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主家可奇怪的很,新来时,就将买田地这么大的事交给了他,如今又将收揽人手的事交给他……听说那位徐大船初去家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拾菜园子,那个才二分的地盘,这,新人压了老人一筹……这主家用人可真有意思。
    担心不能做到?那可不必。
    叔叔的意思,家里的意思,可不是让他也成为一个守门的小吏,有机会,还会要往上走一走的。
    于是刁新很利落的应了。
    玲珑是不爱多与刁新说话的,这个人,与徐大船一样,身上的缺点太明显了,那个心眼儿多,这个心思深,那个油滑,这个刁滑,如今就是边让他做事边敲打,他可是徐家扎根于南浦打下的第一个篱笆桩,必要用的,也得用好。
    要在新做事时,就得立起自己的威信,否则,这样的人,最易做阴奉阳违之事了。
    给他事做,态度得淡些,冷眼看他如何行事,在他故意卖弄之时,正面给他一榔头,敲的多了,在面对主家时,刁滑气自然而然的会收敛起来。
    看了花椒林,又去看石头水潭,玲珑撩了些水尝了尝又唾出去,没有明显的异味,这周围石块也没有异色,如此看来,就是一个小泉眼,泉眼又小,许多年才聚出了这样一个小水潭。
    便又交待刁新:“将这潭旧水淘去,洗一洗潭底,再涌上的泉水,能给这里做工的人饮用,边上就用石头垒个简单的火塘,这水得煮开了喝才行。”
    刁新自是应下。
    ……
    春时景像新,山野一片绿,鹧鸪声声,远山回响,南浦风光一时好。
    秧苗下田前,徐知安终于回来了,初时的三条路已修通,折子递上去了,对蜀王的赞裱也递上去了。虽上了折子,不过以他如今的名气,大抵是不会记功的。原也不会记功,只是给外面一个讯息,南浦已有了改变。
    三条山路肯定不能满足所有南浦人的需求,不过此事因山民而起,为了平息山民之乱,这三条山路自是为了方便几个大寨的山民出山难的问题,而整个南浦,要行通方便,至少需三十条可安然通行的路径。
    夏收后,就得准备第二次修路了。
    所以,回衙后的第一件事,就给属官们下达任务:让县里的石匠们寻三块可雕字图的石碑,一面写蜀王慷慨解囊的义举,一面侧雕山民们的修路图,最要紧,各寨的衣裳饰品绝不能弄混淆了。
    州里的文书简直要撞头,写蜀王的义举?难道不是大人您威胁那位殿下的结果么?只那一遭,他怕是将您活剐十万刀的心思都有了,再刻这么几块碑,所谓锉骨扬灰不解其恨都不为过。
    路已经修好了,山民的事端也已经平息了,您就当一切了了呗,怎么非得招惹蜀王呢?
    刘同知急着找徐知安,想让知州大人打消这个念头,似蜀王那般的庞然大物,招惹一次就够了,再招惹一次,纵是蜀王再好的性儿,也定是容不得他的,况那位蜀王可不是个好性儿的人。
    徐知安好生招待了刘同知,又宽怀了他好些道理,言说无论蜀王前事如何且不论,然修路一事,却是实打实的功劳,只一样,免于许多山民受冻饿而死便是一项大功德。就算蜀王是宗室,受一地之民的供养,然有功说功,有过说过,难道不正是读书人该行的先贤道理么?
    蜀王再憎恨他,然他不能因私人恩怨而怡误了公政之事,且这功德碑的雕刻,他之本意并非是为更多的得罪于蜀王殿下,而是为殿下做旌表,何来招惹之说。
    便是旁人误会了他,那必是因他年轻,人事经历的少,做事有了些不妥当之故,但他的心,却是真诚无伪的。如果有必要,他会向殿下投书以诉其中情由。
    刘同知就是一武人,果被这番道理说服了,也不劝徐知安了,倒反过来好生宽怀了徐知安一番。一州的军卫也就两千人,刘同知虽掌管着这两千人,却得听徐知安调度。他这样关切徐知安是因为,徐知安以蜀王的粮仓之事为由,向上府要来了欠了快一年多的足饷银粮,当兵的么,出来卖命就是为了粮饷,吃谁的饭,就听谁的调遣,徐知安有法子让他们吃饱饭有饷银送回家,那心里肯定得向着他。
    徐知安在任上安稳着,他们就能一直吃饱饭,就是这么个道理,别说忠君爱国,他们真没那样高尚的情操。
    肚子才管着脑壳呢。
    主薄大人也来了,又走了,他当然不肯全然相信徐知安的那番说辞,只是么,以他对那位蜀王的些许了解,那位说不准还真吃这一套。
    天家皇室一脉么,大概性儿都差不多吧,匪夷所思的事儿见多了,再多见或少见一回,也不会觉得太过新奇了。
    曹县丞可不管这事,他也是铁打的官,已经伺候过三任知州了,知州如何,与他的干系不大,他只将份内事做好就行,别的事,不管也不问。
    典吏目吏衙吏司吏守吏么,只管听差做事就好,哪个不用心,就换他家的兄弟顶上来,只这一样,就叫他们个个老老实实的听候差遣。
    怨言自是有的,且由他说去!
    ……
    稻田养小鱼,可是个新鲜事,放鱼那日,山上山下许多人都来看热闹,人头涌集的,比赶集还热闹,原有许多说风凉话的人,听说这田地是知州大人家的,便一个个闭了嘴,也有顽固之极的老农,说当官的哪个晓得农事噻,只管胡七胡八的乱搞……
    玲珑和随娘子也换上了当地衣裳,用蓝靛布缠住头发,摘了镯子项链,只带了一对很亮眼的雪银耳环,带着贺嫂子黄绢画角三人,悠悠闲闲的往山下去了。
    几人穿的衣裳虽是半新不旧的模样,却干净,脚上还穿了鞋,然后在路上与人相遇时,她们都拘紧的很,佝着身子攒紧衣角与玲珑几人擦肩而过,生怕身上脚上的泥巴将几人的衣服鞋子弄脏了。
    到田畔时,一位站在田里的阿婆向周围说了几句,也没听到是什么话,只是不多时,就有些赤着脚的妇人挽了些去年的旧草,用粗糙的大手,搓成一条条的草绳,将绳子挽几下,就成了一个活套,那几个妇人走到玲珑几人面前,有些急切又胆怯的说:“贵人们,地里脏哩,用这套在鞋子上,鞋子就沾不到泥嗦,这样好的鞋子,沾了泥就可惜啰。”
    这可真是……人心都酸的枯了。
    玲珑接过草鞋套,对那几个妇人说:“多谢大嫂,劳大嫂们费心了。”
    弯腰给随娘子套上,又屈下膝将自己的套上,贺嫂子几人也接过鞋套,都套在鞋上。
    几个妇人看着被草鞋套包裹住的布鞋,很欢喜的笑了,又不敢多和玲珑她们说话,一个接一个的下了水田,往那婆婆跟前去了。
    久住这里的人,只将所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脚看做平常,只当是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不穿鞋,没有人仔细的看过,她们对一双鞋子的爱惜,哪怕是别人的鞋子,也极为爱惜。
    蜀中有织锦,色如朝霞,价比黄金,都供给了富贵人家,而寻常人家织布,只用细麻,且因闲地少,种植的苎麻也少,织出的麻布且不够一家子的衣裳,哪家肯用这么珍贵的布做鞋子呢。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南浦的丝织远不如别的地方广泛,因地势之故,多山少塘,桑树种的少,养蚕的人家也少,丝织品就少,少而贵重,自家都舍不得用,都卖给了商家。
    以至于如今,普通民户人家,竟然连双鞋子都穿不起。
    这几双草鞋套,让玲珑的心,沉甸甸的,回家后用水洗干净就藏了起来。有此物作证,她们在南浦所做之事,依旧任重而道远。
    若是连给人们穿上一双布鞋都不能做到,那么此行,便没了任何意义。
    于是,徐大船带了满满五船种子回来,还没来得及歇一歇,玲珑就又给他指派了一个活儿——想法子和南浦的商家搭上线,选出一支可用的来,记为官商,若他将此事办成了,那官府与商家之间的往来使便由他做了。
    徐大船原还为将粮种交于刁新有些愤然,历经千辛万苦才运来的粮种,转头就交给一个不熟识的人,唉呀,就算是他身份再低,主家这么对他,他也是会伤心的。
    不过听玲珑这么一说,他顿时就精神了。
    熬了这么久,可算是给他一个本行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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