,然后上山抓鸟,下河摸鱼。
    众天才们知道她年纪小,师从老长老,都戏称她一声小师姐,偶尔还会嬉闹着找她论论道法通明,但都不太放在心上她说的再头头是道,也依旧不能修道,她的人生至多百年,而天才们的岁数却百年起步。
    精力旺盛的天才们缺乏拯救世界的机会,于是一边头悬梁读书应付师尊检查,一边风风火火自发举办擂台赛。
    擂台上,自命不凡的都自荐擂台主,自命清高的就出淤泥而不染,不与傻子同流合污,轰轰烈烈打了半个月,排出一个红名榜。
    这天明心穿过人群,听到两个下早课的天才在红名榜前论道不成反倒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互相不服。天才们都有病,十五六七八岁的年纪,谁都不服谁,作势就要拔剑开打,明心一看不好,搬着小板凳蹿上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大声喝道:
    衍天宗戒律:不可私自斗殴。
    天才的同伙们赶紧各自拉住,好心劝服。
    明心看大家都平下气,细问缘由,才知道这两人只是为了红名榜排名互有看法,一个符修觉得榜单是打出来的,能者居之;另一个剑修觉得剑修天下无敌,榜首不是剑修就不合理;明心抬头一看榜单,立刻歪屁股,榜首是一个阵符双修她亲哥,明雩。
    她来者不善地瞪着剑修,问他:所有的结果都以事实为依据,你说剑修天下无敌,哪个剑修天下无敌,你且让他出来跟我哥比划比划!
    她哥是出生就被贴标签的天才,宗门大能为他占卜,说他是救世双星之一,未来有谁能跟他匹敌者,就是另一个救世天才,两人将同心协力重铸修真界荣光。
    明心爹娘忙,她从小就是哥哥带大的孩子,护哥护得十分严于待人。剑修一时接不上话,明心立刻哼了一声:想不出来吧。
    剑修立刻驳斥:怎么没有,太虚剑宗第六弟子秦符,那可是天才剑修,三十年结婴。
    修真界内,包括现在在读天才,能有几个能三十年结婴的?但明心哪肯低头,她吵架还没有输过:三十年结婴也叫天才嘛?我哥弱冠之时就已经是元婴初期了。
    剑修心想一个二十岁的元婴符修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三十岁的剑修,而且明显剑修修炼更难,他刚要举例,明心立刻截断:如果你非要说他很厉害,那你喊他出来打一架不就分明了。
    剑修脸都绿了,太虚剑宗秦符刚刚脱离小学鸡行列,人已经在战斗前线,他蔫了一半,忽然眸光一闪,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虽然秦符不在,还有他师弟燕纵呢!他是结丹后期的剑修。
    羞不羞,一个金丹期也拿出来说,这里遍地都是金丹,明心满大嘲讽还没开出来,忽然被人一个暴栗打断,耳边是压低的威胁声。
    明心你又在搞什么鬼?
    天地倒转,明心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哥扛到肩上,朗朗清风,明雩如同初雕成型的宝玉,不输分毫,他对着长街尽头笑道:舍妹顽劣,请莫计较。
    明心抱着头在衣裳错落,骄阳映照里,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他束着长发,端立的身姿像一柄出鞘的剑。他长得好看极了,俊秀清雅,周身却淡漠疏离,如同冰霜覆盖冷得让人发寒。
    *
    明心酒醉的脑子,迟钝地回想起那惊鸿一瞥,少年的身影,穿过时空,与面前人重叠。
    这三百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疏离淡漠之至,只是那双能一眼望尽的少年眼眸,在时光磨炼里已经深如静海;明心看着他手里的玉笛,目光游离间也不知道想了什么。
    酒气蒸晕了脑子,她听到自己怔怔地发问:你,怎么不吹了?
    朦胧的月光倾洒,燕纵久病轻咳,嗓音微微沙哑:吵到你了?
    没有。明心恍惚地笑起来:我只是想到说你的坏话被你发现的时候,你看起来像是要冲过来打我。
    燕纵没有说话,明心自言自语起来:你跟那时不太像,不过都一样不太好相与。我以前没跟你说过话,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但如果我做得不好,我先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气。
    也不要用灵力。
    她说得很庄重。她的年少轻狂都在兄长的庇佑里,她的兄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所以她没捅破过天幕,也没有考虑过自己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不幸。
    复活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她不记得自己跟燕纵有什么过往,却会担心因为自己而让这个天子骄子坠落云端。
    这种担心出自一个不愿意沾弄因果的正常人,也出自潜藏在心口疼痛里的那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舍。
    她把不自在藏进声音里:你有什么需求也提前跟我说,能做到的,我会
    剩下半句话被堵进一个吻里,触碰的唇角如同他的人一样,淡而冷,一触即分。
    他好像说了什么,半声呢喃低语散进夜风里。
    酒气蒸进脑子,明心分不清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她只觉得月光很凉,抱着自己的人用力地快要把自己嵌进他的灵魂里,而她自己的灵魂被分成两半:一半清醒地告知她抱着她的人名叫燕纵,是师尊,但不太熟;另一半却不停地提醒她,他在为了她玩命
    天边明明如月,温暖的怀抱让她忽视了背后画阵的手,一停一点,脚下萦绕微光,未名的阵法转瞬即逝。
    明心彻底昏过去。
    第12章 012 她在害怕我
    【第十二章:她在害怕我】
    万籁寂静,夜沉如水。
    雾外峰前,竹影婆娑,无人的中庭下,无忧树树叶沙沙作响。彻底昏厥的明心轻松地被抱起,在夜风中无意识靠近唯一的温暖之源。
    燕纵看着清瘦,长袍下却筋骨分明,两相比较,明心简直是小小一团。月光萤火微薄,燕纵一步一步往他的院子里走。
    没走出两步,又停住。
    中庭大门前的阴影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抱着剑,无声无息,他顺着光与影走到燕纵面前,露出与燕纵别无二致的淡漠面容,秦符垂眸看着燕纵怀中的明心,眼里罕见地露出犹疑:不能放下吗?
    不能。
    他重新迈开脚步,在擦肩而过之时,秦符低声喝道:阿纵!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物是人非,她也不记得你不记得那些事情,你你又何必还要再折磨自己。
    燕纵脚步一顿,身后的影子孑孑而立,在月光下孤寒得紧。
    天上已接近沉月,黎明在即,昏睡的明心脖颈后,稳定神魂的阵法明明灭灭。
    这不是折磨,这是我欠她的,是我该做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的脚步困顿,却坚定不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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