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明显愣了一下,才毕恭毕敬地说回爷的话,是大少夫人房里的青鸢,托小的去给她的养父送了些度日的银两。就在康乐坊。
    安韶华愣了一下,青鸢?好多年前,自己见过一面。如今早已记不起样貌。隐约记得,比自己只大三四岁的样子。
    大嫂当年嫁到安家的时候,带了四个陪房。大嫂怀心姐儿的时候给含翠跟丹砂开了脸,送进大哥房里。只是没几天,大哥就去剿匪,等回来已是三四个月后。
    隐约记得那日府里很热闹,大哥带着自己穿梭在宾客之间。众人恭维的话如出一辙。大哥那日和多了酒,非要跟安韶华抵足而眠。安韶华只是觉得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何况他也是真的想念大哥了。
    没等睡下,大嫂来了,当时大嫂带着的是丹砂。大嫂是美的,虽然挺着个大肚子,依旧是云髻峨峨,环佩金钗,鬓影衣香。大嫂看安韶华在场,并没有久留。只是叮嘱了几句,就走了。倒是丹砂,轻咬朱唇看着大哥,几番欲言又止,端的是楚楚可怜。却也跟着大嫂一起离开了。
    那夜的事情,很多都不记得了,却莫名的忘不掉大嫂转身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多年后的现在,想起来时依旧觉得大约是小孩子,记错了。大嫂那么端庄娴静的一个人。
    大嫂前脚走,后脚又让青鸢送来了醒酒汤。安韶华至今依然记得清楚,当时的青鸢约摸只有十三四岁,身量还未长成。那日虽说是初夏但夜间还是很凉的,青鸢穿一件很薄的衣裳,隐约能看到冻得发青的皮肉。青鸢头上别了一只金钗,沉甸甸的坠得她脖子有些不堪重负地歪着。那金钗明晃晃地,花样早已记不起,只记得那华贵繁琐的样式跟青鸢的衣服极不搭。青鸢眼角泛红,明显是哭过的,端着一盅醒酒汤,瑟瑟地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的样子,颤抖的手,惹得那食盅的得得得地响。
    安韶华只记得大哥脸色是极难看的,却不记得大哥说了什么,青鸢又是怎么走的。
    那晚大哥并没有喝醉,要问安韶华怎么知道,他也说不清。可他就是知道。所以看到大哥并没有喝那个醒酒汤,也觉得没什么。只是没多时,母亲过来了。大哥只含糊地说了声含翠死了,一尸两命。丹砂他没收房,也不准备收了。
    也许是感觉到母亲和大哥都情绪低落,安韶华安静的拉住母亲的手。母亲神色复杂,只抚着安韶华的头,叹着气小声说陪陪你大哥吧。
    那之后不久,父亲上折子为大哥请立了世子,大哥上折子推却了一下,就自请戍边去了,至今六年,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
    以至于如今的安韶华想起大哥,除了外面传说的忠勇侯世子这个名头,也就只有那夜印象深刻了。大哥去了边疆后,大嫂更是深居简出,虽说同在侯府,过了年心姐儿都六岁了,大嫂极少离开栖霞院,更跟外界没有往来,简直修行一般。
    安韶华内心对大嫂如今的做派隐隐地有些不屑,皇家血统在他看来不应该是如此小家子气。可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说嫂子的不对。
    大嫂舞阳郡主是朝霞公主的独女,朝霞公主的生母是太后娘娘当初刚入宫时身边伺候的人,当年生朝霞公主的时候大出血,去了。朝霞公主生下来之后,当时身为皇后的太后娘娘就把朝霞公主养在自己身边,因此也是今上所有姐妹中,与今上最为亲厚的一个。
    可惜朝霞公主于婚事上却颇不顺。早年间年少慕艾,看上了当年的探花郎林琅,这林琅公子身子并不好,身世也颇为凄苦。细说起来按照悠然居那样的进度能说半年,保证听者伤心闻者流泪。这林琅公子婚后没几年竟因一场风寒,就那样去了,未及留下子嗣。至今仍有人说,林郎西去后,再无白衣人。就是说那林琅公子的风姿无人能及。
    守孝三年后,二十二岁的朝霞公主嫁给三十七岁的鸿胪寺少卿高书永做了续弦,高书永原配生有一子一女龙凤胎,本是难得一遇龙凤呈祥的吉兆,却因生产时落下了病,孩子没周岁就撒手人寰。这朝霞公主也是苦过的人,对这俩孩子也是真好。打点关系把高书永长子高献芹早早就送去了明山书院,长女也送进了宫中给今上嫡出的四公主作伴读。几年后又费尽心思给这俩孩子都说了好亲事。满大祐的人说起来,谁不说朝霞公主是那贤德之人。
    婚后第三年,朝霞公主为承恩侯生下了嫡次女舞阳郡主。
    后来,大嫂获封舞阳郡主,以郡主之尊加入安家,至今已经将近十年了。
    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风流俊秀的忠勇侯世子,如今已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当年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已经当爹了。当年那几个陪房,含翠死了,丹砂现在是伺候心姐儿的人,青鸢如今看来是个不安分的。剩下那个安韶华只隐约记得名字也有颜色,但具体圆的扁的还真不知道。
    想来青鸢如今已长大了吧,想想年龄再看看欢喜。
    安韶华很不厚道地笑了,这个愣头青!回头让母亲给他留意个机灵些的丫头吧。青鸢也是他能肖想的?
    至于这青鸢的养父刚才欢喜谈及这住在康乐坊的养父时,安韶华心里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别扭,可细细想来,却又说不出什么。罢了,近日里想不通参不破的事情太多,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费心了。
    说起这康乐坊,永安京北方正中是皇城,皇城左右东勋西贵。南边的街坊,以南四街最繁华。南四街由东往西为福永康长,由北向南则是平安喜乐。这样,只要知道坊名,很快就能想到在哪里。
    康乐坊在长乐坊东,附近除了留芳阁,还有几个茶室。那里的房子,可不便宜。
    想着,走着,进了二门,安韶华特意去还我读书处去找了顾銛。顾銛没有带孩子,安韶华就让福贵盯着小豆苗练字,冯嬷嬷一个人带景和应该没问题了。
    说来也古怪,侯府从来不缺下人。怜倌儿屋里大小丫鬟,算上近身伺候的和粗使的怎么的也有七八个。春桃更不用说,光伺候秀儿的丫鬟奶娘就六个,更不用说春桃自己使唤的了。顾銛这里却只有一个冯嬷嬷。再怎么说,自己的正妻还是顾銛啊,这起子人怎么敢?
    难道是母亲的意思,甚至祖母?不会的。祖母和母亲都不会贸然插手小辈院子里的事。这么想来,难道是欢喜?
    想想也不对,却说不出哪里古怪。算了,改日给顾銛配两个丫鬟伺候顾銛跟俩小的饮食起居,再拨两个小厮,若他想出门,也能出去转转。
    这么想着,就准备告诉顾銛,让他自己挑人。话刚到嘴边,安韶华就自己否定了。这满侯府的丫鬟小厮,加起来林林总总大几十号人,顾銛见过的大约只有几个,还都是祖母、母亲还有自己身边的吧。让顾銛自己挑,大概除了欢喜就是福贵了,这俩还真有点舍不得。
    回头自己选一下,挑好了给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平棋,也做平棊。是古代天花板上那种一个个格子画好吉祥画的一种装饰形式。宋代叫平棊,清代叫天花~
    还有藻井~藻井一般人不用在自己家里。
    我想说安韶华看着房顶,又觉得傻了吧唧的。又想说他看着拔步床的承尘,又想到拔步床似乎是南方的。我还没想好永安京算南方还是北方所以直接看天花板好了。古代的天花板平棋。
    2,关于林琅。人家名字叫林琅没错,但那个林郎西去后,再无白衣人是一个带着百般感情的敬称。那个林家的郎君死了之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穿白衣那么好看的人了。
    3,关于南四街
    西东
    长   康   永   福
    长平坊 康平坊 永平坊 福平坊  平  北
    长安坊 康安坊 永安塔 福安坊  安
    长喜坊 康喜坊 永喜塔 福喜坊  喜
    长乐坊 康乐坊 永乐塔 福乐坊  乐  南
    第20章 女人
    两人并肩行至母亲的婉言小筑,门口的梅香笑得喜色,远远见了安韶华夫夫俩就迎了上来,行了礼,直说今日逢一,太太就等着顾公子来商量事儿呢!大少夫人正在呢。
    安韶华进门,余光扫见梅香拦了一下顾銛,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没管,抬脚往里走。没几步,顾銛就赶上来了。再看顾銛神色如常,他也没好问是为什么。
    大嫂带着心姐儿请安过后正要告辞。
    大嫂一身月白,不施粉黛也不着钗环,乍一看简直像是新丧,安韶华看了一眼没道理地觉得晦气,可毕竟是大嫂。只得忍着不痛快跟大嫂寒暄了两句,问了问心姐儿的功课,大嫂垂眸低语,唯唯诺诺,完全不是安韶华记忆中的摸样。
    别说什么皇家气度,就是一般人家的宗妇的爽利劲儿都没有。几句话下来,安韶华烦躁得无以复加。
    顾銛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初见大嫂时施施然行了个礼,然后就垂手站在安韶华身后,神色不明。
    顾銛对舞阳郡主这样的做派觉得哭笑不得。愚昧,无知,给人添堵。他不知道古代女人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老公不在身边,就要像寡妇一样整天哭丧着一张脸飘来飘去才是好女人?真不觉得自己这样让人看了觉得晦气?
    而且,舞阳郡主的表现真是很不走心。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却掩盖不了眼里的漫不经心,那骨子里的傲气都要溢出来了,恨不得配上个画外音你们这群愚蠢的屁民!快来膜拜我皇室血统。
    正想着,舞阳郡主的脚挪了两下,整个身子都已经朝着门的方向转过去了,一看就是很不耐烦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只想着走了。安韶华还在问心姐儿的功课,心姐儿躲在舞阳郡主身后,有些认生,不怎么说话。舞阳郡主倒是回答了两句,态度也敷衍得很。一点都不入戏,糊弄谁呢?
    哦,也就糊弄个安韶华。
    看看,看看,那痛苦的小眼神,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小表情,看戏的比演戏的还入戏,这智商真绝了。那探花不是抄的吧~哎呀~看我这心操的啊。╮(╯▽╰)╭
    顾銛正在这里自娱自乐,脑剧场演的欢脱。梅香进来通传,说流光院三少侧夫人阮氏来请安。母亲闻言看向顾銛。顾銛唇角扯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心里悄悄吐槽这名头真够长的,好像九十年代曾经有段时间,就爱名片上印那老长老长的名头,什么恨不得从宇宙开始写,最后一定是经理。经理,好好的词儿又给祸害了,同样被祸害的词儿还有
    顾銛思维越飘越远,不大会儿功夫从□□十年代一直飘到奥运会。还记得网络上看过一个吐槽,说为什么没有男子的花样游泳?想想看大约是没人想看一群大毛腿在水面绽放吧。
    想到这里,顾銛不由得笑了一下,又赶紧忍住了。这个梗确实好笑,可惜无人共享,反而更显出这千古寂寞来。真是自讨苦吃。
    忠勇侯夫人闻言看向顾銛,顾銛嘴角一扯,转而神色落寞。再一转眼,梅香还在门口等着话儿要不要让月娥进来。
    母亲看着安韶华,颇为揶揄地笑了一下。安韶华讪讪地咧了下嘴,心中却有些气苦。照例说来妾只向主母请安,从不能出院子的。这两天月娥却有些失了分寸,一会儿去祖母那里,一会儿又来母亲这里,上蹿下跳地让安韶华不喜。可月娥不同于一般的妾,首先是侧夫人,在一般人家眼里,就是平妻了。再者说来,这月娥还是自己的表妹,叫母亲舅母,叫祖母为外祖母的。请安倒也说得过去。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造下的孽。当初,怎么就迷了心窍,一心只看着月娥最好?
    月娥进来,一身艳色搭配的倒也喜庆,应了她新妇的身份。低眉顺眼地依次向在座的三位行了礼,倒也没人为难她。
    安韶华怔怔地看着月娥,月娥这身衣裳他是见过的,却是在梦里。梦里,也是今日,是自己带月娥回门的日子,这身衣裳,是月娥过府前自己特意让雁书照着月娥的身形做的,依稀记得当时他的吩咐应该是不带正红,但要喜庆,过府第三日一早送给月娥。具体式样花色,安韶华不曾看过。如今看着这身衣裳,竟与梦中相同,可心境却差了太远,如今只觉恍若隔世。衣服还是梦里的衣服,人还是那个月娥,可安韶华却提不起兴致陪月娥去阮府了。
    梦中的今日,安韶华一早便带月娥出门。只与母亲通报了一声,并没有说去哪里。
    两人皆穿了簇新的衣服,拉了一车的礼品,到了姑丈家,大门紧闭,明显是没有预备着他们会来。进去没两步,听到正屋一阵喧哗。妍姑母身边的袭香嬷嬷迎了出来,眼角泛红,一看就是正哭着。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姑丈摔门而出,看了安韶华跟月娥一眼,愣在当地。
    很快,屋里的婆子叉出一个孕妇,那孕妇哭得凄惨,见了姑丈却只是反复轻唤阮郎阮郎刚出了门没几步,那孕妇就惨叫一声,竟是破水了。又是七手八脚一阵乱。人来人往,跑着叫着。阮府的下人没什么规矩,不大点儿事儿乱作一团,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安韶华抬头,入目却是极为晃眼的日头。
    进得正屋,妍姑母坐在上座哭得伤心,惠香姨娘跟晴儿服侍两旁,跃哥儿坐在妍姑母下首,哭得眼通红。屋中间一片狼藉,碎了的茶盏,一地茶。无人收拾。
    袭香嬷嬷亲自为安韶华上了茶。那边惠香姨娘拉着晴儿过来,噗通一下就跪下了。连声说求三少爷跟老爷说一声,这阮家!这阮家欺人太甚!叫三少爷而不是三表少爷,就是说惠香此刻在安韶华面前把自己当做了安府的丫鬟,而不是那阮府的姨娘。
    然后不待安韶华开口,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擅自说起来。原来刚才拖出去那个大肚子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姑丈当年老师家的独女,也就是姑丈阮希文的外室。
    当年安妍成婚十年,只生了三个女儿。阮希文迫于侯府的威压,也不敢提纳妾等事。人前整日苦读,说话三句不离诗书,谁都要说一声那阮秀才是个有大才的。人后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哄得安妍将嫁妆体己全都贴在了这阮府。只可惜三胎都是女孩,总是抬不起头。于是安妍怀第四胎的时候,做主给惠香开了脸,收进房里。好在惠香一举得男,记做嫡子,正是这阮跃。
    转眼十多年,阮希文虽然科举无望,却也在侯府的帮衬下成了富商。可谁知这阮希文竟背着安妍养了外室!要知道,这外室生的长子竟比跃哥儿还年长半岁。谁不知道这阮希文从商,可是跃哥儿七岁头上开始的,那之前阮府的开销一直都是安妍的嫁妆。谁成想这阮希文能用嫡妻的嫁妆去养外室?还一养这老些年?
    如今,这外室又有了身孕,自以为有了倚仗,这才找上门来。正说着,一个眼生的小丫鬟跑过来,说生了,生了个小子。
    这厢几个女人又一阵号啕,吵得安韶华脑仁儿疼。
    一阵哭声中,不知是谁提出,要不把那个孩子抱来?姑母压抑着咬牙切齿地说:抱走!有多远抱多远!一辈子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信我跃哥儿比不上那俩小贱种!
    姑母的诅咒在梦中并没有应验。今日出生的这个奶娃娃名叫阮凤栖,也许是得了那举人外公的伶俐劲儿,自幼聪颖非常,三岁能诵,七岁能诗,不到十岁已经是永安京有名的小才子。梦中后来安家败落,阮家却一直煊赫,可尽管如此也没人来哪怕是问候月娥一声,只怕阮家当家的,已经是凤鸣、凤栖兄弟俩。
    那回门终究也没能吃一顿热乎饭。听了一天女人哭,回流光院之后还哄了月娥半日。还软磨硬泡请父亲给姑母撑腰,特意在祖母寿宴上说了姑丈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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