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都知道这姐弟俩苦,又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就算没人特意来找茬,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弟弟心急之下就要去从军,瞒着姐姐去应征,一心想着有个军功也算个出路。老板娘直到弟弟入营时才知道,心中百般不愿却也无力回天。只能日夜焚香祝祷,只求平安。弟弟临行时,嘱咐姐姐好好生活,还说什么等将来让你当老封君,衣食无忧,找好多好多人伺候。弟弟这一走就是七年。
    老板娘自己倒是有点子体己钱,却也不能干等着坐吃山空。姐弟俩如无根之萍,万一他日出了什么变故,只怕是连个把幡摔盆的人都没有。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抛头露面出来做个小买卖,如果有命数,再嫁也是个出路。
    店里还有一个伙计,是这个老板娘亡夫家远房堂弟。
    这个伙计父亲去得早,家中弟妹年幼,土地贫瘠。听母亲说这里有个远房堂兄生活富足,就来投奔,空攒着一身力气,想着跟着堂哥好歹还能有口饭吃,还盼着能攒些工钱回乡娶妻生娃。哪知一来才知道堂哥早已西去,堂嫂孀居在外。堂哥的几个儿子已经分了家,世事凉薄,最终竟只有这个泥菩萨般的堂嫂给了自己方寸容身之处。
    高信立原想连这个伙计一并审了,但那个伙计自打昨儿个就开始不舒坦,先是上火流鼻血,后是腹痛难忍,上吐下泻,昨晚甚至还呕了血,今天一早已经请了郎中,吃了药之后就歇下了。高信立着人去看了一眼,来人回报说是那个伙计昏昏沉沉的,精神不大济,勉强唤醒也不能说话。
    也只能作罢,先问这老板娘。
    安韶华看着手中的荷包,水粉色,料子不错,荷包上有深色的血迹,安韶华比划了一下,是个血手印。
    水粉色的荷包,在这个案子里出现好几次了。本来就是随处可见的荷包,应酬之时只要留心,十个人有九个半用的都是类似的荷包。样式普通,没有绣花,用的都是各色边角料,平日里应酬打赏都用的是这个。男子大多用的是天青、玄色,女子则多是水粉色、淡绿。随处可见的荷包,可是加上血手印那便不寻常了。
    那老板娘硬是要跪下说话,安韶华虽说没审过几个案子,梦里却做了十多年的官,积威尚存,对此也习惯。倒是顾銛显得坐立难安。上辈子是个长在红旗下的普通人,总觉得人人平等。穿过来的时候又军营,只认拳头,不兴这个跪来跪去的。但顾銛看周围的人那么淡定,也就强忍着了。
    老板娘声音带着颤音,反反复复说前些天看到那个失主的样子,还有案发当晚看到惯偷的情形。来来回回还是那几句话,没什么新的。
    安韶华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吓得老板娘一哆嗦。你好好想想,那惯偷丢弃的,除了荷包还有什么?
    大老爷明鉴啊!我真的再没拿什么了!老板娘声音凄切,面上却是另一番光景。一双美目尽显惊慌,总偷偷地瞟向一个地方。顾銛欠身至安韶华耳边,指了身后一处小声问那是什么地方?
    安韶华回身看了一眼,再看看老板娘,心下了然。给高信立使了个眼色,高信立立马着人去搜。
    老板娘登时吓得瘫在原地,面白如纸,抖如筛糠。
    看她这样子,安韶华反而放下心来。看来这个小酒坊,跟案子还真有这样那样的牵连。
    不大会儿功夫,高信立带着人从回来,手里拿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放到安韶华面前,安韶华挨个拿起来端详,眼角却瞅着那个老板娘的神情。
    高信立在一侧小声介绍这些东西的不寻常之处。
    一块青玉珏,上方是玄青色系带,阴刻有小篆的琅字。看样子是有些个年头的东西了,玉本身成色普通,玉上有一层油润,触手生温,必定是时常把玩。另有一截穗子,与玉珏的穿绳颜色相仿,却是簇新的,安韶华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玉珏并没有穿穗子用的孔。大概是这老板娘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玉,出于喜爱,做了个穗子。
    老板娘看到那玉珏,神色并无异常,眉梢眼角却泛起一层春意。安韶华观其神色,直觉应该与本案无关。
    安韶华拿起一个小瓷瓶,瓶口有黄褐色污渍,摇晃一下依稀是空的。
    那老板娘抬头,看到安韶华拿起那个瓶子,无故一哆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反复提了几次气,又抿了几下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信立在侧小声说这种瓶,一般用作药瓶。可是这种药瓶,一个就要一两三钱银子。说着,跟安韶华对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我闻了一下,有种腥臭味。我倒是有个猜测,却不敢确定。所以刚才已经吩咐下去,让他们去找个郎中,并且牵两条狗来,看看这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高信立只是小声说话,并不是传音入密。是以他这段刻意小声说的话,也刻意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顾銛闻言蹭地站了起来,接过瓶子闻了一下,面色凝重。小声问了一下高信立没有人碰过这里面的东西吧!
    高信立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门口一阵声响,有人牵了两条狗来。顾銛看了看手中的瓶子,又看了看面前的狗,默默叹了口气说:不必等郎中了,用匕首蘸了瓶中的物什,直接在狗身上划一刀就行了。记得死狗要深埋。
    安韶华闻言问顾銛瓶中是什么?
    应该是蛇毒,竹叶青的毒。属于破坏凝血功能的出血性毒素。顾銛看安韶华一脸没听懂的样子,就多说了两句简单说来,中了这种毒的人,浑身上下大小伤口,七窍、下处甚至内脏、皮下,所有能出血的地方都会不停出血,直到流尽血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那边已经有人安韶顾銛说的开始实验蛇毒的毒性,果然如顾銛所说,那狗的死状十分凄惨。这下子,更是安静了。那老板娘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直喘气却说不出话来。
    安韶华若有所思,片刻忽然蹭地站了起来,问高信立验尸格录你可曾带着?
    高信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马上说:现下当务之急一是去找仵作再次验尸,确定是蛇毒还是□□。二么就是这瓶蛇毒,高信立说着,恶狠狠地转向那老板娘,猛的一拍桌子究竟你是从何处得来?还不快说?
    那老板娘吓得:回大老爷的话!那瓶子也是在后巷捡的,却跟荷包不是同一个人扔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同一个人扔的?安韶华问。
    老板娘如同噎了一下,眼神却不自主地往后院方向飘了一下。
    高信立想了一下,忽然问顾銛:顾二公子,你刚才问我有没有人接触过那个瓶子里的东西。可是怕有人中毒?
    顾銛点了点头:正是。说完就端起茶水,看到高信立的神色,又接着说这种蛇毒,一般都是用来给兵器淬毒,战场上不常见,常见于暗杀、刺杀。竹叶青蛇产于南方山中,南蛮人却少用,南蛮人爱用蛊毒;西蛮人却很喜欢用竹叶青之毒。这种蛇毒易保存,若是抹在兵器上,那是见血封喉。不过若是吞食,量大些的话是立时没命。量小的话,应该会先是流鼻血、腹绞痛,若是得不到救治,会呕血、便血。待到晕厥,那就回天乏术了。
    顾銛话音刚落,那老板娘竟嗷的一声惨叫,诈尸一般从地上弹起,拼命向后院冲过去。
    安韶华跟顾銛面面相觑,也起身跟了上去,高信立赶紧说了那个伙计的事儿。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向后院走去。等到了后院,高信立带着手下先行一步进了屋。只听得屋里一时间人声嘈杂,间或还有女人的啜泣声。
    那伙计应该知道什么。安韶华看向屋内,声音黯然。可惜
    安韶华未尽之言,顾銛却明白了。可惜这人命不久矣,又口不能言,纵使知道天大的秘密,也是枉然。
    顾銛沉吟了一会儿,从身上拿出一方私印,对安韶华说你找人去趟顾府,拿这个找到管家顾鹏,让管家去请一下秦伯,说我要找秦伯救人一命。客气一些,把秦伯老人家带到这里来。若是秦伯不在,秦钟也是可以的。
    安韶华没耽搁,招手叫来了福贵。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福贵领命走了,欢喜从外面进来伺候在侧。
    日头偏西,毫无进展。屋里屋外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顾銛原本是看戏的心态来这里,谁成想如今也算参与了,这就少不得要问一声了。左右看了一眼,顾銛小声问:怎么回事?
    安韶华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退开了一些。安韶华就着顾銛耳边,把这个案子简要说了一下,略过段锦堂和玉堂春其他人现如今的真实情况,只说了判词。又说了说他和高信立觉得蹊跷不合理之处。
    顾銛听了,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问:若是你这里复审过了,这个案子会怎么办下去?
    鬼使神差般的,安韶华就把梦里的记忆说了出来。这个案子起于小玉楼,止于玉堂春。自始至终不曾波及到景阳侯府,不过是一个戏班子跟一个舞娘之间的仇杀。玉堂春斩的斩,卖的卖,自此京城不再有玉堂春,红伶班一枝独秀。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想着,在回归之日连更三章先刷一下存在感,然后每天一更简直不能更霸气。谁知一言难尽啊。只能是尽量保证每周双更了。请大家轻拍慢打,爱护作者~
    第30章 初见
    顾銛听着屋里肝肠寸断的恸哭之声,看看周围面无表情或者不耐烦的众人,转头看了看安韶华。
    顾銛穿来时间不短,对于这种强烈的等级观念总是不习惯。按照这里的一般人的想法,这个案子就算是十几条人命,但说白了不过是些个戏子、舞娘、丫鬟、仆妇。这些人活着不过是个玩意儿,死了也无甚可惜。
    玉堂春,往大了说是个戏班子,连大带小三十余口,活生生三十多条人命。往小了说,也不过是个戏班子,就跟一窝猪狗,一屋子的物件儿没什么区别。没了玉堂春,还会有玉堂夏、玉堂秋用不了多久,大概都不会有人记得那火辣辣的小玉楼,不会记得那气宇轩昂的段锦堂,不会记得那慈母一般的一枝春。
    如今之所以满城风雨,不过是因为这些人背后带着大户人家的香艳色彩,影影绰绰的是那可望不可即的豪门世家,很多人只能在触之不及的乏味脑补中,幻想一下那脂粉环绕的美妙感受。听传言的,说传言的,编谣言的,对于他们口中的这些个戏子舞娘,也没有一丝同情或者同感,不过是一种隐秘地幻想。小玉楼、青苹,她们的爱恨情仇从来都不重要,她们的生死也不重要。真相、正义、律法,人们也没那么在意。
    只是娱乐罢了。
    就像上辈子,家家户户也会用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来下饭。那些人遥远的悲喜像一出出戏,在三言两语之间,远在天边。
    最感同身受的不过是我们单位谁谁家的孩子查出重症肌无力,可惜了,学习挺好的。
    谁谁?就是那个宝宝学校奥数比赛的冠军?
    对啊,初三了,学习好着呢。
    哎呀我今天接宝宝的时候还碰着他奶奶了呢,我都不知道孩子生病的事儿,还跟人家说你家孩子奥数真好,以后考大学还能加分。唉!这样,你明天去单位的时候,私下给他两百块钱。咱也别买东西了,给钱吧,看病要钱。
    要不等单位募捐的时候再给?
    先给吧,募捐的时候再说。
    两百块钱,就仿佛参与了一场生死。如同造了七级浮屠塔。
    大部分时候,连这两百块钱的慈悲都没有。
    不过是今天我看到报纸上说,北方某城市出现灭门式盗窃,就是半夜摸进门,先给所有人抹脖子,然后慢慢偷东西。死了三家人十几口了。
    哎呀妈妈呀!你可别说了!吓死我了。以后睡觉可得关好门窗,要不要安个防盗器?
    啥?
    防盗器,我看早市上有卖的,两块五一个还带电池。吧啦吧啦啦然后就是防盗器啊护窗啊,渐渐说远了,东家的小孩子半夜哭吵死人,西家的媳妇不检点被当场抓住了。
    死了的那几家人呢?不过是别人的事情。
    古往今来,其实区别不大。
    这个案子,大约除了狱里等着判决的玉堂春一班人,其余人都不在意所谓真相吧。就连天天就着这个故事下饭的永安京百姓们,对于怎样的判决都不过一场唏嘘。谁还真在乎人是谁杀的?有没有错判,冤枉了哪个错漏了哪个?就算是经手的众人,对这个案子只怕连案宗都不会多看一眼。拍不了上官的马屁,又不出政绩。不过是烦闷公事中一件小事。
    顾銛虽说生长在军营,未曾入仕,但对于朝堂之事还是有所了解。安韶华卡住这个案宗不批,无形中得罪的就是京兆府的人。人家已经结了案子,你却按下不表,这不是找茬么。
    而且安韶华不说,顾銛却猜得到,这个案子表面上看起来牵扯不到景阳侯府或者其他名门,但是背后呢,别人不说,那景阳侯世子夫人一定是插手了的。
    景阳侯世子成亲多年,至今未有嫡子。
    其实在这个时代,男人婚前有个教导其通晓人事的丫鬟,婚后有几个知情识趣的红颜都是美事,不值得去炫耀,也绝对不丢人。这几个女人中,若是有一两个才情过人,能说得上两句话的,更是人人艳羡了。只不过大家都有个不必宣之于口的习俗,没有嫡子之前,不会有庶长子。
    帐中乾坤终归是小事,可以是美事,也可以不那么美,无伤大雅。但子嗣传承是大事,容不得一点瑕疵。
    这个案子顾銛很早就听说了,开始并不插手是因为总觉得自有公门中人查案,自己身份尴尬,又不了解内情,当个故事听一下是一码事,上赶着去掺和就是另一码事了。如今听说上面想要葫芦僧断葫芦案,那么顾銛就少不得要动一动了。
    景阳侯府子嗣
    顾銛起身慢慢踱了两步,抬头看见院中一棵金桂,年岁不长,长势喜人。
    院有金桂,一门富贵。
    什么?顾銛回头,院子里栽树是有说法的?
    嗯。安韶华抬手触了下枝条,慢悠悠地说刚才那个是沧州一带的说法,沧州那边偏爱金桂跟槐树。院里栽槐,风水就来。但是到了石州附近,桂花就只能栽在村口,不能栽在院子里,原因似乎是于夫妻有妨碍。不过我记得有医者说过,石州积年潮热终日无风,桂花香气过重,对人体不好。
    安韶华说着话,慢慢踱步。顾銛跟在他身边,渐渐远离旁人。
    守心觉得,景阳侯世子是怎样的人?
    这景阳侯世子,顾銛是见过几面的。
    初次见面是在抚安侯府的春宴上,当时顾銛十三四,惨绿少年意气风发,堪堪是该议亲的年龄。满永安京的名门贵女都眼巴巴地瞅着这个从平城来的顾二公子。一等一的家世,一等一的样貌,一等一的功勋,家中没有磋磨人的婆母,没有多事的小姑,不用继承家业,又有几世享不完的荣华。
    顾銛被几个攀了远亲的贵妇捉住,灌了几盅酒,好一顿吹捧,笑得脸都僵了,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就往人少处去了。
    远处几个人迎面来,顾銛不耐烦与人假意逢迎,就往一条小路上转过去了。走了不远,抬头正遇上景阳侯世子方贤博,桃花淡粉杏花微绿,层层叠叠的花下,白衣俏郎君身如松,面如玉,正在削一只竹笛。看到顾銛过来,那人笑了,明明是一副过于昳丽的样貌,偏生笑得那样恬淡干净。顾二公子那人笑着说小公子也是躲清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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