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近几年,忽然京里开了两家茶楼,请了两个盲眼口技师傅,跟那说书先生搭档着讲那些古怪离奇的案子,什么阴阳扣案,无头女尸案,红衣女鬼案,每天只讲小半个时辰,一个案子要讲上个半个多月,三司变成了六扇门,六扇门里出了好多神捕,有能飞檐走壁的,有能跟死人说话的,有能见微知著的,有擅长推理的,也有擅长打听事儿的,擅长打入犯罪团伙内部的,还有那擅长在公堂上让嘴硬的犯人不小心说漏嘴从而认罪的不一而足。
    稍有点办案经验的都知道,本朝只重物证不重人证,更没有讼师站在堂上跟神捕扯着脖子叫嚣的场面。讼师跟状师一样,都是帮人打官司的,一般不涉及人命案子,都是三瓜俩枣一块地的纠纷。但是老百姓不知道啊,这说书的也着实说得好,人们都爱听。而且不犯忌讳,大人都是青天,神捕都是一心为公,偶尔还有讲告御状的,皇上那可是真的爱民如子。不知不觉间,老百姓对六扇门的看法,就这么变了。
    尤其前些日子,那说书的杜撰出左右二使,这六扇门左使,长得美得不像凡人,偏爱一袭白衣,轻功高超,聪慧非常,却冷心冷面,终日不见笑颜。那六扇门右使却是个古道热肠,爱笑又莽撞的少年,一身极好的功夫师承蓬莱仙,可惜在山上长大,是个极好骗的。总是爱上那美丽的女嫌犯,被利用,被抛弃,最后被左使救下。周而复始。
    据在六扇门当值的同僚说,还曾被家中的女眷问过,左右使是谁,可否请到家中作客。大家当个笑话笑了好久。想到这里,安韶华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很重要,却偏偏想不起来,不免心中莫名焦灼。
    安韶华越走越快,又猛的停下了脚步。心里那些隐隐的焦躁,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抬头红日渐高,路边卖豆浆油条葱油饼的小摊正在收摊,几个小童在摊边玩耍,每人手里一块油乎乎的饼子。这一切跟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但心底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莫不是要发生什么?
    对于自己这个诡异的直觉,安韶华嗤之以鼻。大约是昨日夙愿得偿,有些放纵了,以致今日被神情恍惚。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必去刑部了。站在街角,左右看。
    往前左转是蔡府,过了蔡府再向右转,不远就是沐王在京的府邸。这么说起来,安韶华也有近两个月没见过尹赟(念晕,意思么看字就知道了,能文能武还有钱)了。当年他们四个伴读跟二皇子,可是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的。如今竟分了四个地方。
    去年开春,皇上让二皇子去军中历练,却没选择顾家镇守的北郡,而是放在西疆。现在在西疆的是沐王的平西军。
    沐王是今上的亲叔叔,母家是将门,自小便憧憬军营,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先皇折腾,非要去剿匪。先皇心疼这个幼弟,给他拨了一万的禁军。这沐王带着这一万人的沐王军四处剿匪,整得是鸡飞狗跳的。成了亲得了长子尹赟之后更是一头扎进军营,过年都不见得能回来一次。如今沐王府,只有瑞老太妃、沐王妃、尹赟这三个正经主子。今上登基之后把当年沐王军改成了十万平西军,沐王却没要封地,言明只想在能动弹的时候打仗,不能动弹的时候回京荣养。
    要说这今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二皇子去沐王手下的平西军中历练,却不让尹赟跟着,只让顾锋随行。转头又跟尹赟说,这个边关辛苦,哥怕你出去不习惯,再加上沐王府就你一个,世子的地位不可撼动,可也人丁单薄。赶紧成亲吧。尹赟打蛇随棍上,马上说求皇兄赐婚!结果几天后,尹赟得了个工部的闲职,每日上午去应名点卯,最多一个时辰便出来了。赐婚?皇上大约是忘了,尹赟大约也志不在此。如今家中通房妾室一概没有。
    不过这位爷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了,每日点卯之后,从工部晃出来,先吃早午饭,然后从董伯手里接过那名叫如意的金刚鹦鹉,开始满平安京溜达,犄角旮旯地四下里找着听歌,听曲儿,听说书,看新鲜,看热闹,看美人儿,纨绔极了。
    早先尹赟也来找过安韶华几次,可安韶华却是个于公事上再认真不过的性子,恨不得日日宿在刑部,总想着把案子一次都办完。尹赟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竟一次都叫不出去。两三次之后,尹赟也就不来了。只有不当值的时候碰上了,两人才坐一会儿。
    话说那头二皇子与顾锋自打去了军中,便很少跟安韶华联系,顾锋也狠心,只给顾銛送过两回礼,一次是剿了伙路匪,救下了南北商行的一批货,人家要答谢,顾锋给了顾銛的名帖。还有一次,是安韶华中了探花,二皇子从西疆弄了几车上好的玉料和药材当贺礼,一路吹吹打打送进了侯府。除此之外竟是连个口信都没传过的。
    安韶华只听沈翎说过,二皇子跟顾锋在军中颇有建树,时常有捷报传来,安韶华每当此时就是欢喜又无奈。安韶华自己出身武家却并未从军。安家已有大哥从军,安韶华出生之时就注定不能驰骋沙场了。
    沈翎是已经告老的沈相嫡长孙,如今在文华殿任职,品级不详,沈翎没说过,安韶华也没问。品级不重要,文华殿,实打实的天子近臣。这几个伴读,如今最好的还是这沈大公子。这么说来,从前安韶华跟顾銛好的时候,安韶华跟沈翎走的也很近的。当时顾銛就说过,他们四个伴读短时间内,只有沈翎能有点儿发展。后来顾銛刚搬去二门还我读书处那段日子,沈翎来过两次,安韶华当时正冷着顾銛,自然也听不得别人三句话不离顾銛。一来二去,沈翎也不怎么跟安韶华来往了。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福贵上前来,问爷,中午是回府吃,还是去找哪位爷一起吃?
    被福贵这么一问,安韶华也愣住了。他看了看前面,正是那悠然居,也就是那讲六扇门故事的茶楼。安韶华进去,挑了个好地方,转头吩咐福贵,回去告诉顾銛一声,今晚他要宿在还我读书处。
    福贵还想说什么,安韶华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
    这厢说书先生说到,那右使追这个白影在荒野上飞奔,跑着跑着,白影就不见了,四下找了也找不到。旁边的口技先生也没闲着,风声,脚步声,远处的狼嚎狗叫,右使四处用剑刺探时的金石之声。
    讲到情节紧张处,偌大一个茶楼众人屏息,落针可闻。连安韶华都挺得入了神,福贵什么时候过来的都不知道。
    还我读书处这边,福贵喜滋滋得传完话,告了罪就走了。欢喜欢蹦乱跳跑前跑后的安排,顾銛的衣服、沐浴、熏香,房间的铺盖欢喜只扫了一眼,就领了牌子带着冯嬷嬷去领新的。
    顾銛站在院中,无端的,有些慌乱。福贵说的婉转,但是意思很明确了。今晚安韶华会来,会住在这里,目的很明确。
    在这个时代,处在顾銛这个位置上的人,遇到这种事,应该欢欣,应该高兴,应该喜不自胜,觉得荣耀。
    但是顾銛不愿意。不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是发自肺腑的不愿意。没有情的欲望对于顾銛来说,只是人类进化未完全的兽性表达。更何况对方是安韶华。
    午饭一如既往地简朴,如果安韶华此刻出现在这里,大约会发作几个下人。可顾銛却吃的很习惯。还我读书处的饭食向来是冯嬷嬷一手操持,新鲜,适量,是顾銛的全部要求。
    饭后,顾銛哄两个小的睡了,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虽然不愿承认自己紧张,可那是事实。直到约摸两个孩子要醒了,才起身慢悠悠地去找了冯嬷嬷,吩咐了一些事,回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卡文了。对不起大家_(:зゝ)_
    好消息是,下一章安韶华要宿在还我读书处。
    坏消息是,我周五也许写不出来,但最迟周六我一定会发出来的!
    第15章 对联
    安韶华在外面晃了一天,晚间才回来。原想着直接从流光院的外门回去,谁知刚走到巷口,听到身后有马车的声音,安韶华想也不想就往旁边让了一下,结果马车停了,崔铁生跳下车来。
    这崔铁生不是别人,正是忠勇侯安瑜的十二亲兵之一,因为话少又身手好,安瑜带在身边的时候最多。安韶华一抬头看到崔铁生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再看看马车,车里是谁就心知肚明了,安韶华不由得后脊梁有点僵,整个人都有点不太自然。
    崔铁生忽地一下行了个礼,吓了安韶华一跳。安韶华点头嗯了一声,没办法,还得硬着头皮钻进马车。马车里,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马车外,崔铁生跟福贵互相点了下头,默默无语跟着马车走。
    安韶华拼命想着话头,父子同乘却一路不说话,有点尴尬。安瑜本来想抓紧时机教训安韶华两句,毕竟现在的世道,都流行严父,这老子见了儿子不说两句不肖,不骂两声孽障你都不好意思给人当爹。谁知一抬眼,正看着这安韶华嘴巴一动一动,还时不时抬眼可怜巴巴地瞅自己一眼,顿时起了兴致,索性转过头,认真地盯着安韶华。
    可怜安韶华本来见着父亲就紧张,半天找不到话更是心慌手抖鼻尖出汗,偷瞄父亲一眼,父亲正目不转睛地审视自己,这下完了,脑子有点乱,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容易忍到马车进府停下,安韶华赶忙跳了下去,回身扶父亲下马车。没注意红姨娘带着芬儿正提着食盒等在父亲院子里。
    安瑜本来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些话想要提点安韶华,一下车看到娇红正殷殷切切地看着自己,一旁的庶女也敛声屏气等在一边,当下不露声色地微微叹了口气,摆摆手把安韶华轰走了。安韶华跟娇红母女两厢见了礼,又赶紧向安瑜告了罪,转身就向流光院走过去。
    到了流光院门口,正看到欢喜匆匆跑过来,笑得一脸狗腿爷,您吃了吗?顾公子还没用饭,等您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安韶华乐了一下,边走边说就你个猴儿崽子精明,这是来讨赏的吧!少不了你俩的。前面带路吧!在他身后,欢喜用嘴型问福贵用了吗?福贵轻轻地摇了摇头。欢喜比划了一下福贵,福贵也摇了摇头。欢喜给了福贵一个眼色,福贵还没来得及阻止,欢喜又蹿到前头开始说话。
    爷,顾公子在如松堂呢等您呢,弄了点儿小酒小菜,您没回来,小的好歹劝进去两块点心。大少爷已经用了晚饭,还我读书处那边只有冯嬷嬷跟小豆苗,爷看要不让福贵先去守着大少爷?
    安韶华脚步顿了一下,略一思量,说今后,小豆苗一例用度皆比照大少爷。大少爷如今两份月例是吧,你看着给补齐了,别叫人知道。你们几个也记住了,出了这个院子,景和还是孙少爷,小豆苗还是叫小豆苗;但在这个院子里,景和是大少爷,小豆苗是顾少爷。
    说完,抬脚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笑骂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一个梦而已,怎么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小豆苗了,说白了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如今身份不明,自己收留了他是善举,任谁都不能挑出不好。就算他真是天潢贵胄,还有个不知者不怪罪一说呢。何况是他们有意隐瞒在先。
    嗐!哪儿跟哪儿啊,这孩子也未必真是那个身份。
    心里想着小豆苗,安韶华脚下一拐就往如松堂方向过去了。欢喜拦了福贵一下,福贵一愣,欢喜赶紧追着安韶华说爷,那您看大少爷那儿?
    安韶华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们看着办,别烦我。
    欢喜给福贵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滚吧,给你留饭了,你爱吃的。
    福贵向欢喜行了个江湖礼,意思是多谢了兄弟。
    欢喜小声说去找冯嬷嬷就成。
    福贵从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个包的严实小布包,扔给欢喜。欢喜接了,愣了一下,福贵已经走了。欢喜没说话,捏了一下,布包里面隐隐有纸的声音,偷偷笑了一下,赶紧贴身放在心口,还拿手按了按,无声的念了一下青鸢。
    安韶华脚下生风,走的很快,大步跨进如松堂。顾銛坐在桌边,正在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冷不丁看到顾銛黢黑的眼眸,安韶华莫名的有点气短。他清了清嗓子,装作很平常的样子,大大咧咧地伸展了胳膊,方便顾銛为他宽衣。
    宽衣之后,二人入座,稍稍吃了点东西。安韶华已经吃过了,只动了动筷子,喝了盅酒。顾銛却没有胃口,吃了一两口做了做样子,端起茶慢慢的品起来。四目相对,满满的尴尬。
    咳咳安韶华清了清嗓子,想化解一下这恼人的沉默,想了下便开口说呃那个今儿前日里偶得一佳句,欲与守心一同品鉴,若是能对得一二,便更好了。说完,偷看顾銛神色。
    顾銛闻言眉毛挑了一下,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守心,真他妈恶心。顾銛本来有很好听的字,流光。那是在军营里的时候,十二三岁吧,刚杀了胡日图,在军中俨然一个新生代偶像,走哪儿都被人追捧。就像小时候一个译制片里说的我有个秘密,我长得多美,人人都爱我。
    那段日子正是顾銛最潇洒快意的时候。有次月下舞剑,被军师刘砚奇看到了,惊为天人,称顾銛的繁花剑法月下观赏如流光飞霞美不胜收。顾石便说,干脆字流光吧。一般男孩子都得十五六才能有字,顾銛却早早有了字,那得意劲儿真是不消说。
    刚成婚那会儿,听说安韶华给他的院子叫流光院,还真的傻乐了很久,感觉很满足了。谁知道有了景和之后,孕初还是快生的时候,记不清了。安韶华有天忽然突发奇想说什么妻子的小字要由丈夫来取,居然想出个守心这样娘们兮兮的字来折辱他。偏偏顾銛还得忍着,真是
    算了,那有什么呢?且不说别的,中午安韶华指福贵来传话,说白了不就是约炮么,见面确认身份拉灯上炕就可以了,一切都在床上见真章。顾銛上辈子虽然不是重欲的人,但也不代表他是什么都没经见过的雏儿。相反在那个年代,顾銛对这些事情看的很透彻:约,还是不约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思考出答案之后就应该直奔主题了。
    可看安韶华那绞尽脑汁想词儿的样子,很是莫名其妙。犯得着么?两个人小一年没见面了,上次不欢而散还是因为怜倌儿,这几个月哪天他都不消停,嘴上说什么为了表妹要读书要奋进,一转身先后带回来五个女的,加上原先的春桃跟怜倌儿刚好能召唤神龙。
    昨天安韶华终于结束了一年多艰苦卓绝的抗战,获得了最终胜利,把朝思暮想的月娥抬进门。按理说应该是夙愿得偿,心满意足,一头扎进月娥房里恨不得再也不出来。可这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顾銛转过头给安韶华一个后脑勺,狠狠地翻了下白眼,压抑地长舒了一口气。
    顾銛自己就是个男人,最看不起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账的混账玩意儿。
    安韶华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这人有个毛病,紧张的时候说话文绉绉的,可这顾銛在军营长大,私塾门都没见过,书院更是只听说过。别人一笔一划写得工整的字,基本能认识,可让他写字,总是缺胳膊少腿的。安韶华恨不得抽自己嘴几下,什么偶得一佳句,什么与守心共赏,可别让顾銛误会了。再一看顾銛嘴唇微微向上一勾,又转过头去不看自己。安韶华只能把话说完。这个上联啊,是烟锁池塘柳。此联精妙。
    顾銛第一时间就想到前世曾经在网上看到这个对子,记得好像有人对了个什么镇海楼的,但是记不准确了。记得深刻的是那个深圳铁板烧。师兄说过,除了偏旁之外,这个上联是情景真实,画面感强,而这个下联可不止刺激了视觉,还带着嗅觉和味觉,简直是福利大放送了。可惜这个梗,无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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